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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9

      穿过两个路口,又到了复兴中路,再转上淮海中路,一直向前走去,过了数不清的多少个路口,数不清的多少次红灯变绿灯,走过几处高墙大院,一看是法驻大使馆,过一个路口,相连的又是美驻大使馆。看见路口十步一岗,有穿着制服的年轻士兵在来回摆头逡望。启子问:“这是什么地方?”
      “遣隋使馆。”
      再往前走是图书馆,广场上的六块大石头不伦不类地在那里尴尬地站着。又走过数不清的多少个公交车站,经过了数不清的多少个百无聊赖地在站牌下学习认字似地呆看着的路人。数不清的多少条小街横穿过来,使得这条长长的淮海中路活似一只肥腴的百足蜈蚣,在每一个夜色降临后的上海贪婪地蠕动着它分泌着毒液的肢体。
      走到与天平路交叉的那处路口,在一幢式样别致的旧楼前,启子终于背离了直线运动,而是一个270度的大回转,踅入一条小街,又走不多时,来到一间店门前。
      “前几天又和朋友发现的一个好地方,这里,你没有来过吧?”启子总算停下步来,侧过头来有所期盼地问道。
      “嗯,没来过,真的,的的确确没有来过。”我答了一句,又加了两句表示确认。
      “那太好了,我们进去吧。”启子听后高兴地说,“你肯定也会喜欢这里的。”
      推门进到里面,店却是很小的店,只有沿街靠窗的一排六七张四人桌椅,狭仄的过道旁
      摆着一长条餐台,有两个中年德国人正坐在那里喝啤酒聊天。现在店内很空,我们走到稍稍里面的一个位上坐下,在店的尽头地方,却有一片较大的空间,摆着沙发、茶几,中间一个扁圆形桌台,大概可以围坐上七八个人。
      一个穿着素淡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向我们问好,启子没有看点单,问我:“先喝点什么吧,要咖啡,还是啤酒?”
      “什么都行。”
      “那,向你推荐咖啡,这里的咖啡很香的,就像可以吃的那么香。”启子一脸诱人的神情介绍说。
      我一笑:“既然这样,那肯定要尝尝。你呢?”
      “当然也要咖啡。”启子两眼咪咪地一笑道。
      在两个德国人身后是酒吧的高台,前面转着一溜别致的吧凳。高台后面一个男服务生正在调配着什么东西。这看来是个外国人常来的小店。
      “坐在这里,感觉还是像在东京一样呢。”启子舒展着身子,惬意地说。
      “嗯,确实气氛不错。”我附和道。
      “去过法国吗?”启子撑过身子来看着我,又是突然地问道。
      “没有,除了中国,哪里也还没去过。”
      “是吗,不喜欢去海外旅行吗?”
      “哪里是这样,”我有些哭笑不得,“谁会不喜欢到处去旅行呢,只是……。”
      “那比如说高中学校毕业,或是大学毕业的时候,大家不庆祝一下?”
      “嗯,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毕业了就毕业了嘛,难不成非要去法国才能毕业?”
      “不是呀,”启子一手托在下巴上,眼里加了冰块的雪碧似地喜气滋滋地说,“我高中学校毕业的时候,就去了法国呢,和朋友薰、秋原、佐美一起,大家都觉得好不容易毕业了,应该用一个特别的方式来纪念一下,于是决定去巴黎,住了四天三晚,然后又去德国,再又去了澳大利亚。”
      “了不起,”我赞叹道,“那已经飞了大半个地球啦。”
      咖啡这时送上来,关于这咖啡的香启子倒像是已经忘了,只顾着说自己去旅行的事。
      “因为有另外几位朋友那个时候到澳大利亚去了,我们也临时决定去和她们会合。在悉尼的海边,那里真是太美了。你呢?”
      “我什么?”我简直被问得一头雾水。
      “高中学校毕业的时候,没有很开心吗?”
      “我——,”我喝了一口咖啡,满口苦涩地说,“高中学校毕业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就快要累死了,所以在家大睡了两个月。”
      “然后呢?”
      “然后就去读大学。”
      “在家里单单就是睡?”
