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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玉簪 ...


  •   黄河两岸自古便是县镇村集密布,这边还是杂草横生的山林野径,忽见前方豁然开朗,已是从荒野中上了官道大路。两人且行且停,却也将将赶在天黑之前抵达县城。

      进城之前,城楼门顶上两个鲜红大字绮月已是瞧进眼里,暗自皱着眉头。进得城内,又见青石铺地的空敞街面,平平向远处展开,天近将黑之时,街道间仍有不少来往行人,贩菜售物的商贩也不见散去,沿街两边商铺客栈、酒肆歌坊早早挑出灯笼,一片繁华景象尽呈眼内。心中更是觉着不妥,磨磨蹭蹭地远远跟着翎安。

      翎安几次驻步等她,却见她只是挪着小步,皱着眉眼打量两边商铺酒肆,甚是惊奇,开口便道:“原来你走了一天,不觉得累,还有雅趣观赏起景致来的?”

      绮月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压低声音在他近前小声说道:“我们出城去找间小栈算了。”

      翎安脸上似笑非笑,装做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绮月双手拍拍袖内腰间,仍然低声道:“我身边一纹也没有,这城里瞧着些排场也忒,想来食宿不会便宜,不如在城外找间。”

      翎安忍俊不禁,也照着绮月的模样低声道:“原是担心盘缠不够,你就放心好了。”

      绮月奇道:“你哪里来的盘缠?”

      翎安眼珠微转,干巴巴地道:“为你瞧病的大夫心地极是善良呐,我与他送去好些条整蛇,想是他收下之后过意不去,便送我些路费。”

      听得这话,绮月手撑着额头,不知是应气还是应笑,不住摇头。复而手指向翎安,脸做怒色,还未说出什么,嘴里却扑哧一声笑出来,忙回手掩口,直是笑的双肩连连抖动不停。

      翎安见她这般,脸上有些讪然,绮月掩口侧头笑着看他,深深吸气压住笑,勉强开口道:“那老先生既然已经被你逼着,连住几日,几天里只给我瞧病,你也是答应过人家的,怎么的还能如此行事?真是……怎生说你是好。”

      翎安故做愤慨状,道:“想那老头儿已经占得天大便宜,我只不过是讨得其一,已经是对他极为照顾了。”

      绮月连连摇头,无奈笑道:“无赖之徒。”

      翎安立即换成一副嬉皮笑脸的,挤眉道:“我原本就是无赖来着,还请娘子多多包涵。”

      虽对他芥蒂已消,绮月仍是不喜他总是出言随意,面色顿沉,冷眼看他一眼。一瞄之下,见他眼眉之间不停挤弄,脸上却是做出诚慌诚恐般模样,作势便要长缉,不禁又绷不住脸,偏头扑笑出声。自一番摇头又气又叹的,伸手在颊间轻揉笑的酸累的脸面。

      忽见翎脸色变沉,眼光锐意大增。绮月微微一怔,复又听翎安低声道:“先找间客栈,一会再说别的。”声音低沉凝重,与以往大不相同。未能细想,被翎安一把拉住手腕往前便走,绮月又是一惊,瞧得他平视前方,面色平整肃然,眼中却尽透焦躁之意,拉着绮月恍若未觉,急步混入人从之中,向大街旁侧进出酒客最多的一家楼堂走进。绮月略有迟疑,想了半晌便没挣脱开。

      客栈底楼厅堂甚大,四下里摆着许多方角案几,竟是座无虚席,嘈杂之声四响。两人方一踏入,早有店伴迎了上来,见翎安绮月两人着扮的颇有些寒酸,脸上笑着勉强,嘴里招呼的也不起劲。翎安也不理他,扔出个“住店”,店伴撇撇嘴,引着两人至堂下一角的柜面前,向内里矮坐着的一个幞头包发,身材矮胖的掌柜说了一声。见掌柜听得,点点头,店伴便退后几步躬身立在一旁。那掌柜的身上着一件宝蓝袍衫,圆领裹的他颈上肥肉微突,眼睛闪着精光上下打量二人,满脸却是堆起笑,长身一揖道:“两位打算是住店啊?不知是想住哪间,又想住几日呢?”

