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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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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启子穿着一身泡泡衣,一看就是异国女子,偶尔还说一两句简单的中文,发音俨然小孩子初学拉提琴,语调跑得离谱万里却又呀呀合韵,我们后来慢慢熟悉起来。那时我的生活正过得稀里糊涂,刚进研究生院时的新鲜和激奋,经过一个秋冬春夏已渐消淡。这是一年级的下学期,各种选修课都串在一起,基本是一种忙乱而又无所事事的状态。而这个春天开始的汉语老师的兼职,既是忙中添乱,又是乱中偷闲。总之生活再乱也不过如此了。

      音乐学院就在这附近的汾阳路上,和启子相熟以后,渐渐地每次上完课都会约在淮海路一带见面,起初最多的活动就是一起去找个地方吃饭,有时也和高桥一起,更多的时候则是我和启子两个人。复兴中路上的小东北面馆、襄阳南路上的印度料理、一条没注意名字的小街上的新疆餐馆、淮海西路上的日本酒屋、巴西烤肉店等等什么的全都一一吃了个遍,而其中最常去的是一间位于汾阳路上的咖啡店。那里僻静而又雅致,又很便宜,我们常常各点一杯咖啡,有时要一两份甜点,然后在那里一直坐到它关门打烊。后来知道喝一杯五块钱的珍珠奶茶也可以让你坐得若无其事,就更是乐此不疲地往那里跑了。

      咖啡店的门是触摸式的,轻轻一触它就无声地开了,左手是干净雅洁的柜台,右手是一排香喷喷的各式面包,一楼店厅只有零星几个座位。点了咖啡,通常都是上去二楼,南面临窗的座位可以清晰地看见窗外梧桐树叶的绿绿茎脉,小街上没有公交车线,因而车辆稀少。北面有一处突出的阳台可以露天而坐,下面是一个大大的酒店前庭,葱郁静谧的树木环绕着,有假山高处的水流下来的声音,斑斑石道上有零落的绿叶和草尖,据说后面那间气派而又沉重的夜总会酒店是德国人开的。这间小咖啡店内没有卫生间,我和启子每次总是一起走下小楼,从楼道下的后门走过那条硬硬而又亲切的石道,去酒店里面的卫生间。启子最满意的就是那里面的卫生间非常的干净。

      第一次来这间咖啡店,还是因为偶然遇到了启子的一个朋友。那天我上完课跟高桥告别后,按照约定去音乐学院的那块有着蔡元培先生雕像的小草坪上与启子会面,进了校门走到里面的三叉路口,却看到启子正和一个女孩站在草坪过道的一边寒暄着说话。我犹豫了一下,在路口处的大广告牌前停下来。这时启子一眼看到我,便向我这边招了招手。
      走到她们身边,与那女孩相互作了自我介绍。
      “我是井上,请多多关照。”她轻轻地拘礼说道。

      井上小姐也来自东京,已经在上海生活了将近三年。我站在一旁,听两人一直说着关于某个咖啡厅的话,原来井上小姐想在上海经营一间自己的咖啡店,现在正在准备。后来我们就一起去了那间汾阳路上的咖啡店,此后我和启子便成了那里的常客。
      我不知启子是怎么和井上小姐认识的,也没问过启子,后来也就忘了问。倒是此后与井上小姐不时有些往来,她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年龄比我和启子都大一些,说话行事都有着大人的成熟。记得一部叫《大逃杀》的影片里有句话说得真是惊心动魄:每个成年人都是从社会中杀出来的。据说井上小姐曾在美国留学过二年,后来又去了巴黎,在那里整整生活了四年,三四年前回到日本,与原来的丈夫离了婚,而后就来了上海。

      在咖啡店里,听井上小姐说到现在正在外高桥那一带装修一间大的仓库,准备作为她未来的咖啡店,她热情地邀我们有时间可以去看看她的店。后来好几次我和启子无事坐在咖啡店里漫度着夏日长长的午后时,她也正好来这里小坐,于是一次她问启子:“你们现在正式交往了吧。”
      启子回头跟我说:“她们都知道我和你的事情了,我觉得很幸福呀。”

