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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祭天 ...

  •   “静儿静儿,你说是这件好呢,还是这件好呢,还是这件好呢?”上官还没踏进院子,太平伸直胳膊,左右各挂几件红黄云裳,摇头摆尾地奔出迎接。
      她是闻到的还是听到的?阮姜心下赞叹:神功莫测啊。
      上官婉儿拿着一沓文稿追出来:“公主,衣着固然重要,但祭天大典将至,还请先背熟了这篇言稿为是。”
      “知道了知道了。”随口敷衍好不耐烦:上官老师老古董,孙女儿就是小古董,一个个板着脸好生无趣。
      丝毫不觉若这几位是古董,现下被连人带衣挂着胳膊不放的那位,可算得一截木头。
      “先去背书。”望一眼隐忍不发的上官婉儿,上官将人形膏药从胳膊上撕下来拎到地上:“后选衣服。”
      太平小脸一垮,没精打采地应一声,垂头丧气回屋。上官婉儿跟在身后,目不斜视的去了。
      五岁的上官婉儿趴在自家院子草丛里,一寸寸找过去。
      哥哥最近迷上了斗蛐蛐,整日提着母亲亲手编织的小笼子呼朋唤友。那天抓到一只青头大将军,连战连胜,笑得晚饭都多吃了一碗。
      婉儿心下艳羡想跟着看热闹,哥哥不耐烦挥手赶她:“去去,女孩子玩儿什么蛐蛐,连抓都不会抓!”
      小脸憋得通红,回头就溜出书房,誓要让哥哥刮目一回。
      不一会眼睛也酸了,膝盖也疼了,小孩子能有多大耐性,撅着嘴失望的站起来。
      “婉,婉儿,给。”一只拳头伸到眼前微微张开,里面一只油亮白牙青。
      上官静归家刚刚半年,穿着件淡月牙色刺绣衫子,说话尚不流畅,只好憨憨笑。
      那衫子布料自西域胡商处高价买来,婉儿一早喜欢,求着母亲为自己做件小褂,郑氏抱着女儿笑眯眯点头。
      不几日就看见父亲牵着上官静出门玩耍,身上精致木槿花花样一眼就认了出来。抚着伏在膝上大哭的女儿,郑氏唯有无奈叹气。
      上官静又伸伸拳头:“给。”
      谁要领你情?婉儿很想学着哥哥模样,自鼻子里嗤笑出来:“野种!”转念想到哥哥随后被父亲狠狠教训的惨状,只好重重哼一声,转身一扭一扭地走开:膝盖还有些酸疼。
      直至今日,眼中那份不屑的不忿的漠然,仍是一模一样。
      上官尊口一开,小魔头真耐住了性子一坐个把时辰,千余字的檄文文胼四六生涩拗口,也居然背得有板有眼。
      上官婉儿总算放下心头石。
      后天便是中书令李敬玄领兵赶赴河湟的日子。吐蕃联合西突厥进攻西域,如今更蠢蠢欲动,大有南下之势,是以高宗钦点李敬玄为西河镇抚大使前往镇守,大战一触即发。
      依照惯例,出征前当设坛祭天,皇帝登台宣读檄文以鼓舞军心。高宗病弱,理应轮到太子代行此职。不料天后一时兴起,指明了要年幼的太平主持。
      这下忙坏了尚服局,各色制式华服源源捧进公主院,小公主的臭脸硬着头皮视而不见,陪笑着试过一件又一件。
      若非对母亲那日的严厉犹有余悸,加之某次上官不经意说溜了句“挺好看”,只怕早就闷得窜房梁了。
      大功告成,上官婉儿便急急忙忙请辞走了。初九便是哥哥大婚之日,家中许多事务还须帮着母亲操持。
      书房里的太平兀自摇头晃脑,直至倒背如流才喜孜孜出门。门外阮姜呵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刹住,却不见上官踪影。
      “静儿呢?”话音未落,上官负着双手映进眼帘,姿势有些别扭,仿佛身后藏了什么物事。
      迎着太平询问目光走到跟前,拿出一只青竹笼来。
      灰喙,黄毛,巴掌大小雀儿上蹿下跳。
      “这是!”太平整张小脸都发出光来,一蹦三尺搂住上官脖子:“真的!真的救活了!”
      忘形之下,照着觊觎已久的清秀脸蛋吧唧就是一口。
      腻住母亲撒娇要这要那时,总是有求必应,然后便欢呼着亲亲母亲脸颊,原是做惯了的。
      腾!上官的脸红了,羞的?
      腾!阮姜的脸白了,吓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原以为张着嘴看师妹早晚悉心照顾那只小麻烦,三个月下来早已练就一身的不动如山,终究还是肤浅如井底蛙。
      “静儿真好!”祸首丝毫不觉,接过鸟笼新奇打量:“真好看!它吃什么?”
      “……碎米。”
      “有名字吗?”
      “……没有。”
      撒谎!明明每天清理喂食都极不耐烦,心情稍差就“麻烦”“麻烦”的抱怨,一天说不上十句话,有八句都是对着这雀儿说的。害得它每次听见这两个字就亢奋地扑棱:开饭了开饭了!