      绮月也算瞧过些场面,知这眼前的势利之人,这会儿虽然笑的可亲,若是拿不出纹线,转脸便会凶相毕露操起家什将人赶出去,心头不禁略觉不安。翎安却不跟他多话,随手从腰间扯出一条布囊扔在柜案上,嘴皮微动硬生生扔出一句:“找间夹中左右都有住客的,十日。”

      那肥矮掌柜登时笑的更加亲切,连连喏声,双手恭敬地解开布囊,一见之下竟是整贯,直笑的两只细眼挤得没了。小心拆开细细数出四百纹又装回布囊,双手递回来道:“这就给二位安排一间上房雅居,晨午申时各有精致美食为二位奉上。”

      绮月即便再不懂行市,也知这人定是夸大狠要了价码,心下怒火立起,正要张口,翎安似知她心思,连忙手下加力,微微拉动绮月手腕,脸上却不向绮月看过,直视着那掌柜的,淡淡道:“我娘子走的乏了,烦请掌柜的备些热水给我娘子沐浴。”

      那掌柜的脸上仍是堆满欢笑,喏声笑道:“小店正好有为住客沐浴更汤这项的。”连下里急急叫过一边的店伴。

      那店伴应声连步上前,打着个喏手,脸面上尽是热情微笑,促道:“小的给两位领路,这边请。”

      翎安脚下不动,些微一扯嘴边,对那掌柜又道:“现在正累着呢,还劳烦一会送来几套上好全新的女服,差人送到我们房内。”

      见那垂首躬身的掌柜,头也不抬地连声应了,这才微微一笑,拉着绮月随店伴上楼。绮月心底暗笑,上得二楼转角时,偏脸瞄了那掌柜一眼,见他已经矮身坐回,两手袍摆笼着钱柜,面无表情看着堂内。

      店伴将两人引到一处雕花漆木门扇前,双手推开,回身笑道:“就是这间了,二位瞧瞧满意么?”翎安扫视一番,点头“嗯”了声,遣退店伴去了。

      绮月提脚进入房内,见此间里榻板案几、拱屏隔扇尽是雕漆打制,被铺、挂帘也是崭新干净,房内颇大,四角各有一枝涂金的烛台,儿臂粗的红烛点燃,照着整间通透明亮。不禁眉头微皱,转身瞧得翎安正斜着身,靠在拱屏一侧,淡淡说道:“倒看不出来你出手还真是阔绰。”

      翎安咧嘴笑视绮月,学着那掌柜的模样,躬身打喏道:“娘子过奖了。”

      绮月是笑不出来,盯着他好一会,叹了声,道:“问你什么你也不肯说,一会又神秘的,一会又嬉笑的。算了,我既然已经应了你不疑你,也不会再问了,日前在那婶婶家里你和人家胡说也就随你去了,怎么现还是满口的胡言乱语?”

      翎安眼中带着笑,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的胡言乱语?”

      绮月白了一眼便道:“婶婶家里是念在你有恩与我,也就算了,现今我是答应过相信你的。你出言随意不堪,行止却并没能怎样,即便如此,要不是因为你几次救我,我这就抬手给你几个耳光!”

      翎安脸上惊异,奇道:“娘子你怎能这样的粗鲁不端!”

      绮月两眼发晕,赶紧以手撑头,侧身转向一边,连连摇头。翎安却啧啧叹道:“不端庄!不贤惠!不恭顺!……”一连窜不不不,直把绮月气更是按耐不能,顺手拿过身边镇几,狠狠扔了过去。翎安连忙抓住,笑的合不拢嘴,作势长叹一声,还没说话,绮月已经满脸恨色,高声怒道:“总有你这无赖在身边跟着,我哪里还能举止淑雅!”

      伸直手臂手指指向翎安连点,想骂他几骂,一时竟想不出什么粗口,脸上涨的通红。忽然回想起一句,冲口便道:“你这兔儿爷……”眼前翎安居然笑色更盛,竟笑得捧腹弯腰起来,眼底目光暧昧,连看绮月数眼。这句骂言是绮月偶然听起路人叫骂过的,也不知其中含意,气怒之下随口说出,但翎安神色怪异,没由来的便心里发虚,垂下手臂不再说话。见绮月似有所觉,翎安忙站直忍着笑,憋住嘴巴,唇齿间仍是“哧哧”扑笑出声。

      这时房外敲门声轻响,翎安稍整神色,脸上笑容却是不能收尽,回身几步,拉开门扇。门外正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仆婢打扮,抬脸见翎安含笑应门,站在面前,不禁直瞧翎安脸面,呆呆半晌没说一句。翎安察觉到,立即正色冷脸,眼光越过那女婢头顶,淡淡道:“什么事?”

