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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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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数年,驸马头一遭主动求召,被公主一句“今日事多身子乏力,驸马也早些歇下罢”灰头土脸挡回去。
捡儿年幼无需避忌,安安稳稳睡在太平身边。一早从头到脚梳洗打理,怕小孩子穿衣累赘,屋里多加两只炭盆,由得他短打小褂子窝被里,两眼亮晶晶不肯歇。
“以后我要叫他爹爹了么?”没头没脑一句问,没头没脑一个“他”。太平笑着敲他小脑袋一记:“没个规矩,他就是你爹爹,也该这样叫啊。”
“可是我不喜欢他做爹爹。”亲昵动作教小孩子明白自身分量,有恃无恐。
开始的冷漠旁观,后面的失态流泪,捡儿都不喜欢。
皇室之尊,孩子夭折流产亦是常事。无缺的是衣食,谁知背后往来算计劳心之苦?
所以过继的,领养的,又一番骨血为利益搅乱变动,小心翼翼达至新的制衡。口称父母子女天伦共乐,其后心机重重隔,凶险犹胜朝堂舌箭唇枪。
争得来,也还是风光一层皮。
太平自然是不同的。即便薛绍,也觉她是真心喜欢这来历不明的孩子,下了轿子便吩咐热水,一路抱回房中,旧衣裳一件件除在脚边,亲自抱进浴桶里细细擦拭,新衣裳又一件件穿上身。
护命锁裹在旧衣裳里,被太平爱惜的拣出来,招摇晃进薛驸马眼底,带着笑庆幸:“险些就忘了它。这是捡儿的宝贝么?回头母亲叫人重新打了链子给你,好不好?”
小小一圈金,灼得驸马座椅中直跳起身,顾不得行止粗鲁抬手抢过,齿间咬出分明咯咯之声,俊逸面容一霎褪去生气,只余苍白。
那日金器店中取得长生护命锁在手,妻子抱着爱儿眉眼弯弯,他也眉眼弯弯,珍之惜之挂到粉嫩颈中。街外车马热闹鲜活,都是美的,亮的,唯盼合家平安欢喜。
那才是他的家人,转眼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死别,再也拼凑不拢的家人。
拼着惹得太平生疑,执意要把这许多年眼泪都流尽。
实在不算得聪明。
正如他自认保守严密的惊天逆反计,数年谋划不成,太平自诩沉得住气,也渐渐拖沓至耐心尽失。
这才手脚麻利将孩子接回家中,无论绝路还是退路,都迫着他快行。
是为了爱子放弃复仇,做个忍辱负重的父亲,还是为了亡妻孤注一掷,弃了儿子性命不顾要鱼死网破?
机会递到他手中掌握主动,不是不冒险的。只是这样一来,满心愧疚的静儿,会不会好过一点?
至少捡儿有了家,与幼时上官静是不同的。
至少薛绍还有一场眼泪,与上官庭芝是不同的。
太平身量虽细瘦,于孩子也是可靠的,两只小胳膊都环上来,不一时便睡熟,到底念着师父的话,一声“母亲”亦没能出口。
不过,日子总是还长的。太平不急,薛绍不敢急,第二天,照样打叠精神开门迎客。
唐风开化,百族通姻混居,远不如后世严谨拘泥。科举既未采用糊名制,秉着举贤不避亲的大话,考生们都大大方方各显神通搭门路,挨个递上拜帖去主考官、高官、大儒家中,呈上诗文以获得良好印象,俗称行卷。是以常常出现科考之前,三甲已定的奇事。
武举不比文举,琴棋书画皆能作青云之梯,实在不济胡乱绉文便可。想要进入军中,最看重的还是武力一项,横竖不能去别人家里舞刀弄枪,走动向来少得多。
今次却有些不同,太平公主与兵部尚书力排众议,新添了策论兵阵等内容,可都是实打实的文比项目。换言之,靠着张嘴,也能提前在长安里闯出名气。
一时门庭若市,连带公主府内库也充盈起来。
要么说穷文富武,供出个武举子可比文举人更不易,私塾易读,武教难得,等闲人家哪儿请教得起?又都不是精通古玩玉器读书人,最讲究白花花的实在。故此这科举才刚开头,公主府几乎要给银子淹了去。
太平有封地有庄子,哥哥继位后升至长公主,例银赏赐皆是宫里头一份儿,手头并不窘迫。但她如今初涉政事,朝中人繁事多不能面面顾及,唯有养上一帮门客,专注于人事收集提点,开销自然水涨船高。
这且是明面儿上的,私下里,暗卫探子都需从头慢慢养起,更是花用不菲。
谁嫌银子咬手呢?
