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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诏宣 ...

  •   “想不到一别二十多年,当初那个顽皮的郭家小道童,也修成大器,做了清平观主事。”
      清宁宫里,天后换一身素服端坐主位,一名三十余岁的青年道士坐在下首,面相庄严:“行真愚钝,入我门苦悟二十年,如今不过略通皮毛,天后谬赞了。”
      “看看,才多大就学老成似模似样,想羞杀我们这些老人家么?”晨光被窗栏割成细碎亮片铺陈在地上脚边,连带天后也有了说笑的兴致,起身慢慢走到外殿,行真踱步跟在她身后。
      红白襦裙的贴身侍女慌慌忙忙奔进,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跪在地上喘息片刻,才带着颤音道:“禀天后,上官大人带了几位学馆学士面见皇上,说是……”这才发现身后素净道袍,急忙打住。
      天后适时露出安抚微笑:“不打紧的,说罢。”
      侍女略略压低嗓音:“上官大人他们联名上奏,请求皇上……废后。”说完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此言一出,饶是行真清修无为,也微微变了脸色。
      唯天后笑意不减:“知道了,下去罢。”
      侍女满心惶恐退出殿外。
      “今日叫行真来,一是想见见并州故人,二来听闻清平观重修,也想送件贺礼,以祝此后信徒广聚,以道法普渡黎民。”说着自书案上取过一幅画轴:“这是前朝展子虔的《授经图》,算是一尽我这俗门弟子小小心意。”
      行真平复神色,敛容施礼:“多谢天后。此等珍品,怕是要折杀了小观。”
      “行真若是不受,不怕折杀了我么?”
      “行真不敢。”双手举过头顶接了抱在怀里。耳听得天后抱怨:“说来最近夜里烦躁,时时惊醒,一日睡不上两三个时辰,是何究竟,还要请行真为我解惑才是。”
      行真正要作答,一名锦红六品宣事监小步挪到门外,尖着嗓门唤道:“皇上有旨,宣天后紫阳殿觐见!”
      “知道了。回去告诉皇上,今儿清宁宫有贵客,有事容后再议。”转头又吩咐随身侍女:“上次淮南岁贡的银针可有剩余?去泡上一壶来,我要与道长好好叙叙话儿。”
      她自气定神闲,宣事监哪敢坏了天后兴致,和侍女唱一个喏,疾步去了。
      紫阳殿上,高宗将狼毫狠狠折成两截望桌上一掼:“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第三名宣事监抖如糠筛,生怕皇上一个迁怒,丢了小命。
      上官仪心下惊惧,此刻要紧关头武氏接连抗旨,只为了和一名小道士叙话。虽惹得皇上龙颜大怒,但不知为何,原先胸中尚存的三分把握,正一点点被不安所蚕食。
      高宗胸膛起伏,怒极反笑:“好,她不来见朕,朕倒要看看,这回又是哪个俊秀少年郎,令我大唐天后到爱不忍释地步?”循着模糊光亮走向殿门:“起驾清宁宫!”
      上官仪阻止不得,摇头随行。
      名为质问,却已输了先手。
      而那个女人不过是坐在原处,好整以暇地展示身为国母的亲和气度。
      太平到时,紫阳殿早已人去无踪。提起的心登时落回肚里:没有翘着胡子的上官老师,也没有凶巴巴的父亲,看来还不曾知晓昨天的淘气事。
      小爪子拍着胸口,严肃小脸立即挂上笑容:“静儿静儿!今日无课,我们去花园好不好?”
      没等上官出言拒绝,阮姜向一旁侍女低声询问几句,陪笑道:“启禀公主,皇上现下去了清宁宫和天后叙事,上官大人也跟去了,这个……”
      父亲发火,至多不过骂上几句,要是惹怒一向好脾气的母亲,只怕又要禁足公主院,非三五日不能出门。小太平“啊”一声提起裙摆,风风火火反身就跑。
      上官微微犹豫,不经意瞟一眼阮姜,这才跟着迈步。
      清宁宫里,行真的《冲虚真经》刚刚念至一半,声色平缓,极是悦耳。
      高宗忍着头痛坐在一旁,神情复杂。
      太平跨进清宁宫时,迎面看见上官老师面色雪白,身后几人身形佝偻,额汗涔涔。
      抬眼看见小女儿连蹦带跳进屋,天后神情更见温柔,冲她轻轻招手。
      母亲慈爱如昔并无异样,可见真正逃过一劫。小脑袋里连声欢呼,于是欢欢喜喜跑过去扎进母亲怀里。
      高宗听见响动:“是太平吗?”