      那女婢猛然惊醒,连忙低头,脸上竟是红得透了,低声喃喃道:“我……热水备好了,请小姐去、去……到下面沐、沐浴。”

      翎安平平“哦”了声,闪回房内,唤出绮月。开门对答之间,绮月全瞧在眼内,提步跟着那女婢出门,抿着笑打量她几眼,这姑娘身量瘦削,一身青衣袆裙稍显宽大,脸色红晕尚未退去,低头在旁指路。绮月想起那日在渡头前与翎安初遇,也似她这般模样傻呆呆看了半天,不禁暗暗微笑,不忍她难堪,便随意和她说得几句,女婢一一答了,脸色也渐转正常,偶露微笑。

      这女婢名叫小慧,爹爹是这间里的伙夫,她也跟来赚补家用,专负投宿女客的沐浴更汤。两人说笑间,小慧引着绮月到一间独院内,仔细闩好门,领进屋内。屋内里几处屏风隔阻,每间均有一只阔深的木桶,其中一只注满热水,小慧笑着领绮月至前,拉过一旁横杆衣架,又扯过一层帛纱挂帘,拦在木桶外侧上方笑道:“我就在外间守着,若是觉得水冷了,出声招呼我就可以,我会提热水过来,嗯……隔着这层纱帘添水。”

      绮月笑应了,见小慧又是拉过一道矮屏,层层围住,这才退出屋外。绮月除去衣衫,小心泡在水桶里,只感全身舒彻透心,有些日子未曾这般舒服沐浴,泡了好久后,方开始擦洗。渐感热水变得凉了,便唤了小慧一声,小慧随即提着一桶热水,隔着帛纱,慢慢向内注入。绮月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小慧,你知道兔儿爷是什么意思么?”

      小慧手时稍停,隔着帛布看不清脸色,只听得她支吾道:“那、那个我也不甚清楚,或许是说……太监的吧。”

      绮月只觉两眼发黑,脑门发昏,缩头钻进水里,脑中一片混乱。屏住呼息直憋得难过,才探头出来一气儿的猛喘,听得小慧在帘外急声道:“姐姐你是怎么了?”

      绮月连连喘气,平复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没没没什么……”

      小慧闻她应声,便又道:“方才掌柜的差人,送了套全新的成衣到你房里,那、那……就又送到这里了,我帮你放到挂架上面行么。”

      立时绮月又是脸面火热,也不知是方才钻进热水泡的,还是热气蒸的,有气无力的垂头,鼻子尖沾着水面,低低应了声:“随你看着放吧。”帛帘轻轻一动,小慧两条胳膊捧着一套新衫,摸索着小心横挂在架上。见她从帘内缩回手,便要出去,绮月连忙叫住,道:“陪我说会儿话好不好?”

      小慧似在外想了想,便应道:“今天里就姐姐一个,我也是闲着呢,就陪着姐姐说会吧。”

      绮月喜道:“多谢小慧妹妹了,你随意说些个就好。”

      “嗯,那我给姐姐讲几个听来的趣事吧。”

      小慧讲的净是些市井见闻,哪家的夫妻吵架拉扯到街上,哪家的小儿搞怪惹事,酒楼里有醉客和人胡乱对语。虽算不得好笑,却是被她讲的绘声绘色,一会学作男音,一会又转成儿音,绮月听到精彩处,也不禁附声一笑。那股子羞赧之气也渐渐淡了。

      泡洗了好久,又添了两次沸水,绮月心想也不能继续再磨蹭了,便拿过汗巾抹身。拿起这套新衣瞧了瞧,淡紫的绢绸衣料,捏在手中丝滑细质,想来应是颇为上乘。心下里犹豫半晌,原本不想穿着他送与的,又想到对他那句怒骂,立时脸上又红,心中一横,穿!不穿岂不是落了下风。

      浅紫的襦衣抹衫,同色束裙层层叠叠,裙角描有金丝云纹,白底揉黄的半臂,罩在襦外,上上下下着又拉又系了半天,才算穿戴得好,勉强算是合身,见两只雪白的罗袜搭在架头,又扯来套在脚上。绮月心里有些气,那送衣的没考虑也就算了,翎安却是应该知道的,以后穿着这些繁复的一身行头,怎么走得远路……