      2004年的入夏,日子仿佛是早晨起后的一块诱人的奶酪,而生活却是忙得像一张填得乱七八糟的表格,想来并没有什么可值得特别一提的事,惟每天都在往相同的表格里填入不同的粮食,生活也需要丰富的营养才能活泼泼地成长。无疑心是万物之源,日子若是无趣,那是很好打发的,曾经的多少个日子都被这般轻易地打发了,而若要过得有趣,那就先得自己的心有趣,然而心的有趣来自那里?来自它的自由,最自由的身体里才能孕育最生动的心灵,最自由的心里面才能有真正的人之快乐。《一九八四》中温斯顿的话:当自由的思想影响我的时候,我立刻沉迷其中。如今,我沉迷在这个夏天的空气里,犹如沉迷于一块早晨起后的明亮的奶酪。

      5

      启子去年的春节期间,曾与朋友一起去了桂林、阳朔旅游,两个女孩子,在中国过大年的时候,事不关己地来看热闹,并去到离阳朔街区很远的山村农家,在那个村子里住了一夜,据她说那里也是个景点,由于游客一般不多,没有专门的旅店,停留下来的都是民宿。
      几年前我也曾到过那里,问她:“是不是那个叫月亮山的地方。”
      “不是,还要再远一点的地方。”启子一手托着腮帮子想了想说。

      这是下午,和启子又约在汾阳路咖啡店见面,一坐下后,她即拿出几张照片来,跟我说起了桂林,关于那个比月亮山还要南方的地方,她说了几遍那个地方的名字,可我都听不清,也就算了。后来看她拍出来的照片,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都是风华秀丽的山川,却都没有什么风华秀丽的人物,“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然而到了今天人间却已少了这份风骨。
      启子又拿出几张照片,是她们与所宿人家孩子的合影,一个十三、四岁的懵懂初长的女孩,脸上怯怯的笑,一个是她弟弟,刚过了十岁的山野男孩,咧着嘴,却笑得是那么老实。虽然几张照片中的背景人物都有不同,可姐弟两人的笑都像她们所穿的新年衣服一样,没有变。
      “我要把这些照片寄给她们,我们曾经约定过的。” 启子郑重其事地说,“还有,她现在在读初中,老师说她英语不好,因为她家里没有录音机,所以,我答应了买一个walkman送给她的,现在也要一起寄给她。但是……”
      “但是你不会寄中国的邮件,对吧?待会儿我帮你去寄。”我说。
      “嗯,那个也是,但是另外还有……”
      “还有?”
      “嗯,我还想给她们写一封信,不过我的中文还不太好。”这时启子来到上海不过二个多月,就像一本书才刚刚翻开扉页,“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让我帮忙写信给她们?”

      “其实,我昨晚已经给她们写好了,不过是用日语写的,所以想麻烦你翻译一下。”启子终于把海带卷的舌头解开了似的说了一句没打结的话,并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纸,展开来,双手细细地铺好在我面前的桌上。
      “这可是我昨晚花了很大功夫才写好的呢。”她眼眸里如有一只孔雀初开了屏似地看着我说。
      我拾起信纸一看,只有寥寥的七八行左右,花了大功夫才写这么几行?
      “可以,现在就给你翻译出来,大概五分钟吧。你先喝点咖啡等一下。”我不经意地说。
      “你,你太过分啦!”启子正要端起咖啡杯,听我一说,又笑又气,孩子气地一手在桌子边沿上拍着,“我昨天可是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才写好的呀。”
      “那,六分钟?”

