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女孩与上海男孩物语（原名明亮）》一指

3、第 3 章

　　7

　　第二天下午有导师的课，是去导师家里上。由于每天都睡得很晚，早晨也因而起得晚。我从晨后的阳光问候的被窝里探出头来，早安，这片神奇的土地，这个奇怪的世界！坐在床沿上耷拉着两腿，等待情绪在阳光中一点点醒来，眼睛竟是有些怯怯睁开的迷茫。
　　午饭后去导师家，我上五楼邀也住在这幢宿舍楼的一位博士师姐，我们每次都约好同去。师姐大我三岁，有着旧式的才女之情。另外还有两位师妹和一个师兄，同一届的五个学生。今天要讲的是唐代小说，老师早早的已在桌上摆出五大本《全唐五代小说史》，还有一些相关的古籍文献，《唐语林》、《酉阳杂俎》等单部的书册也散散地列在桌边。
　　我们坐在一张椭圆形的长桌前听导师讲课，望着桌子中间散排着的几列大部头书本，我一边想着里面发生在那些遥远的唐人身上的无数情怀堪绝的男女情事，一边却不由得把它想成是几大块刚切好的烤吐司面包，或竟是几块尚未及切开的偌大牛排……

　　午后的小区寂静安宁，今日的平常百姓早已忘记了还有什么大唐气韵人间刀兵。由于坐在窗户的对面，越过老师肩后微开的窗子，看得见对面人家的前窗，有女子拉开窗帘，在房间里走动，身上穿着室内的亵衣。旁边的另一扇窗内，一位妇人正在厨房，切着什么似乎很硬的东西，一直使着力气，或是一本厚厚的书，或是一块她正在诅咒的石头？
　　整个讲课的过程中，我脑子里却一直跳跃着许多奇怪的东西，想起了曾经在一处立交桥下，一个乱丢着一堆垃圾的花木草圃一角，两个看起来像是路边推销员模样的男青年并排端正地坐着瞌睡，奇怪的完全相同的坐姿，屈着两腿，头搁在膝上，一左一右各摆着两个劣质的塑料提包，简直一幅后现代荒诞画里的场景。还有在一条偏远的有梧桐树的人行道旁，一个戴着顶横条纹的瓜帽，架一副宽脚树脂眼镜的中年以上的男人，肩上扛着一个苍蝇怕，在路道内侧的草圃上来回巡视，不时把肩上的苍蝇拍拿下来挥一挥，仿佛在寻找着这个世界的苍蝇，难道是要把这世上的苍蝇都打死光吗？
　　就这么一直胡思乱想到讲课结束。看坐在对面的师姐已在收拾笔记本，我赶紧拿起笔，记下了今天的日期。

　　在回校去的路上，走上公交车，坐在后排。车里空落落地只坐了几个人，没人站着，那过道就空荡荡地伸开了去，过道两边的横杆上，两排拉手空空地吊着，随车的晃动而来回摇动，有如两排挂在海边渔家小屋门前的鱼干，被海风来回地吹着，车一急转弯，鱼干们就一起整齐地荡来荡去，似乎已在那风吹日晒的海滩边上晾放了许多年，一直在等着属于它们的海风。
　　晚上在寝室，开着电脑，却隐隐觉得自己的大脑仿是被什么东西掩闭了，久久地端望着屏幕，突然就有了一种莫莫的恐慌。打开电脑里的一些自己的文字，那些无由地从心的石体里如泪而出的一些些水分。我是一个多么干渴的人，这是一个多么荒漠的世界，这些珍珠般的水滴滋润着我，我仅是依赖这些心泪般的水来护养着我的生命。这些不小心掉出的鲜血细胞的化石。
　　萨拉玛戈说：活着的人需要再生。罗素说：没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些话每次想起都会让我颤栗不已，垂首向心，现在的生活当中有什么是值得过的？我要看见的是我自己，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自由的灵魂，是我的内心之灵在生活的大漠中撒下的天花，在我留下心影的每一处时空，在我生活的每一片肌肤之上。我苍白的荒原。

　　一抬眼看见电脑架上花瓶里的花已枯得一塌糊涂，那水都已变得浑黄。于是想起下午回来时在教学大楼的拐角处看见的那一丛开得烁烁我心的石榴花，不由即刻寻奔而去，在这夜的中央。
　　采了几枝回来，对于折枝花我一直认为她有一种生生可怜的美，正因为她的美而遽灭，那美就更摧残人心。在我的案头，日夜有这种泯默的美相伴。在这一片孤静的空间里，她自自地生出一怀暗藏的隐秀。秀而后枯，枯而又秀，一如，这五月的人间录。
　　那是下午与师姐一起走回寝室时，从那里走过，那拐曲处的一椭片土圃，几株落寞的石榴树若聚若散的立于一隅，花是红丹丹的开得满树繁华，从它们旁边走过时，我说：“开得像不像黄花闺女。”

