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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魇 ...


  •   陇州地处河东走道西北,西接关内道,黄河九曲在此急转东去。汉初时期便有商贾来往的丝绸之路,现今被突厥与吐蕃一南一北两相夹持。玉门关以东后,西域胡商在两国势力不断滋扰之下,只有经甘州、凉州、原州、庆州、宁州最后或经陇州或由郦州抵达长安。

      渐入陇南,车马驿站愈发密集。官道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极是热闹。一路常见服色奇异的西域商人,这些胡商眉骨高耸,眼窝深陷。眼珠五颜六色煞是骇人,尖直细挺的鼻子以下满是曲卷的蓬厚胡须。二三人结伴的大多是不出关内的中土商人,胡商却往往结队共行,商队中负载货物的高大牲口多于马匹,那些牲口高抬略弯的极长脖颈,看似高贵傲然,背部偏偏又前后各长一个肉包,宽厚的四蹄不紧不慢的列成长长一队踱前行。

      绮月生平哪里见过这些怪人异畜。连日来每每有胡商经过,眼珠直瞧的恨不能掉出眼眶,性起时一忽连连咋舌,一忽又是掩嘴惊呼。直教过往行人指指点点的偷笑。自从绮月从北原山一路南行,还是第一次将白远山忘在脑后,肆意忘形,展露单纯心性。

      往晋州方向又行数日近黄河边时,虽然路上行人不减,奇装异服的胡商和他们的商队转道长安,却是见不到了。绮月几天里心情一扫往日的抑郁。打尖投宿时有人搭话,也往往笑脸回应。

      这日清晨一场细雨方住,洗过的天幕水漾漾的碧蓝。微风轻拂,官道两边农田里的作物舒展摆动,沙沙做响。转过这片农田,黄河呈现天边,此时秋汛正起,流水声就在耳边。

      虽然时节入秋,接近午时阳光强烈,绮月仍觉额上有渗出一层细汗,腹中有些饥渴。举目远望见距渡口不远,有处一长篷搭于路边隐有人影晃动。走近便瞧见篷内有几个赤膊的汉子,或蹲或坐,想是也在此等着渡河。见绮月行的近了,内里有个穿灰麻衫子的中年汉子起身迎上,朝绮月憨厚笑道:

      “大姑娘也要等船吧?进来坐会吧。”

      绮月笑应便躲进篷内,稍感清凉,抬手抹掉额上的汗。见凉篷内还有一中年农妇曲膝坐在地上,眯眼靠着桩柱半寐,怀抱中有个两三岁的孩子睡的正香。篷前三个面色黎黑的精壮汉子围坐在矮桌前谈笑,不时端着缺口大碗喝茶。这边近旁躺倒着个男人,双膊精赤枕在头下,右腿搭起脚曲起左腿上,裤脚挽起,赤着一双脚板。脸上盖着边角翘起草枝的破损斗笠,看不清年纪。

      绮月见状问道:“不知渡舟什么时候能到啊?”

      “咱这渡头来往人也少,就一个舟子管着还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大姑娘你也别急,河对岸就是市集,在这里静心等等吧。我摊上乘凉免费!凉茶一壶一纹!”中年汉子扯着衣襟使劲把绮月身前的矮几抹净。

      绮月笑道:“走了半天嘴里也渴的厉害,就请大叔帮我倒一壶吧。”

      汉子连应,不多会提来一只大腹陶壶,又挑了半新的茶碗放在绮月面前。绮月倒了满满一碗,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心中登感舒泰。又从包袄里摸出一只干馍,用力掰开一块,放进嘴里。

      一只干馍吃完,扑扑手抬袖又擦了擦嘴。从袖内捻出一纹钱,放在茶碗旁边。正午的烈日曝晒之下,远近蝉鸣高低起伏不绝,黄河急流拍打河堤哗哗作响。茶摊内只有几人低声交谈,绮月一支手臂撑着头,昏然欲睡。

      就听旁边有人低声说道:“请姑娘抬抬脚。”

      绮月吓了一跳,睁大眼睛侧头看去。说话的是个年轻汉子,弯着身子在绮月身近前,半抬着头注视着她。这男子,肤色微呈棕褐,赤露的胳膊、颈间至前胸肌腱结实强劲,乌黑油亮的头发散懒着束在头顶,额前耳后散下少许碎发轻拂,笔直的浓眉下眼窝微陷,漆黑的星眼流光闪动。直瞧的让人心中慌乱,又怨嗔又欢喜。好个肆意俊俏的男子!