      “文成先生……”启子用日语委屈似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憋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过了一下,她竟而眉眼一挑,说,“那好,你是真的吗?现在来开始数时间呀,六分钟?”
      我本来虽只是随口说说,但也并不是完全开玩笑,且既然说出口了又怎么能不认?于是我说:“当然,把笔拿出来,东西都准备好。”
      启子又取出笔来,放好在信纸旁边,我执好笔,说:“可以开始了。”
      “那,开始——”启子低头看着手腕上的表,一下子变得紧张而又兴奋起来,仿若树要结果子却是鸟儿乐得欢快。
      “拖了这么久才给你们回信,真是很对不起,……”

      我提笔开始在信纸的下半页写起来,下面五六句都是些客套而又叙事兼备的话,不过没想到的是,最后几句启子却说得非常宛转,很有日语的那种含蓄委曲,而我又不想草草应差,因而略一皱眉,停笔数秒,正肠中转出想好的话,却听得启子急急地一声:“完了。”
      我搁下笔,说了一声遗憾。启子接过信纸认真地从头到尾数了两遍,然后闪着黑亮的眸子得意地说:“没有翻译完啊,还差一行呢。”
      我只好说:“那今天的咖啡我请了吧。”
      因为晚上另有一份打工,而且是要去浦东的汇丰大厦,这是我的另一个汉语学生。与启子把信件翻译完后,她还要带回去重新誊抄一遍,只能约定下次再去帮她寄。
      “今天非常感谢。”启子接过信纸,折好塞回信封,放进包里,然后一副万事大吉的样子看着我,“那,我们一起去吃饭。”

      6

      夜色已经完全地掩盖了四周,身边处处的华灯正亮得万千盎然,整个城市俨然屹立于不尽的光辉灿烂之中,然而每当从这般辉煌如梦的空间穿行,我都会不由然从脚底涌起一阵巨大的漂离感,只觉得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正从头顶往下压来,而我由于自身之轻,与这大地漂离,我甚至无法移动一寸自己的身体,来作试图的逃避。
      总是会这样突然地陷入一些无可名状的悲伤,世间是这么漠然,给予每个人的不平,就像在大地上造出山川沟壑、万物异类一般,且已使人目为自然。抬头看见,到处是高耸入云的森森大厦,人们正在建设这片大地,生造高的高楼和矮的平房,这是时新的自然主义。但我心里又还总对这个世界存有一份纯洁的幻想,犹如月亮想要把夜晚照成白昼一样。

      在浦东的是一个叫富田的学生,已五十多岁,是个生产部的部长,刚来上海,由于工作上的需要,公司安排他熟悉一些汉语。同时公司里也还有其他新来的日本员工在学习。我和富田在公司一角的会议室里坐下,教他学习汉语拼音。上课前,看了看这个老部长的作业,倒是做得像个认真的小学生。隔壁的一个会议室比较大,正传来一帮中年人士高谈阔论的声音,似乎讲的是些什么派兵谴将的事情。

      回校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起初有些大,在校门口的站前下了车来,不得不在那里一排小店门前稍等了一会。正是九点多的好时候,这一排小店热闹非凡,三个鬼精灵的小女生相次从眼前跳过,旁边也还有两个在等着的女生,都在迫不及待地拨弄着手机,过不多时就都被先后撑伞而来的男生接去。初夏里的夜雨,忽大忽小,总算瞅着小些时候的空隙,间断地跑跳着,从一个楼跳至下一个楼,如青蛙跳荷叶般,跳回到了寝室,还是被雨打湿了腿。
      回到寝室打开电脑,收发几封已积存多日的电子邮件。有一封是阿荑从英国发来的,说到在校当年的一些往事,让我又不由回到那一段被幽禁般了的时光。

      后来我点起一支烟,开始想写些什么,略略回首,这入研究生院一年多来的生活,如流逝去的昨年之日,那一个无法言说的停泊的秋季,渐次到来的不清醒的冬日,寒假年关失失落落地过去,这个又一番晕眩的春至初夏,那头顶的天空或许也如我一般无心而过,自我淡失。今天我却要告诉它,我们一起缅怀吧,并一起用我们各自的心记住那些将要到来的,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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