      阮姜有气无力扶住墙壁:我的小六已经可以面不改色随口胡话了么?
      呃,好像刚才起就一直泛着桃色。
      “那叫什么好呢?”太平摸着下巴思索,看见几只鸟儿跃上墙头喳闹一番又纷纷乱乱地飞走,心中一喜有了主意。
      “就叫长生吧!”爽快拍板,跟着小小声:“静儿,我们放了它好吗?让它自己找妈妈去,好不好?”
      “……随你。”上官撇过头去,避开那双水汪汪哀求的眸子。从随身绣包里掏出一小把碎米,咳咳两下:“喏。”
      太平欢呼,逗着长生吃个饱。
      笼门一开,长生便窜了出去,落在地上蹦跶数下,随即扑打着翅膀歪歪斜斜飞上枝头,转眼不见。
      太平痴痴看着。不知何时起,一种陌生的情绪常常会自心里冒出头来,酸胀就充盈了眼眶,喃喃道:“它出去得多容易。”
      她只管盯住蔚蓝天空出神,不见上官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审视。
      是月初六,高宗诏大发兵讨吐蕃,宗庙祭天,太平公主以十三稚龄行宗室礼,代宣圣意。
      缀花粉霞罗裳裙,凤凰展翅钗,龙凤纹理镶金镯,加一对双凤衔珠坠,小太平双手交握,竭力镇静,回头收到来自母亲的安抚目光,鼓足勇气走到台前。
      “朕君临宇宙,司牧黎元,普天之下,罔不率服。蕞尔吐蕃,僻居遐裔,吐浑是其邻国,遂乃夺其土宇。”
      台下将士鸦雀无声。胄甲分明,铁枪如林。
      “往者暂遣偏裨,欲复浑王故地,义存拯救,事匪称兵。辄肆昏迷,潜相掩袭,既无备预,颇丧师徒,因此鸱张,每思狼顾。”
      太平挺直背脊,远处天地一线尽数收入眼中,不曾领略的宽阔,惊叹于这广袤的深邃,她屏住呼吸,不安渐渐化作悸动。
      “除凶伐叛。王者所急,前岁将发六军,问其罪戾。复以小寇,无劳大举,按甲息兵,庶其改过。”
      嗓音一改软糯,骎骎然融入几分激越,什么东西逐渐充斥胸臆。多年后想起此刻,太平仍然清晰记得台下每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孔。
      那是将一个繁盛帝国握在掌中的,独一无二的骄傲。
      “不思惠爱,更起回邪,敢纵狂惑,专为寇盗。或改团镇戍,或驱抄羊马,烽燧频举,烟尘不息,候隙乘间,倏来忽往,比止令镇遏,未能即事翦除。莫怀宽大之恩,遂长包藏之计,祸盈恶稔,当自覆灭。”
      数万子民仰望中,悸动化成更为陌生的兴奋,生平第一次,太平不再贪图某个安全的怀抱:母亲的,父亲的,乳娘的。
      上官的。
      阴霾中沉睡数日的长安古城眼睁一线,突然发现被整个大唐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已悄然长成亭亭少女。
      “今欲分命将帅,穷其巢穴,克清荒服,必寄英奇。箭落如乌云蔽日,江流中断,见者目眩,闻者耳鸣,以此临阵击,何敌心不惊,何敌堪一战?”
      天后嘴角噙着笑意:“太子,你那顽皮妹妹,也是个大姑娘了呢。”
      “是。太平胆识气度,也越发有母亲果敢刚毅的影子了。”李贤微笑,得体应对。
      好生母慈子孝,是为天伦。
      台下左侧一排三十匹骏马,乘者大多身材娇小,但个个金边银甲,昂然抬首而立,气势较之广场三军不弱反强,引得不少目光。
      数月悉心训练,盛名已久的女卫营终于揭开面纱,脱出禁卫军编制,自成一体,由天后直接管辖。
      第一次亮相选在这等场合,人数虽少,个中意味却只能凭人各自揣测,莫衷一是。
      新晋女卫营长上官静头盔上金针六曲,昭示着五品武将身份,厚重甲衣遮掩住习武之人特有的漂亮腰线,稚气尚存的脸庞透出浓重的肃杀意味。
      视线越过台上莹然生光的太平,看到更远的过去。
      小脸儿仰头盯住天空,一样炽热的明亮。
      “月儿,我叫月儿。”
      小呆和长生,取的名儿越发好听了呢。
      早上不到寅时便起身穿戴装束,上官提着佩剑走出耳房,呆住了。
      灰喙,黄毛。僵硬在曙光里,泛着颓丧的暗淡。
      怎么就忘了,长生从不吃落在食盒以外的东西。
      上官不言,手掌慢慢覆了上去。
      连同食盒埋进一株牡丹旁。过些时日,该会开得更娇艳些吧?
      “承天庇佑,祚我大唐!”太平双手虚托,似要连鸿冥一并拥进怀中。
      此言一出,广场群声应起,合着密集鼓点直透云霄:“承天庇佑,祚我大唐!”
      千里之外的青海之战,将入末章。
      历史缓慢行进,翻开新的倾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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