      “还有,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想自己单相思的女孩子的事情,对吧!”也不知她哪来的劲,说到女孩子就仿佛饭后习惯了的甜点似的。
      “嗯,如果硬要这么说的话,也不能说完全不是吧。”
      哪个少男不多情呢,但我觉得,我那个时候更多的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忧郁,出于对自我生命的焦虑,其时的巨大的苦恼,让我根本没心思再去关注什么法国、澳大利亚,我需要的是对自我的认识和拯救,我满脑子都是对自己身处的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忧郁。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芥川龙之介的话:“年少时代的忧郁是对整个世界的骄傲。”不禁哑然一笑,同样的少年时代,却是多么不同的年少忧郁啊!
      “那,还记得那个初恋情人吗?”启子两眼宛然一对逐着人飞的蝴蝶。
      “不记得,毕业以后我就一直在家里睡,仿佛重新睡回到母亲的子宫里一样,我好好地在里面休息了一阵,然后又重新生到这个世上。”
      “唔,是吗,你的心情似乎可以理解。”启子说着,息下眼睫的翅膀想了想什么,然后竟露出一些难得的肃然端正的脸色,看过战事新闻后着手清点家中财产般的语气说,“没想到你是这样认真的人呢。”
      午后的街道流淌着慵懒而醉人的人间气息,然而正如东北大乱炖的火锅已被饕餮到残羹剩水,那是麻痹一般的气息。自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开始不再相信这片土地上灰蒙蒙的空气了。现在和启子坐在这厚厚的玻璃后面望着,我的心里幸好有她身上那片世上最美的绿。
      “觉得我是个认真的人吗?”我倒是有些失神地问。
      “难道不是吗?”
      启子端起咖啡杯,举到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小口,又细细地闻了闻咖啡的香,半垂着眼睫,“我突然觉得,你可能有点像这个咖啡,虽然不是这样的香,吃起来的苦却又是有点像。”
      启子若有所思地又啜了一口,突然又抬起眼来抿然笑道,“不过,这种苦才是咖啡真正的味道吧,你看,我这个比喻很糟糕是吧,好像总有点不对头,可我感觉却又是这样的。你觉得呢?”
      这真是哪跟哪呀!一个像上下两排各有脱落咬不合缝的老妇人牙齿般的比喻,又加上一个离谱得要栽进太平洋去的反问,真可算是个天下无双的混乱逻辑测试题,对于这样的莫名其妙,我也只好还治以其人之道了。
      “那我问你,你的这件裙子,它对于它的绿色会怎样认为?”
      “很漂亮呀,它肯定会觉得是最好看的。”启子回答得不容置疑。
      “如果现在它是红色的话呢?”
      “那我肯定不喜欢。”启子又说得斩钉截铁。
      我没话了,只得无奈地看着启子,然后端起咖啡杯往椅背上靠去,喝了一口,说,“这咖啡,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味道是最好的吧,毕竟,它确实非常的好喝。”
      我们在这里从三点一直坐到五点,因为话说得兴起,况且启子也无意起身,于是就继续坐着。这间店里也有西式简餐。这时发现店里的人已多起来了,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两人或三四个人坐着,长条餐台上也陆续有人坐下来,甚至有人在喝着红酒,吃着汉堡牛扒。夜餐已经开始了,我和启子后来也各点了一份套餐,我要的是一份普通的意大利通心粉,启子的不知是什么名儿,但看得出来是一种印度的咖哩料理。
      街路上霓虹灯已不知不觉中取代了自然的天光,把白天变换成了夜晚。再隔着玻璃向外看去,街道上人影已是倏地变得轻飘起来,仿佛投射在这块玻璃幕上的皮影人戏。我坐在这里充当看客,而小店内此时也是人影幢幢,焉知又不是彼之世界人眼中的人影皮戏?

