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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张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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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青衣与妻儿乐融融回到家中,迎头便是妹妹面沉似水,连带整个厅屋都泯了活气。
上官婉儿忍着怒意:“嫂嫂,凡儿的嬷嬷是你带来的老人了,本不该轮到我说什么。只是老人家身子骨不比从前硬朗,照看孩子总是吃力,竟被他独自溜出大门去,倘不是恰遇见我,叫人抱走何如是好?”
刘氏一惊:“秦嬷嬷人呢?”
“以她资历还够不上荣养,刚才我已做主算结了遣散费,叫她回乡下去了。”斜斜一指后厢:“嫂嫂不必担心,凡儿已经回屋睡下,暂且叫齐玉照顾着,他也到了识人事的年纪,齐玉跟着我读过些书,原就比秦嬷嬷更知礼些。”
刘氏知道这位小姑子能干,拿着儿子之事支开她当是有话与丈夫说,也不多言,径直起身抱着幼子走远。
上官青衣业已回神,端着茶杯冷笑:“还道什么大事使你生气,这回是凡儿,还是秦嬷嬷惹到你那位姐姐了?”
他对自己妹妹了解甚深,大约也知道事因出在何处,很是不屑,口口声声“你的姐姐”,带了刺要对妹妹刻薄,断不肯低头。
他也只有这一个妹妹。
几时起,倚仗着父亲、妻族,乃至亲生妹妹,如今才不过从五品的人,也有资格拿着架子做些自毁长城的蠢事。
上官婉儿怒极反笑,一句话兄长脸皮都扒落地上:“区区个中府都尉,你凭哪点觉得招惹得起她?你又凭哪点去看不起她?或者觉得自己位子太稳,还是我的位子太稳?”
上官青衣登时胀红脸:“你当然出息!为了个位子连家人都抛一边,跟外人整日搅一处,母亲地下有知,你又要怎么与她交代!”
“那这些时日里,哥哥进项也不少吧。”上官婉儿神色恢复平静,太师椅中闲闲坐了:“世上多是心气高的,且吃着人家的饭还嫌饭馊呐。”
官做到刘仁轨这岁数,是一早领着虚衔儿将养的,人脉虽不少,也没谁非得卖这样不出众的孙女婿面子,上官青衣的日子就有些紧巴。此次科举两位上官大人都是数得上号的门路,上官青衣身边也围出三五圈人来,变着花头的宴请送礼,一时真有几分“骏马金缕衣”的风发意态。
等要完面子银子,才想起捡回三两骨气:“倒不知这般做派,是父亲还是母亲教的。”
茶碗砰的落地,四溅粉碎。
上官青衣面色发青,指节都蹦出响,到底没敢跟妹妹动手,重重哼一声,半逃半遁的去了。
上官婉儿不紧不慢吩咐人收拾狼藉,只管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半晌才喃喃一句,力气都抽干样:“外人。”
世人重孝,皆云不肖乃大罪,郑氏苟苟一生记恨上官静母女,上官青衣完全像了她,竟是上官婉儿成了不肖的不孝女儿。
得来的惩罚是怀揣那样罪恶的念想,永没有办法宣之于人,甚至是,那个人。
相较上官府中不宁,公主府上下倒一派和气,驸马在对待养子一事上表现出无上耐心,主动找到太平商量,想给孩子早早取了名字,录入家谱。
太平一口答应:“凭驸马意思便是。”有意叫薛绍与孩子多相处,临出门时不忘嘱咐:“最近兵部那边脱不开身,就劳驸马多照看些了。”
马车一直行到教武场。文试初选过后是武比,长垛、马射、马枪、步射都将在这方圆五十丈内,各尽人事天命,打拼前程。
箭靶子一个个用拇指粗草绳扎起来,为防散落先用油浸过,十分结实。红白二色画出一大一小两圆,依次称为内中外院,用以区分上靶箭矢准头的上中下等。领头干活的参事见到公主车轿,急忙抹了汗上前参见。
太平笑得亲切:“这等活计我是外行,你们该忙的便忙去,正好也长长见识。”
侧头看见名武官执着一张二石硬弓,背负箭筒游走诸靶之间,不住搭弦引箭,时不时停下动作吩咐几声,就有人上前调整箭靶位置,中间看似杂乱无章立着些木桩,像是设置障碍:“这是作甚?”
“回禀公主,长垛一项共计徒步射出三十箭,以往都是箭靶一字排开轮番引射,今次公主下令革新,上官大人亦向天后进言,要将平射融入阵法当中。十个箭靶位置交错,如何在最短时间内依次发完箭矢,也是另项考究。”
“哦?那上中次又如何划分?”
“以上官大人之见,计时漏一转以内为上,两转以内为中,余者为下。”其时沙漏一物传入大唐,做工精致,计时精准更胜线香,贵族中甚是风行。
参事面露难色:“只是属下们试了几日,军里好手也堪堪只得个中等,所以箭靶位置须得仔细酌量,怕还要上三五时日。”
“你这番话,怕是在埋怨上官大人吧。”声音凭空高几分,说给随后进场的上官听:“既没个主意,何不问问正主儿?”