      见绮月怔住,那汉子眼中似笑非笑,光亮无须的下巴微抬却不催促。

      忽有孩童的哭声响起,另一厢靠坐的妇人怀中小儿从睡梦中醒转,不知怎的大哭起来。

      绮月这才惊觉,忙不迭收脚回来,只见刚刚自己落脚之处静静趴着根光溜的扁担。脸色微窘,又想着自己竟然看着男人发起呆来,不禁脸上更加火烫,连脖颈也赤热起来。急急垂头装做喝茶,又忍不住偷偷向那儿看去,见那汉子手拄着扁担已经站直,眼光只瞄到一双挽着裤腿的赤脚。

      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绮月不禁心中狠狠暗骂自己。定正心神,放下茶碗。眼珠微转扫了一下篷里的其它人,见那小儿正撅着小屁股撒尿,妇人扶着孩子,嘴里说着什么,几个喝茶的也向那小儿出言打趣。所幸方才没人注意这边,心中稍安。

      一声悠长高亢的号子由远至近,茶摊内的人纷纷抬头起身,向渡头走去。绮月慢吞吞站起,跟在众人身后。

      慢慢靠过岸的渡船也不算很大,船篷低矮。两名艄公各站船头船尾,将手中橹绳套向岸上两根钉死的木柱,用力收紧系牢。年纪稍长的将倒扣在甲板上的搭木翻转过来推向岸上踏石。一声闷响,搭木将船身踏石连在一起。

      中年妇人紧抱怀中小儿首先上船,一挑帘子钻进船篷里,跟着众从逐次上船。绮月看着细细搭木,余光只见搭板下翻卷的水流,心里有些许害怕。小心翼翼的踩上去步,眼睛不敢离开脚下左右,眼底余光内河水从右向左湍湍急流。拼命张大眼睛却看得越来越花,身体也不由自住的跟着摇晃。艄公见了高声道:

      “当心!”

      一只手伸过来扶住绮月肩臂,将她拉到船上。绮月晕晕迷迷的,喃喃道:“多谢……”船身摇摆,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双脚像踩进棉包里,再也不能站稳,身子就便软倒。

      那人牢牢扶住绮月使她免于摔倒,绮月只觉半边肩头靠在一处温暖的臂弯里,脑中稍醒,勉强退开一步。抬头一瞧之下,竟是那眉目英俊的年轻汉子,一双朗眸微露笑意。

      绮月脸颊一红,想起手臂还被他拉住,便挣扎缩手。男子嘴角微微一弯,放手退开一边。侧头问道,“姑娘头一遭乘船?”

      微一点头,绮月浑身虚软实没力气用来害羞,见船篷舱边有一矮凳便扶住篷档缓缓坐下。懒懒闭目靠着,手指也不愿动动。过了半晌,耳中听得船公又是长歌一阵船号。

      汛时的黄河水域宽泛,极目凝望也望不见对岸。离岸边越远水浪越发汹涌,绮月听着浪花卷起拍落的水声,脸面上觉得似有极细水珠扑面,颇有些舒服。只船身愈加摇动的厉害,头痛欲裂,胸口无比烦恶欲呕,只得紧咬牙关强忍。

      船头打浆的艄夫忽道:“大姑娘脸色吓人呐,若是晕船顶好站起来,不要坐住不动。”

      绮月头晕的不敢动,只得摆摆手紧瞌着眼皮,不想说话。面前忽然一暗,似有人站过身前。额头丝丝凉凉,稍觉清爽,心口烦恶渐退,这才发觉自己紧握双拳指甲扎的手心刺疼,居然攥出一手津津冷汗。缓缓睁开眼睛,却又见得那年轻汉子盘腿坐在她眼前。

      绮月一惊往后就缩,脊背却是靠紧了篷档,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那汉子嘴角动了动,像是好笑。终是绷不直嘴唇,大笑出声。边笑边摇头,船头艄夫也乐道:“人家看见你一头冷汗,脸色煞白,打湿了汗巾帮你擦脸,大姑娘你竟浑然不觉。”

      “你刚刚那副可怜模样到比现在动人得多。”男子嬉笑道,举手将汗巾送到绮月面前。

      绮月翻翻眼皮,接过汗巾擦擦脸颈,心下有点报愧,嘴里低声嘟囔:“你我好似并不相识。”

      “分明从你踩着我的扁担时就认识了。”

      听他此言,绮月却心头反感。近两月来自己孤身赶路,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出言调笑,自全当耳旁风假做没听见。面对这人却不知为何内心极为不快。拧身便不在理会他,目光落向船边流水。

