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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疑雾 ...

  •   天色暗沉,偶有夜风吹拂树间枝条应声细喃。那男子伏身坐着,垂头静静看着昏睡中的俏丽佳人,榻尾的剥漆木几上放置早已经凉的净透的粗米饭食。夜色渐浓,室内偶尔有凉风悄悄探进,男子感觉微冷,为绮又拉正薄被盖到颌下,右手一直握着绮月的手臂,犹豫着,轻轻抚过手背腕间半晌,将她手臂放回被内。一时竟双手无依无靠,便压在被角上,隔着薄被贴在她肘臂处。

      男子眼里只瞧着绮月,目光闪动处流水似的跃过诸般神色,却是长长一声沉重叹息,眼帘微盍,侧头枕在榻边,左手轻按一下胸口。

      夜浓深处风声悄然而起,绮月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先映进眼里的是那立于门板外的灯柱上,豆大的火苗随风微微跳动。日间发生的事恍如隔世,绮月平躺着,目光盯着梁柱,此时光线昏暗,头顶横梁上又灰蒙蒙一片,瞧不能什么。绮月却是仔细的盯着看去,头脑中,从自己幼时开始能记得起的事情一件件全翻抖出来。

      两岁时娘亲去世,那时娘亲的样子也没能记住,长久的在奶娘怀里痛哭。五岁时父亲续弦,与新进门的夫人教自己识字,墨汁四溅父亲笑的得意。六岁时学作女红,在手指上扎了好些个针眼儿,苦的不想再学又怕父亲责骂,便要丫鬟兰姑绣好拿给人家去看。七岁时与邻家的伙伴偷偷爬上后山大树采摘野果,果子没摘到,手脸上被野蜂蜇得红肿哭着回家。九岁时政局变动,父亲受任携全家至异乡为官,此后管制稍严,经常背着人从父亲书房里偷书出来解闷,一看就是一天。十四岁上父亲卸职将至时,有人上门提亲,舍不得独女留在异乡,父亲便回绝掉了。直至十五岁父亲离职,举家迁徙中,在马车内忽闻外面突发剧变,惨叫求救声、利器破空声混杂,有人大声狂笑,有人放声痛哭。父亲厉声斥骂却显得那么微弱。周身嘈杂又惊又怕,混乱中父亲最后一声悲呼清晰可辨,言犹在耳“月儿,你自尽罢!”

      似乎有人便把车帘撩起,手中紧握的短刃死抵在胸前,便要刺下。后来怎样?绮月望着房梁思索,依稀忆起那时惚恍的眼界内,好似有个明晰的身影,乌发迎风起舞,袖裾翩翩若仙。有人说,长江以南有一处极峰,白云缭绕峰顶,崖壁光洁、陡峻险绝,直耸于天地之间,巍然不可俯视。也有人叹,偶见水中挺直生出一株青莲,傲然昂立,绝色掩过碧水,幽凉清雅、冷致脱俗。赞的却是他么?所有声息退潮般自耳边遁去,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嘴巴张着却什么也没有说。心中唯一一丝感觉便是那凉凉的手掌。

      油灯的绵芯燃的将尽,灯光昏晕,梁顶全是漆黑。绮月忽觉肩头侧被轻撞了下,微微一惊歪头看过去。是那被自己误为白远山的男子,脸耳处倚在榻边枕着,似乎睡得正沉,靠枕着许是有点不适,又是轻微的晃了晃头。此时绮月心如静水,看了一眼,便又把脸转回来,也不管他抵着自己肩侧,自去仔细看头顶房梁。些许时,那侧的手背隐觉有些麻木,略为动下手腕,却是被缚住不得活动,便想把手从中提出来,这才感觉到自已的手隔着被子被他抓住,肘上加些力气将手抽离他掌心,这一动作间那人惊醒了。

      蓦然抬头,眼中仍带微曛,室内光线虽然低暗,绮月睁眼望天的样子也看的一清二楚。一时室内无声,绮月是不想说话,他是不知应说什么。

      忽然一阵腹内“咕噜”在这静夜中份外清晰,绮月嘴角动了动,终于转脸看他一眼,眼光还未落到又是一声咕噜噜,绮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眼角眉稍尽带笑意看着眼前这人。浓眉飞扬,朗目炬炬,唇边带笑露出一星洁白牙齿,正是当日渡舟之中共赏船歌的男子。

      见绮月笑靥绽放,那男子眼望绮月以手撑头,道:“肚子饿了便叫,这有什么好笑的?”

      却不知为何绮月忽收起笑脸,撑着床榻起身,男子一怔抬手欲拉,又见她挪动半步伸手将油灯灯芯挑出,屋里登时一亮,绮月瞧见身前木几上未动过的饭菜,抿嘴矮身坐回,手背恰好在他上臂擦过,触感冰凉,心里一软,道:“怎么还没吃过饭呢?”

      男子笑逐颜开道:“不饿。”

      绮月气笑:“刚刚谁说肚子饿了才叫的。”

      男子做惊奇状:“为何现在不饿了?”

