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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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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儿是个女人。
三年前我初次见到她摘下头盔的样子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康斯坦丝漂亮、健康,而且富有。
对一个成年女人来说,这些应该是幸福的全部了吧。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又呆又傻,她俯下身子来——哦,足比我高半个脑袋——然后捏捏我的脸,说:“好可爱呢。下一个小女工就是你。”
于是我便成为为这座庞大机器工作的屈指可数的女性之一。
头儿对我还算照顾。或许由于大多数干这活的人都做不出半年便精神崩溃而离开。我的体质,既是缺陷也是优点,尚能忍受那种巨大轰鸣声的力量。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我唯一的一次在工作中出状况,差点儿丧了命。
那天我下潜到从未抵达的深度,扭结而粗犷的金属管道反射着上面遥远的聚射光束,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格外森冷苍凉。海水疯狂卷涌地向我挤压,舱体被强大紊乱的涡流摩擦而发出高频的声响。即使戴着面罩,以及海水分离机无处不在可怕的震动也掩盖不了那一阵阵急促直穿脑海的尖声。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超了下界。按守则,这儿的管道无论排出多少垃圾也无需清理,我们任凭之沉淀于未知的海底。
我拉起操纵杆想要爬升。但状况这时发生了。
我的意识仿佛与躯壳突然分离。
我浑身僵硬在那里,无论脑中如何地运转,也带动不了任何一处的神经丝毫。
我睁大着眼,看着舱外漆黑无比的世界,整个舱体剧烈地被撞击以及晃动,提示身处巨大危险之中。声波渐渐超出了耳膜的分辨极限,我只觉得头疼欲裂,却怎样努力也无法动弹。
受训的时候,头儿有为我们讲过这是噪音渗透意识的现象。
我害怕极了,腔子里一颗心脏越来越重地嘭嘭乱跳。
而那已消声的强烈波动顽固地钻开我的脑海。
就是在这个时刻,我听到了自此以后常常产生的幻听,巨大潮水一般的声响从天空涌入大海。
城市,被淹没了。
熟悉的街道,古迹、教堂、市政厅的钟楼......一切皆笼罩在与天空同样的淡蓝灰色调中。
人仿佛木偶,紧闭着双目死灰般静静地浮荡着。
各种各样的水生物游走其间。
半透明的水母,飘摇着裙带自维罗纳最高的塔顶上方舞动,宛若飞鸟。
我仰头看去,遥不可及的天空此刻却与海完全颠倒,镜面一般倒映着脚底闪烁的灯火。
我的黑发被一头可爱的海兽缠绕了起来。
我转过脸,无意亲吻到它的犄角。
它发出愉悦的叫唤,张开扁嘴,露出里面两排亮白的牙齿却尖利至极,泛着金属的冷光。
我蓦地惊吓。
胡乱挥舞着四肢想要游走。
接下来它却开始疯狂地摆尾,血水不知从何处汩汩地冒出来染红了周围。
我回头惊瞪着一切。
有人类戴着呼吸面罩用捕猎网抓住了它。任凭那可怕牙齿怎样咬也挣不脱合金丝网。
然后钻头自海它纯蓝色的眼睛里钻出来,爆裂的画面恐怖之极。
那人彻底贯穿这头海兽,透过面罩的水晶石,我看到其后掩藏的目光直直地罩着我。
冰冷,充满憎恨,还有一种莫名熟悉的忧愁。
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已经被猎网圈入其中。
周围陆续又围来几个器戴面罩的人类,我知道,他们要杀死我。
通常被噪音入侵意识的人,就是这样消逝在自己的幻觉里。
幸好那天头儿康斯坦丝救了我。
她的潜水舱巡视时发现我正螺旋地卷向深处的异常。
她弹出“龙爪”拖住我的小舱把我拉了上去。
一回到顶层平台,轰鸣声减弱,我清醒过来,开始拼命地呕吐。
整个脑袋昏沉沉的。
康斯坦丝打开我的舱门,灯光瞬间倾泻进来铺在光亮的底板上,我看到其上映着自己面如死灰的脸,身/下还有一串血迹。
我要死了......?
康斯坦丝半蹲下身仔细端详我片刻。这个女人有着一双女性不常见的冷静的眼睛。不过当它眯起时,我知道里面的光很友善。
康斯坦丝用力敲了一下我的头。
我疼得咧嘴。
“小哑巴,你长大了!”
我莫名其妙地瞅着她。半晌,终于能够用我那特有的哑嗓子战战兢兢地道:“头儿,我不是故意操作失误......”
她表情却十分怪异而兴奋,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珊瑚——”她直接勒住我的脖子,我快被掐死了,拼命发出“啊,啊”的乱叫声,“我终于亲眼看见一个女孩长成人!咩哈哈!”
兴许是我呆若木鸡,她越发地觉得有趣。
不过很快康斯坦丝抑制住大笑,她把我像拧小猫一样拧起来,扔进禁闭室,在众人隔着玻璃的好奇围观下,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通,最后,罚薪两个月作为惩罚。
这个过程里,我下/身始终不断地流血,伴随着一种陌生的腹痛。
我捂着脸,老老实实的样子。
内心里实在是窘透了。
毕竟我不是个彻彻底底的傻瓜。
女性身体里那条神秘的甬道出现周期性出血的现象,便意味着她已经可以生育,也就是——长大。市井底层里混大的我,对各种知识百无禁忌,并不是不明白。刚才我是被吓傻了。
但是,没有母亲教导的我感触毕竟是模糊的。
我有许多疑问,从来未对人说。比如,为什么每个成年女人的周期都不一样?上等人或许几年甚至一生才会出现一次出血,而下等人的出血现象则比较频繁。这决定了上等人生育的机会非常小,人口稀少而珍贵。
康斯坦丝......我透过指缝偷偷地打量她。大概是个上等人吧?