参事转头就对上面覆寒冰,险些儿要晕倒过去,结结巴巴地辩:“公主,臣,臣不是,不是……”
“上官大人一向不多话,但凡开口,都是在情在理金玉良言,断不会信口胡诌的,不如劳烦大人以身示范一次,好教他们做起事来心中有数?”
要说这西域商人也是商,无商不精,为讨好东边帝国贵族们喜好,沙漏上细心雕了龙水纹,手法自成一格,粗糙固执的气派。
太平公主伸出玉手搭在沙漏上时,上官大人一言不发飘身入场,看不清如何动作,原先那武官所持长弓和背后箭筒都接到手中,不待吩咐,兵将们急忙四下抽身退开。
一名小兵脚下慢些,只听耳旁风声呜呜破空至,虽知上官营长弓马娴熟,也不禁吓得腿脚发软,情急下趴到地上手足并用,向外一滚。
笃笃笃三声,甲一箭靶正中三支长箭,力道迅猛,没入半尺有余。
甲二离甲一足有两丈,且加乙三成犄角而设,若是射箭之人为求准心离得甲一太近,不免为乙三所挡,需得退上一段距离。上官发箭距离甚远,眼界大开,站在原地又是三箭连珠而发,正中靶心。
甲三远远立于十五丈外,上官稍缓动作,蓄力强拉,整张弓绷成满月之势,箭矢划出亮眼流光,激射而出。身形未动,已然命中九箭。
军中箭筒中皆配箭四十支,上官接手时,已被原先那武官用掉一大半,再拈一支搭到弦上,只余空空箭囊。猛然跃起后退,人在空中方再出一箭,正正钉在甲四之上,同时力道反向一推,身法更速,伸手探向腰间。
长鞭骤起宛似活物,长了眼般卷住武将递上前箭筒,使出巧劲一扯,众人只听耳中“吱吱”尖响,是上官足下打了旋子硬生生改变方向,靴底与地面擦出极难听的摩擦声。
等甲四接连晃上两晃,瘦削身影重回靶阵之中,再移动时,脚下开始踏上四象步。
四象步变化简单,妙用却多,比之八卦阵图更显古朴苍稚,上官连转几转绕过合抱粗木桩,甲组箭靶全数命中。
那参事看得发呆,无人注意到公主殿下亦是嘴角噙着笑发痴。
当年因自己一言,静儿就苦苦修习这些年的长鞭,又是哪儿生出来的担心,怕她不再喜欢了自己?
是这样的放在心上啊。
场中进展极快,转眼只剩乙五乙四前后交叠,相距不过两丈,极难瞄准。此时时刻尚早,以上官身手,尽可慢慢上前徐徐图之,哪知上官立于木桩前微喘两下,站住不动,然后两指缓缓勾住牛筋弦,侧头瞄准。
对准的却是前方乙五。
照规矩,若是这一箭先于乙四落在乙五之上,后六箭成绩皆不计入,被适才神威震慑诸人都看得清楚,不免大呼小叫提醒,生怕上官不慎眼拙功亏一篑。
到底晚了一步。
当真晚了么?也不见得。
那一瞬可说很慢,慢得能看清长箭尾羽被指尖捏至须发皆张,说快也是极快,扼腕懊恼声中用了旋劲骤然发力。
长箭带着颤猛啸而出,力道大得惊人,转眼透入乙五外院下侧,势头不歇,生生自寸许厚箭靶对穿而出,正钉在其后稍矮的乙四正中。
接着两支力道稍减,都极精准从同一破孔里穿出。再于惊叹里三箭齐发,乙五小小红心被箭蔟挤得满满当当,遮住不见。
场外众人都情不自禁喝起彩来,纷纷转头去看公主手边计时漏,纵然中途更换箭筒稍微耽误,此刻也才刚刚漏下三分有二。
太平拊掌大笑:“上官大人神乎其技,真教人眼界大开。”
那样亮的笑容,晃得上官有些呆。
原来月儿还是肯开心的,还是肯因为自己开心的。
原来并不是有那么多的人,那么讨厌自己的。
不敢对着婉儿轻易露了情绪,急慌慌找借口逃走,原来不是不伤心的。
见那双紧拧浓眉慢慢舒展,太平亦心头宽慰:若不是适才那一顿发泄,不知这木头又是什么闷气要一怄数日了。
上官面色微泛层红,又透着粉,惊疑不定望向太平笑靥如花,终究呐呐一句低不可闻,若非太平一直全然贯注,必是要听漏了去的。
“谢谢。”
原来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有太多只是。
太平眼眶一酸,春风不减:“那么,上官大人准备如何谢我呢?不如将上次清正大师的佛经转送我可好?”
公主府是没有胆子登门的,又不甘心叫妹妹送去空惹月儿生气,只得日日捏在手中,寻不见机会开口。太平若不主动些,怕是这辈子都要挂件事在两人心头,真真气闷。
也真是个蠢人。公主腹诽,坏起心眼儿看眼前人一时尴尬无措,声音低低要将人魂勾着牵着:“要不然,静儿对我笑上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