      绮月双眼一翻,别过脸去道:“那便算了。”

      男子又恍然道:“这样一说又饿的难过了。”说着拉过木几拿起碗筷要吃。

      “已经凉得透了,还怎么吃啊,拿去温一下再吃。”绮月忙抬手拦在碗筷上方说道。

      他低头原本正要凑向碗边,冷不防阻拦时绮月忽然伸手挡住,口唇即触碰到绮月指尖,绮月惊得连忙收手回来,有点微窘。沉默了一小会,耳边听到他柔声道:“你应也有些饿吧?齐家婶子一直不曾熄了灶火,里面给你备着的,我去帮你拿来。”

      不待绮月回答便起身出去,绮月抬眼看着他背影一闪,没在外间黑暗中。心头微酸,说不出为的什么,复又有点怅然,为何得到的不是自己想得到的。幽幽轻叹,也罢,似白远山那般的人物本不是自己这平凡女子能及的,有缘能得见真容,已是极为幸福了。

      不多时那男子已经坐在身侧,几上多了一副碗盏陶钵,绮月借头灯光看清,钵坛里是日间吃过的鱼汤,大碗里的却是变了花样的粟米甜粥。一见之下腹中立感饥饿。微笑扬起头,正待向那男子道谢,瞧进眼里的却是一道灼痛酸楚的目光,转瞬间便消失,绮月有些惊讶,听得他抢着道:“齐家婶子的鱼汤制的真是鲜美,我连吃了几日都不觉腻烦。”脸上带着笑注视着绮月。

      听得这话绮月点头,又道:“婶婶总是准备这么许多,我自己怎吃得下,给你分些,那饭菜冷透就不要动了。”

      那男子摇头笑道:“和病人抢东西吃,齐家婶子知道了定然数落我。”

      绮月脸上作色道:“不吃就算了,你自己饿着吧。”说完自顾自低头喝汤吃粥,边吃边故意大声匝舌连叫好吃。偷眼瞧见他脸上可怜巴巴的皱成一团,心中得意万分不觉竟笑出声来。

      那男子气愤道:“又不许我动那边的,知道我饿了半宿,你还故意馋我。”

      绮月不理,看他故做十分委屈万分愤懑的样子,吃的更加香甜起来,转眼一碗甜粥消灭一半,美滋滋的放下手中木勺,嬉笑道:“吃不下了,留到明日粘成一团就没法吃了,真是可惜。”

      那男子眼神紧盯过来,道:“你怎么才吃这么点儿?”语中充满关切之意。

      绮月见到便有些愧疚,低声道:“这么味美的鱼汤还有许多,我自然要多喝些。”

      男子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绮月脸色微正道:“还有半碗你便都吃了吧。”手中便将大碗推过去,方推了一下立觉得不妥。一时间没能注意,自己已经吃掉半碗再送与他吃,此举何其暧昧,手里再也推不过去。见她这翻举动,那男子只做恍然不觉探直身体双手接过,嘴里声声笑道:“我就不客气了。”

      随手拿起方才绮月用过的木勺便往口中喂进,绮月登时连耳上也火烧起来,偏脸端着汤碗假作不知。眼光转向窗外,夜空中一弯渐满半月刚好沉至这边,月色皎洁染晕,不觉怅然想道,不知同一轮月下他在做些什么。却听得他在一旁淡淡道:“捧着汤碗又不喝,一下汤便冷了。”

      闻言绮月扫了他一眼,小口抿了几口碗中鱼汤,坐正身子,眼中也不看向他,缓缓说道:“那天掉在黄河河心中当自己就这么死了,如今却还好好坐在这里。日间和那婶婶聊了好些个话,知道便是得你出手相救,本是应该十分感激。只是我有些不懂,为何你要对人家说你是我丈夫?”

      男子两只嘴角上扬,以肘支几歪着身子,道:“信口胡诌来的。”

      绮月较为凝重地点点头,不紧不慢的道:“原来是信口胡诌。不过你倒是胡诌的甚是详细呢,又是未婚妻子逃婚离家,又是放心不下远远保护,还真是瞧不出你为人这般‘厚道’呢。”

      男子假装不听绮月语中讥讽,笑容可掬作出惭愧状:“我便一直这般厚道。”

      绮月脸上再不能平静,两条细眉一竖怒道:“你这浪荡之徒平白毁我声誉,你究竟是谁?”

      男子仍是满脸笑容道:“便是你未婚丈夫。”

      “你……”绮月直气的浑身发抖,重重把手中汤碗在几上一顿,沉住喉声道,“你倒底有什么意图?”

      见绮月眼内几欲喷出火来,男子却仍笑道:“保护我未婚娘子的周全。”

      “哈!”绮月怒极反笑出声,“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家中有几口人?我又名叫什么家中又有多少口人?”