才会这般没见过世面一样的兴奋。
我发窘又恼恨。
因为时不时地看出康斯坦丝板着脸训斥我的嘴角带着不自然的抽动。
我长大就有这么好笑么?
那天带着这股子负面情绪,交班时候到了,我却依然赌气般地赖在康斯坦丝身旁不离开。
“头儿,”我说,“我不晓得该怎么处理。”
我索性厚脸皮地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她。相信黏糊糊的血已经使我的工装服惨不忍睹。
果然安静片刻后,听到她抑制不住发出爆笑声。
我攥了攥自己的拳。
我并不是真的傻,街上女人们怎么做的我非常清楚。
我心疼的是自己将要被罚两个月工钱。
在贫穷而混乱的月石大道上,无人不晓神婆卡米拉培养的两个孩子机灵奸诈的坏名声。
然而对付女人,我明白,还是可怜兮兮的好。
果然康斯坦丝动了恻隐之心,不再嘲笑我。
那天我很得意。她给我买了卫生包。然后带我去最繁华的街区吃了一顿大餐。
平日里她并不关心我们这些底层小工的私事。
不过进食的过程中,我把自己的身世添油加醋一番。
看得出来博得了这个眼神单纯的女人的同情。她完全被我的话题迷住了。
我说:“没有赚到钱,神婆不会允许我回家。”
我的本意已经非常明显。
结果这个女人的大脑回路异于常人。
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今天可以去我家睡。”
我、不、要。
“为什么不愿意?”
“......我,认床。”
“你刚才说养母让你睡在猫窝里,有时候是鱼缸的顶上。”
我想咬掉自己舌头,不禁眯细眼,不晓得自己这样笑的样子非常猥琐。
“啊哈哈......我爱这些的小动物们,临睡前看着它们互殴很温馨呢哈哈......”
“是么?”她狐疑道,“我记得当初培训的时候,你每天被杰克的爱猫追得满天飞。后来你设计使它栽进了海里,为此杰克差点儿拧断你的小细脖子。”
一想到那个做过厨子的凶神恶煞的钻探工,我整张脸都笑得僵下来。
我觉得自己彻底被打败了。“那个,头儿......其实我真的不能没有工钱。”
“我知道。”
我抬眼,她优雅地啜了一口冰酒,浅金色的醉人液体,如她的眼睛一般清澈透亮,漂亮极了。
噢,我终于明白,我的肤浅至极的表演,在稍有阅历的聪明女人眼里是多么幼稚可笑的事儿。
“但是,罚薪就是罚薪。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改变。”
我瘪嘴。
“那么好吧我跟你混!否则不出一个礼拜我就会饿死!”
“这就对了。”她眨眨眼,伸出手来猛拍我的肩膀。
面对她貌似亲切的笑,我有种智力不够用的感觉。
康斯坦丝,是我见过最年轻的工程师,同时还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她独居的住处位于第九区橡树大街,是维罗纳城里颇为昂贵的区域,毗邻贵族们的豪华宫殿建筑群。
被罚薪的日子里我同时做两份工,每天一离开海水分离机的平台,我便带着嗡嗡炸响的昏沉头脑,片刻不停地奔往康斯坦丝的公寓。
我要做的活儿并不复杂,但是机械而枯燥。
那是一堆长年累月自海底搜集而来的石砾,覆满细沙和杂质。洗净后,充满细微孔洞的美丽表面,深深浅浅的纹路犹如树的年轮一般,印满沧桑的感觉。
它们是康斯坦丝的宝贝收藏。就像我,珍爱着刻画有奇异故事的贝壳。
我需要逐一把它们放在耳旁仔细聆听。
“有声音么?”她总是满脸好奇地盯着我。
而我更像看怪物一般地回看她,摇头......除了风声。
透过世上的任意万千缝隙,我始终听到风在呻.吟。
日复一日我不知道她在找寻什么——一种会唱歌的石头,我猜想。
简直和我梦想着举世瞩目的舞台一样天方夜谭。
今天,我并不知道“天方夜谭”的齿轮早已咔咔地缓慢转动。
头儿的潜水舱在幽暗无边的深水里发出一闪一烁的绿光。仿佛传说中的海妖。
我默读着,第二层以下......所有区域......封锁......人员遣返......
相继地有其它垃圾清理工操纵着穿梭舱开始上潜。
而我始终注视着与我正对的光源。
三年来从未听说过有过如此大规模驱离工作人员的情况发生。更何况这样紧急。
无处不在的巨大震动中,我仿佛看清她背后那机器无与伦比的钢铁身躯。不计其数的触臂如同发丝无尽地挥舞伸展,海水,不过是它的营养液。
我突然感到战栗和敬畏。
这是何等恢宏的造物。
头儿弹出龙爪向我逼近过来。
警报声骤然鸣响,我回过神,只好拉动操纵杆依指令上升而去。
未抵达平台,便远远望见幕墙里,充满疑问的人群挤满了操控区域的外围。仅有几个巡逻兵在努力而可怜巴巴地维持着秩序,帽盔都被碰歪了。
我这样的小工只需按交接班程序签字。
我捏着羽笔在纸上心不在焉地画出约翰教我的“珊瑚”字样。
“明天不用来做工,复工的时间请静候通知。”文书官看也不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道。
我不由得高音“啊”了一声。
这是意味着失业?!
我的嗓音固然嘶哑难听,然而断不至于令此刻嘈杂不已的人们全部安静下来。
当意识到异样时,我顺着文书官的目光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