　　8

　　星期六吃过午饭，我先去图书馆还了几本书，然后又去校门口的小店里买了本杂志，放进随身的单肩背包里。因为去和启子会面，早到的话可能要在什么地方等一等，那时就有书可翻一翻。这本杂志每期都有很出色的封面，手感也很轻灵，卷握在手中感觉如握着一曲清妙的乐章，在当今乱糟糟的书册架上，它还算是堪可一看，虽然里面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些或酸或腐令人头痛的文章。
　　坐上公交车，周末的城市活活就是一道东北大乱炖的菜，咕咕地冒着国民生产总值的朦朦烟气，杂杂地混在里面的料理没有一味是可口的，我就在这样的锅里被乱烘烘地炖着。公交车是一根翻滚着的里面已坏成丝网状的大萝卜，花了一个来小时总算于汤水中从桂林路拨拉到了宝庆路。我努力地从拥挤着扑上车来的乘客中间钻下车，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转个弯走到复兴中路上。

　　音乐学院一侧的那条复兴中路是条有滋有味的路，有着密密两排相对的梧桐树，秋季时缤纷飘黄的落叶，雨后清冷的叶子洒在道路两侧。夏天来临则是绿叶婆娑，相映成一蓬初夏洒洒落落的白雨滴打不进的浓浓绿意。我在这一路摇摇的绿色里走着，却无端地想起越南电影《恋恋三季》中那段如血般的红叶飘落的路景，还有那些街头担着担子卖莲花的越南女子，更是惹人莫名生起一腔“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的中古情思。当然，恋恋三季里最可爱的还莫过于那个流浪的小女孩。看电影的时候不由想，要是能有个那样的女孩可着我，哪怕是流浪，也是会去流浪的呀。
　　我一边走着，一边拿出手机来发短信给启子。约好是在复兴中路和汾阳路交界的路口见面，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相约的地方。这里路角南向有个书报亭，中间隔着块花坛，旁边东向有个超市，来早的话可以在报亭前浏览一番，或者去超市买些小东西。不过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些比人还要虚伪的报纸，又没兴趣无事去超市里瞎溜达，所以总是自己带本薄薄的书或杂志什么的看，不仅在这里，在随时可能出现必须等待的场合下，都能拿出来对付一下，免得除了发呆看天，就是被人发呆看着。

　　启子回了短信来，“我也出来快了，所以请等一下。”
　　她发短信只能用中文，因而总能写出一些错得可爱的句子。我一开始也直觉看着别扭，后来慢慢也就习以为常。
　　用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走完那条绿得透亮的梧桐路，在路口书报亭侧的花坛上停下步来，看看音乐学院出来的路上还未见启子的身影，便从包里掏出杂志来翻着。看到有一篇文章里用了一段纪念碑铭：“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这段文字已是多次逢读，不过每次遇到，我仍要再一字一字地读上一遍，犹如夜深后的一支烟，可以让自己免于浑然。