      这么一番磨蹭间,天早黑得透了,见绮月出来,小慧忙帮她抹掉湿发的滴水,绮月笑着谢过,随意挽起,瞧了半晌那只骨制的发胜,一咬牙又扣在发从间。小慧手里拿着半湿的汗巾,怔怔看着绮月,绮月抬手扣发,瞧向小慧微微一笑,小慧回过神,低下头,轻轻说道:“姐姐生的真是好看。”

      绮月瞧到她面上神色,知她心思,偏头轻叹一声,心中暗想:你这边真是慕的错了。却也不便多言,只是说道:“多谢妹妹了。”

      小慧打开门闩,欲将绮月送回,推门正见到翎安站在院外不远,眼里只朝向绮月,小慧脸上又是一红,垂首退入院内,又偷偷多瞄了他几眼,这才轻轻关上院门。那小慧见了翎安之后的神情,绮月全瞧入眼底,复又想到自己岂不是与她一样,黯然轻叹。

      那边翎安听得,奇道:“怎么洗个澡也能累的叹气?”

      绮月横了他一眼,淡淡道:“惹得人家要受相思之苦了。”

      翎安哑了哑,又笑道:“我和你天天都在一起相处,你也会生相思?”

      绮月捧胸深深长吸一口气,带着笑温声回道:“见得着你这人,才懂得什么是愤郁而终。”

      翎安脸上惭愧样作足,迭声道:“不敢不敢,娘子又夸赞我了。”

      绮月脸色却平缓下来,嘴边挂些笑,眼睛静静盯着翎安,却是一丝笑意也无,平声道:“现在感觉很饿,不如一同共饭怎么样?”

      翎安最是怕她这个样子,顿时收起嬉笑脸面,声声应了,脚下急转大步就往楼厢上去了。绮月静看他背影,慢慢也抬脚随着跟过去,自己心中也是微感诧异,此时居然并不在乎他出言轻浮,日间赶路时也有这般心态,难道真是气过头便不气了?

      待缓步进了房内,翎安竟然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几边,双手扶几。案上摆着各色吃食,颇为丰盛。绮月见他模样,几欲笑出,强自忍住,回手关上门扇,平步也挪到几下跪坐下来,眼瞧着翎安一双眼珠一会闪来,一会转开,一会又溜溜的四下里看来看去。绮月干脆不看他,伸手拿筷,心中反复暗念:不能笑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哪知翎安居然压着声音,好似试探着说道:“以后我少说些话,你看行吗?”

      绮月再不能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偏头伏在几上,筷子也扔到一边,心里却是大悔:怎地就忍不住又被他逗的笑了。又想他说那话的语气样子,更加觉得有趣。

      翎安见着绮月这般,便长吐一口,身子也是不能坐正,歪靠着案几,说道:“正还想着别的法子,早知你这么就不气了,我也不用多费那些心思了。”

      绮月起身坐正,狠狠瞪他一眼,道:“刚刚你可是说过少讲话的,这两天里被你吵的静不下心,烦都烦死了。”却是笑着说的。

      翎安又摆出一副受气模样,正要说什么,见绮月目光凶狠直瞪过来,严声道:“安静吃饭!”喉头滚动几下,生生忍住。

      这间客店厅堂内用饭的挤满了人,饭食想来自是有些名头,绮月吃了几口,却觉得也不怎样。阿绯虽是妖精,厨艺也不知哪里学的,手艺却是把绮月的口味惯的娇了。绮月虽说不觉着有多美味,但走了一天远路,又泡了好久的更汤,腹内饥饿,倒也吃了不少。翎安只是每样菜色尝个遍,便住筷不再动了,两相比较,好似一桌的饭菜全是绮月吃的。

      绮月虽见他吃的不多,也不愿问,免得又是嬉皮笑脸胡言乱语的。好是不容易能安静一下,哪里还愿意招他说话,自顾自地慢慢吃得肚腹渐涨,这才放下碗筷,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小口细细喝着。眼内余光却瞧着他绷着嘴,靠着案几看向自己这边,便当做没看见,闭目喝茶。

      喝光整盏茶,忽听到翎安温声道:“我送你的这发胜,你日后还戴么?”

      绮月微怔,方想作色,却见他不似平时那般嬉笑,挂着淡淡温润笑意,目光如水样清澄,闪动间明亮光华流溢。不由得又是怔了怔,揣摩不出他是何意,便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翎安眼珠不转看着绮月,半晌不语,绮月被看的越来越是迷惑,便见他轻轻叹息一声,从怀中缓慢拿出一件物事,平展手掌,递到绮月面前,绮月一呆,定睛细看,正是那根以为失掉的白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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