      10

      从小店里出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实话我是个不怎么懂得吃喝玩乐的人,大多时候都只能在自己的空间里自得其乐。好在启子似乎与我的这个空间恰有交融之处,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在那里相见,就像在黎明来临之际注定相遇的晨阳和朝霞。
      启子在前面走着,不时地回头招呼我一下。看看已是走到叫康平路的一个地方,这里我非但没有来过,连听也从未听过。启子走着走着,不经意又到了一间店的门口,侧头向我妩媚一笑。
      “又要喝咖啡吗?”我说。
      “想喝的话,肯定会有的。”启子一边说着推开了店门,我跟着进去,是一间卖各式各样蜡烛的专门店,都不知道女孩子怎么想的,光是喜欢些这样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店堂里摆着的蜡烛花式真是多得比我第一次看见万紫千红的烟花还让人吃惊:从小如豌豆的蜡丁盒,到大得可以当凳子坐的蜡墩。细的有如女孩子的心思那般细,粗的结实滚滚地又感觉可以不断地延长变粗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那样,而且颜色也五彩斑斓,长的短的参差不一,有的烛芯挺立着像是等着点火的大炮仗,有的形状若拙仿如一件可以烧成一个花瓶的未完工的陶制品。两人就在这层层案列的蜡烛架前逡巡了一圈,启子挑了两盒六个装的蜡烛盒,还有一个中等玻璃杯大小的紫褐色蜡柱,蜡柱的颈项处装饰了一围仿制的瓜囊带,再用一根同样仿制的稻草绳系着,绳端还环结着吊了一枚刻有“嘉慶通寶”字样外圆内方的铜钱。这根蜡柱,在此后的两年间,一直植在我的案前,岁月苍茫的野风中一棵生生独然的树。
      出了店门,启子打开一个蜡烛盒闻着夜的味道似地闻了一下,暗暗的灯影中澄亮的眸子瞅我一眼,说:“这个蜡烛很香的!”
      “也可以吃一般的香吗?”
      “嗯,这个味道,恐怕不太合口味。”启子说着还认真地抿了抿嘴唇,仿佛真吃了一口的样子,“不过,你想吃的话可以尝一下。”
      “刚才已经吃得很饱了,谢谢。”
      “那么,还想再喝咖啡?”
      我茫然地看着启子,无法回答。我觉得这好像已经不是我的事了,而肚子它又无法清晰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因而只好选择等待别人的宣判。
      “那么,喝茶吗?”
      “茶?”
      “日本茶?”
      “唔?”
      “今天星期六,我的同屋出去了,你还没到过我的寝室,对吧?那么去我的寝室里喝茶,可以吗?或者还可以一起看DVD什么的……,那个留学生楼,一到周末,同学都出去玩了,一个人去卫生间的时候,有点像是在拍恐怖电影的感觉呢,偶尔会碰上一两个人影,都只是临时的群众演员。大家语言又不通,最多就是说声‘你好、晚上好’之类的话,有的都快半夜了,还用刚刚学来的中文说‘你吃了吗’,真是不可思议,你们真的这么问?”
      “啊,——”我应了一声,正不知该怎么说好,启子却又自顾地说下去了。
      “因为是留学生宿舍,很多不同国家的人住在一起,有的白天睡,有的半夜就起来,大清早我起来洗澡的时候,碰到也在洗澡的女孩,以为她也要起来去上课了,一问,却说是现在才要去睡。应该有人的时候一个也看不见,应该安静的时候却又热闹非凡,时间在那里就像台不可名状的机器,被大家拆得乱七八糟。走道尽头的公共厨房,半夜里还有人在那做烤饼,说是中国的米饭吃了再多也不饱,简直是无理取闹,米饭我只吃一小勺就饱了呢。还有韩国的同学总呆在房间里吃大蒜,非洲来的一个黑人同学简直有两米高,过道里碰上都得退回房间里让道,楼上据说有个菲律宾来的女孩,每次去卫生间都是一阵小跑,所以只要她去卫生间,上下两层的人都知道。反正一切都是胡天胡地乱得一团糟,这么说,不会把你吓着?”
      “何至于,听起来倒是很有趣。”
      启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已是径自地往学校方向走去,根本容不上我说好还是不好,而且想打断也找不到切口,于是只得跟着了。
      “嗐,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住这么大、这么多人的宿舍,从小学到大学都一直是回家住的,没曾想还会有一天住在这样的集体宿舍,两个人一个房间,一层楼的人用同一个厨房、同一个卫生间,不过,毕竟这是中国嘛,所以想想也不足为怪。这么说,你不会生气?”
      “为什么?你没有说错。”
      “那,你的寝室怎么样?”
      “三个人一个房间,一层楼的人用同一个卫生间,还没有厨房。本科的时候更糟,六个或者八个人一个房间,简直就像你们的盒子旅馆,而且我们一住就是四年。”
      “是吗,什么时候也想去看看你的宿舍。”
      “当然可以,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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