　　正翻卷着书页时，蓦地感到有一股特出的淡然的气息在向我靠近，抬起眼，启子正在三四步之外盈盈微笑地看着我，袅柔的身姿曼丽而又清曳，仿佛久立在一棵姹紫的花树之下，清婉的脸上依有着但感别经时的端然。
　　“果然又在看书呢。”见我抬起头来，启子眸子一笑，一手横胸拉了拉单肩上的挎包。
　　今天天气很好，启子穿着一件说不出什么绿的绿色连身裙，那绿色反正让人看着就感觉舒服，好像上帝说，第八天我要创造一种世界上最美丽的绿色，到第八天早晨上帝创造完之后，一歪头又睡过去了，醒来后那个绿色不见了，现在叫我来找，我就在启子的身上找到了，——就是这样美不可言的绿。
　　“今天很漂亮。”我由衷地说道，平常我从不开口夸人，今天真是心不由己。
　　“谢谢你，”启子弯了弯腰甜滋滋地笑道，“等了很多时间了吗？”
　　“没有，也才刚到一会。”
　　“又看什么书呢？”
　　“一本杂志，封面很好看的。”我把杂志合起，让启子看了看封面，然后收起来放回背包，等着路口的红灯变绿，两人即穿过马路往淮海路方向走去。
　　“那封信重抄了一遍？”
　　“是啊。”
　　“还花了一个小时左右？”
　　“怎至于，”启子瞥我一眼道，“只花了四分钟呢。”
　　“是吗，那肯定潦草得谁也不认识了吧。”
　　“没有啊，我写得很认真的，小学的时候写书法还在学校拿了奖呢，但是只是在女子小组里，而且。”启子说着突然断掉了。
　　“而且什么？”
　　“而且，……，学校女子小组人很少。”启子说着声音都快没了，甚至都恨不得要变成哑巴。
　　“是不是每个人都拿到了奖。”我简直就是个落井下石的强盗。
　　“差不多吧。”启子说着万念俱灰地叹了一声，突然却又来了劲似地转过头来盯着我，“那你呢？”
　　“我写的字没人认识。”
　　“什么？”
　　“反正就是，没人认识。”
　　“嗯？那你不写信吗？对了，你没写过情书吗？”
　　跟她说话，就像是在一片荷叶莲花田田匝匝的湖心划着小船找莲蓬，船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
　　“情书？”我好像突然念起某个已相忘十年的朋友的名字，有些恍然又深感亲切，这其实应该是一种深深的凄凉。
　　“情书，你是说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吗？很好看。”
　　“别瞎扯，我问你有没有写过情书，你不会没有写过吧？我看肯定是不好意思说吧，没有关系，你的情书我又看不懂的。”
　　我们一边并肩走着，一边不时需要避让对面走来的行人，说话因此有些断断续续，这时正好对面有人走来，我放慢一步，走在启子的身后。
　　启子一听没了回答，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我也只得赶紧立住，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看着了。几只鸟儿蓦地从头顶的树冠翩然飞起，几片叶子随声落下。

　　从复兴中路转过去，就是襄阳南路，这里是个民气潜迹的地方，有很多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在那里出没。与这条嘈杂的小街相连着的，有另一条叫南昌路的街，是很能让人感受南昌这种城市气质的街道。街的一面是煦煦攘攘的小商品市场，卖各种纪念品、外销货物、服饰等，一面却是标榜着东方巴黎之称的霞飞苑，入口处有穿着制服的门卫做着登记的事情。这样两个各自特异的区域竟能隔着一条小街面对面相处而安，实在不能不说是一处奇异的风景。
　　和启子穿行走过这片中国的小民最了不起的地方，转到陕西南路，又径直走到淮海中路，在那个浦西上海最性感热闹的街道路口，往左走回一点点，就到了邮局。
　　邮局里人不多，和启子来到一个窗口，向营业员说要寄一个包裹去桂林。营业员问我们都有些什么东西，要多大的邮件盒。
　　“中号的。”我说。

　　营业员递出来一个中号的绿色邮件专用盒，启子从挎包里取出要邮寄的物件，一封信、几张用白纸细细包好的照片、一个崭新的还带着盒子的随身听，还有两小袋很可爱的日式点心，正好把一个盒子装得绿肥红瘦。
　　“然后呢？”启子把东西都小心地放好之后，问道。
　　“交给营业员就行了。”我接过盒子，把盒盖折好，隔着铁格子从一个开着的小窗口把盒子塞进去。
　　营业员称了称，说了收费多少，启子对这个倒是一听就懂，立即掏出钱包来，如数交上，然后站在一旁等着。过了一会儿里面递出来一张验票，启子拿了，说：“这样就可以了吗？”
　　“应该可以了，票据都已经拿了嘛。”我说。
　　“以前没有这样寄过东西吗？”启子问我。
　　“嗯，可能寄过吧，但实在很少，所以也不太清楚。”
　　“你没有很多朋友吗？没有好朋友在很远的地方吗？”走出邮局，启子仍是不依不饶地问道。
　　“嗯，”我想了想说，“这还真不好说，总之，我可能还是比较孤独的吧。”
　　“也没有女朋友？没有给女朋友寄过礼物？”启子这时侧起脸来狡黠地瞟着我。
　　“你怎么还没忘记这个事情。”我不由得想要挠头了。
　　“就是要把这个事情问个一清二楚嘛！”启子快走一步到我前面，对着我抿起嘴角笑道，含苞待放的眼眸里没有危险却又不容逃避。
　　“这个……，真是很惭愧，我——。”我低头检讨似地说，像小学时候没有做好作业，向年轻漂亮的女班主任撒赖调皮。
　　“嘻——”启子却泯然一笑，悠地转过身去，独自朝前走了起来。
　　我紧走几步，到她身边，“现在去哪？”
　　“不知道。”她头也不回，脚下却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