      男子笑容微敛,直直瞧着绮月的一双朗目如星光闪动,各色神情似仲夜流星急迅划过。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周身隐然生出一股祥瑞圣洁之势,不过是普通贫户农家打扮,却是与自身气势浑然一体,到好似原本就该这样。绮月直看的暗暗吃惊,心中不知为何略觉几分似曾相识,怒气稍退。

      耳边仿佛有微风吹过之声,犹如低低轻叹又细不可闻,见他仍歪歪斜斜坐在那里,望向绮月的眼中目光温和似笑,方才一瞬好似错觉。正自有些呆,听得他轻轻道:“你姓孟闺名绮月,父母已经均不在世上。”眼珠转动,犹豫一下又道,“……我叫翎安,雁翎之翎,平安之安。”

      绮月此时也不知是疑惑还是震惊,心头大团迷雾又不知所措,半张着嘴呆呆望着他良久。

      便见他轻咳一声微一偏头,嘴边翘起,双眼直盯过来,低声道:“记下了么?我叫翎安。”

      绮月心头烦乱,不喜与他对视扭过脸随口道:“记你名字干什么。”眼神落在门边油灯上,顿了一下又迟疑着,慢声道,“你冒死救了我性命,我自会心里牢记。现下我有好多个不甚明白的地方,希望你能如实答我,我也定然以诚相待。”

      翎安眼光忽黯又明,听得最后几句眼珠闪动几下,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想问的什么,只是现在实不便回答你,日后你自然慢慢便会明白一切。”

      绮月烦燥得叹了一声,闭目道:“不愿说就算了。”心思一转又想起一件事,便又问,“你冒充……冒别人的名字欺瞒这户人家,却是为的什么?——若是也不愿说,就当我没问好了。”

      翎安轻笑道:“那到不是我说过的,是你高热昏迷时自己叫出来,被那大叔听得了。我既然是你未婚夫君,他也就以为是我。”

      绮月脸上发烫,心道这家人也是糊涂的厉害,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前后矛盾也不细想。也不知是这边渔村民风纯朴少有相互扯谎欺骗的,还是怎样。

      正思量间,听得翎安沉声轻道:“一会的天就亮了,你身子还没大好,再睡一下吧。”

      绮月瞄了他一眼,道:“正觉着眼皮沉呢,你去了我便睡下。”

      翎安眼眉带笑,道:“我看你睡下才去。”

      绮月气道:“我自睡我的,为什么要你看着?”

      翎安眉间眼里笑意更盛,嘻笑道:“这几天里哪夜我不是陪着你,如今身子稍好一些便要把我踢到一边,这是什么道理?”

      绮月有些恼怒,早知自己不是往日那个父亲膝下的深闺小姐,抛头露面的单人独行了近两月,从不曾做出清高冰洁的样子。只是这人怎地……又想起那婶婶说过的话,心头安定,料想他不会怎样,便不去理会,扭身径自面向墙壁睡下,嘴里嘟囔着淡淡道:“懒得理你。”

      躺了一会,知觉翎安只在一旁静坐,渐渐睡了过去。

      翎安坐了半晌,耳闻她呼息逐渐轻长,不禁有些哭笑不行,居然还真的放着这边不管睡着了……。转念想起那件事,眼底泠芒闪耀,面色顿沉。又自坐了好久,心下捉摸绮月睡着更沉,方悄悄起身,脚步间不发出一丝声息出得外间来,轻轻推开大门,往室外走去。

      行了数十步近得棵甚为高大的杨树下,错步转身,背对着大树,冷冷道:“你来干什么。”语气平缓却透极冰冷。

      翎安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说话,压住声音不耐烦得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没话没屁就赶紧滚吧。”

      “你怎么还是这般模样。”一个男声从翎安背对的大树上方缓缓落下。

      翎安冷笑一声,道:“若是想叙旧,还真是对不住,我没空搭理你。”

      那人顿了顿,仍淡然道:“我本也不想见你……罢了,此番前来是想提醒你,这样做对她未必就好,许是害了她也说不准。”

      翎安鼻孔里冷哼出声道:“有脸来说我。”

      那人默然,长长一声叹息,又道:“其实我们处境一样,我却……。这次又失手,那边的已经注意到了,你也为她着想一下,此次过后她便能不用在这受苦。”

      翎安却是哈哈一笑,笑声极为轻蔑:“正是为她着想,那里有什么好的!一个个跟石头一般,就是快乐了?就是不受苦了?”声调渐高,翎安说完略有所觉,回身向屋舍那里望了去。

      那人见状,淡声道:“你过来时我便张开耳音障,你竟然未觉。”

      翎安颊上肌肉跳了几下,咬牙不语。那人似乎在翎安身后观察着什么,一时间各自思想各自的心思沉默许久。

      东方天地尽头隐隐泛出白光,远处一声鸡啼悠悠传来,那人似想到什么,便开口道:“你应该知道,那边的既然已经察觉,必然有更多手段接踵而至。”

      翎安冷笑道:“那还真是多谢你的好意!”

      那人漠然道:“我也不是为你。”

      翎安两眼怒火燃烧,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再看见你。滚!”

      那人语气仍然淡漠,道:“你的事我不想插手,她的事我不可不管。你好自为之罢!”言毕,便再无声息。

      翎安闭目站定,腮边耳下肌肉突突跳动,身侧两拳死死捏紧,青筋暴露,凝立半晌。天边红光初吐,鸟雀鸣叫渐频。翎安忽然睁开双眼,昂首傲视西边天际,豪情顿生,脸面上尽是自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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