哥哥既许了她这差事,等于许了她这些好处,故而太平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唐将军府与尚书府门前客似云,并不比公主府冷清多少。
唯有上官营长的独户小院,门外蚂蚁成排过,悠悠哉哉无人惊扰。
连上官婉儿都忙得几日不曾登门。
上官静虽是天后面前正当红的,却冷口冷面一股子生人勿近,办事一板一眼不通转圜。就算有人想走这条路子,只需给那双冰凉凉眸子漫不经意一瞧,就先抖下半身冰碴子来,熄了心思。
上官婉儿就不同。她亦是天后近臣,但凡耳朵不聋,都多多少少听闻些她与上官静匪浅关系,加之太平公主几次与她在宫中同进同出,相处颇为融洽,也是御前有数红人。
目前的上官婉儿位置越稳,上官静就越安全,太平存意提携,几番亲近作为自然被有之心人一一看在眼中,上赶着来巴结。
太平主动释放友善之意,上官婉儿一猜便知,明白银子送到跟前,不是因为旁的东西,而是自己如今地位。她不仅要收,还要让别人都看清楚,她上官婉儿收得起银子,更办得了事。
一时间两人配合默契大把进账,当中夹着个两袖清风的上官静,彻夜忙碌后,只路边摊儿上叫碗清汤馄饨。
“果然又在这里。”上官婉儿许久没能一觉好眠,轿子掀开缝儿,一手按着额角轻笑。
晨间露重,上官内里件天青缠枝松江衫,外面黑青云苏缎祥云袍,欣长英挺,小食摊支着铁锅热气蒸腾,似明非明间更衬得五官分明。
也难怪有人说得出那样酸话。
“上官大人俊秀清朗更胜男子,合整个宫里都是出挑相貌,不明就里之人看了,兴许还以为是天后身边儿薛将军一类的人物儿呢。”
薛将军,怀义也。整日流连天后寝殿已不是秘密,小小从六品参事也敢背地议论上官与天后之间龌龊,倒不知是向谁借了天大胆?
不两日就有御史闻风参奏,兵部侯参事治下不严,管家闹市中与小商队口舌争执以致失手伤人。事先听到口风的上官婉儿轻描淡写几句,降级留任便成了罢官流放,且让他去东海之滨说个够吧。
那消息来处虚虚实实,本不可考,直至今晨与太平公主一同觐见,不免寒暄几句。毫不避忌拉着她手,处处透着亲热:“瞧着婉儿心情不差,可是遇见什么好事?”掌心酥酥麻麻写一个“侯”字。
由不得上官婉儿不多想。
此番手脚,是示好,还是示威,抑或是另有目的,将上官婉儿做了手中刀?
痛快之余更是心惊谨慎。由微知著,兵部里多多少少人事,已经开始不着痕迹的滑向太平嗀中。
政治场上永不会有明白话,随便件事,用意都要包裹几层叫人来猜,上官婉儿玲珑心思,不免想得更深远些。
又谁知高高在上的公主心中,只是生气罢了。
只是想纯纯粹粹的,喜欢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罢了。
可惜太平为着上官,能不动声色雷霆怒,却不能如上官婉儿般,牵起手一路回家去,回到共同的家里去。
“静儿可认得琅琊王家三公子?”时近四月,难得天晴一回,日头映得两人面上微红,通体舒泰。上官婉儿打发了轿子,不紧不慢走着。
“见过,不好。”腹中没多少才华,世家子弟该有的傲气怠慢一样不缺。早早就娶了妻,还是没个正经差使,凭着父荫游手好闲,张狂横行。
“他跟着哥哥进了兵部,帮着打点此次武举。虽只做些散漫活,你多留意一眼。”上官为人直来直往,怕是容不下李三公子胡为,琅琊王李宵手握重兵龟符,如无必要还是不招惹为好:“他之前狩猎时与太平公主有过争执,你警醒着别让二人闹出不快。”
太阳渐渐升高,晃得上官婉儿眼前发虚,没看见上官瞳孔极快一缩,随即恢复正常。
西门胡同栽着一溜黄槐,这时节开得正灿,黄油油堆出欢喜,惹得三四岁大孩子呵呵憨笑踮脚去够,胖胖短腿相互绊几绊,眼见要跌地上。
上官长身飞上,右臂一张稳稳接住,反过左手极快地于花叶中一探,虚虚半摊,掌中赫然只绿头蚱蜢。
小孩儿不是旁人,乃哥哥上官青衣的长子,没到入学年纪并未取名,平常唤作凡儿的。这会儿趁了父母带弟弟去庙中求福,溜出大门玩耍,看见活泼新鲜小东西,稀奇不已要上前去抢在手中。
得亏上官眼力过人。蚱蜢握在手中递到小家伙跟前,笨拙温柔唤一声:“凡儿,给你。”
小人儿不应,站稳了挣出上官扶持,才抬着肉下巴奶声奶气哼唧:“凡儿不是你叫的。”
上官一僵,连同身旁上官婉儿也愣住。
若非耳濡目染,丁点儿大的孩子哪能说出这样的话,刻薄怨毒都像极了平日父母神情。
也像极了五岁的上官婉儿嘴脸。
整整十三年,上官守着的,便是这般的家人。若那一日的上官婉儿肯伸出手去,会不会换得今日另一幅光景?
凡儿小脑袋一偏,立时得了救星般:“姑姑!”伸出小手正要央上官婉儿来抱,不知怎的一惊,慢慢地又缩回手,噤了声。
全然陌生的悔恨,悲伤,怨毒,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