      “父亲,你们在做什么?”尽管年幼,看着人人沉重模样,太平不敢嬉笑,缩在母亲怀中不肯出来。
      天后抚着她背脊好言劝哄:“也没什么大事。是上官老师做了新文章,正要拿给我们看呢。上官老师学贯古今,文采斐然,太平可得跟着多学学呢。”
      说到此处似乎突然有了主意:“太平你去,把文章念给大家伙儿听,同瞻上官老师风采。也正好考考你的功课,是不是平日尽惦记着淘气去了,嗯?”
      “哦。”太平别别扭扭挪步,跑到惊疑不定的身影面前摊开小手:“上官老师?”
      上官仪看看一旁枯坐的高宗,重重一叹,将代拟圣旨放入她掌中。
      展开粗略看过,许多字都认得,不由暗暗松气,挺直身子认认真真念道:“皇后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
      小嗓门憋得嘹亮,好教门外那人知道太平满腹学识,才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得意间,下一句就卡了壳。
      “洎”字不认得。
      硬着头皮:“……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母亲,什么是秽乱春宫?”
      天后笑道:“就是女子不守妇道,对女孩子来说是大大的错事呢。”
      赶紧牢牢记住接着念:“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狐媚偏能惑主。”
      高宗捏紧手中文玩核桃。
      磕磕绊绊念到“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终于觉出不对。字字句句语带忿恨,但为何母亲一派轻松,上官老师等人却颓丧至此?
      “母亲,我不想念了。”余光偷偷打量满室沉寂,犹犹豫豫停了口。
      “继续。”
      “母亲……”
      “继续。”天后终于真正沉下脸来,盯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听不见我说话吗?”
      即便是冷面冷言的上官,也不曾有这样的眼神。温和慈爱了整整十三年,选择在此时此刻,让太平看见另一个陌生的母亲。
      仿佛来自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眼圈儿说红就红,声音逐渐带上哭腔。然母亲神色愈厉,哪里敢停?
      “谗害忠良,杀子屠兄,弑君,弑君——”念到后来,已是低低抽噎。
      “母亲,剩下的,剩下的太平不认得……”猫儿叫似的哀哀讨饶。
      “那就念最后一句。”
      “神人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朕谓此书,痛定思痛,忍痛割爱,废后悦天……”
      蓦地收声,惊恐万分望向高宗:“父亲!你要废了母亲么?”
      “够了!”高宗低声怒喝。太平吓得一抖,手中书简啪地落地。
      天后慢慢起身,绕行至他面前跪下,娓娓道:“皇上的意思呢?”
      闭目片刻,紧锁眉头缓缓舒展,模糊了喜怒:“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许再提。”说罢径自走了。
      只剩上官仪胸口冰凉,耳畔是天后一贯的波澜不惊:“上官大人文思精妙,当真是我朝肱骨。可惜今日清宁宫贵客到访,分身乏术,只好改日再行讨教,就此请回罢。”
      霎时间,又是以往和煦平易那个母亲:“太平,这几日不用上课,妈妈放你假,找人陪着在宫里到处转转,下次带你去看马球。”
      转头向行真微微垂首:“适才经文解到一半,打扰大师传道,实在抱歉。”
      行真惊佩溢于言表,再不敢平坐授法,起身侍立,由衷一拜:“日月昭明,天后清者自清,自不会因一首莫须有歪诗而有所损。”
      “病龙不长久,朝堂飞凤凰。王伏胜识字不多,用词倒好。”天后拍着手心念了两遍,似乎甚为称道。
      众人皆退去,只余王伏胜伏在殿中,瘫作一团。
      仪凤二年五月,弘文学士上官仪等七人联名上书,历陈武后得志,专作威扬。宦者王伏胜发之,有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尝为厌胜之术,且有民谣传唱,始于后宫,人皆称武代李治。高宗大怒,欲有所为。
      武后一一陈辩,厌胜民谣之说皆莫须有,高宗思及廿年同枕,终心有不忍,复待之如初。王伏胜身死,上官仪等人免其职,囚于府中,择日审定再行发配。
      太平呆呆走出清宁宫,胳膊就被轻轻握住。
      “回去吧。”迎面看见秀眉微拧,一分关切,一分不忍。
      小嘴说瘪就瘪,一把揪住上官哇哇大哭起来,脚软得站也站不住。
      等趴在背上的人儿哭得累了,呼吸渐渐细缓,上官望望并肩前行的阮姜,神色恢复漠然:“你故意的?”
      “不错。”皇后废立乃国事,更是家事。小公主是二圣心尖肉,孺慕情切,多一份乖巧伶俐在身边,怎么也好过夫妻二人独自针锋相对。
      是以有了紫阳殿外一幕。
      沉默走出数十步,上官忽道:“不过是个孩子。”
      啧啧,你自己不也还是个孩子么?阮姜捂嘴偷笑连连摇头,摇到一半蓦地愣住了。只见上官慢慢走进日头渐斜,映出二人一般的狭长瘦弱。
      上官,你是在生气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诏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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