      见绮月无端做色,那男子微一愣,便不在多说什么,也自这样静坐。

      船夫似瞧得有趣,面带笑容,手底加力打浆。向前方茫茫水色中扭转半身,昂首又高唱起船歌: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船夫嗓音浑厚,唱的又婉转悠扬。船篷的帘子早被挑开,一起乘船的几个汉子连声喝采。

      摇橹的船工从船尾望来,高声问道:“师傅唱的是什么曲子啊?这么好听。我却一句也没听懂。”

      船夫哈哈大笑,笑声未歇却转回脸笑眯眯的看向绮月这边。绮月脸色潮红,眼直直盯着江水。其实她只听得几句便知道。硕人是《诗经》国风·卫风中的一首。原本共三十二句,赞美齐庄公的女儿庄姜嫁给卫庄公时,卫庄公盼望早日见到美妻,每日在黄河边翘首以待。船工把人物隐去,只唱出来男子在黄河水边与佳人终于相见的情景。

      也不知这位终日在黄河两岸与人摆渡的船夫哪里听来的,绮月只能脸上扮出一副故作不解,眼神痴傻的样子。偏生耳后滚烫,拾起汗巾假装擦脸,半掩住下颌。忽然鼻端隐约闻出汗巾上的淡淡男子味道,立即想起这汗巾是谁的,急忙丢在一边,脸色更红。绮月干脆双手抱膝,把脖颈缩进肩臂内,脸也半埋进去。

      船夫仍笑呵呵的见绮月装傻,却不点破。

      却有人突然朗声道:“想那庄姜不见得生得多美,不然为何日后受了卫庄公的冷落,终生没有子嗣。”

      却是那个泥腿赤脚,盘腿坐在甲板上还打横抱着根扁担的男子所说。

      绮月心中暗想:我什么也没听懂。

      船夫一愣,见他昂然挺直上身,脸上满满自信笑容。又一打量他这身扮相,呲笑一声道:“再美的花儿也会凋零、再美的风景也会变迁,一个女子就算倾城倾国也会容颜渐老。况且世间男子本就薄情,卫庄公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方才的羞赧退去,这番话恰好触动绮月心思,绮月暗暗思忖,一个女子就算倾城倾国又能怎样,芳华退却娇颜衰老……,不过是人家的弹指一挥之间。胸口疾痛,脸上潮湿不觉,双手抱膝攥抱的更紧,连连在臂弯内甩头想把白远山的样子甩去。一时间心情激荡,听他们两人说话声音渐高,也一句也没听进去。

      猛然间船身巨震,大幅摆动。兜头兜脸溅了绮月一身河水,绮月不备身体顺势向后就倒,后脑咯噔一声撞在篷挡上,眼间发昏。听到船夫“嘿”地一声大吼。绮月浑身俱湿,迷蒙不知发生何事,正要细看。船身又摆,这次却是头向前冲,眼见便要给黄河之水磕个响头。后领忽然被人一拉,身形立时顿住,耳后有人厉声吼道:“扶稳了!”

      绮月连忙双手紧抓住船篷的边舷坐稳,舱篷里孩童嘶声大哭和妇人惊恐哭叫混在一起。复又听见有男声扯着哭腔在里高叫河神保佑河神息怒河神万岁,这当功夫绮月居然心中好笑起来。

      只听船首那舟子身体弯成弓形前倾,低住浆杆。嘴里高声喝道:“河心起了几个大浪,大家坐好抓稳,一会便得安生了。”

      又是一个巨浪拍来,船上人惊叫一声顺着摇晃,绮月身体猛往船舷外一冲,只见眼前白光一闪,怀里一样物事笔直冲出。忙松开一只手去接,却捞了个空。眼见那细白物件就要落入河中!

      绮月大急!再顾不得旁的,两手齐松探身急抓。手刚触及到那东西,旋即回拢掌心紧紧握住,心头顿觉一松。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听得有人惊呼。还未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一头栽入水中。

      咕咚咕咚先灌两口黄河河心之水,这才想起:我不会水呀……绮月立时又惊慌起来。手脚并用乱舞,乱流之中哪里使得出力气。越是拼命挣扎越喝水更多。眼睁睁见水面光亮越来越远,水往口、鼻、耳、眼内狠灌,全急涌进胸腔肺腑。胸肺间仿若炸开一般,呛憋得再也忍受不得,两眼昏暗,沉沉往不知通向哪里的漆黑中落去……

      渐落渐沉、渐沉渐暗……

      模糊糊的,四周紧密漫无边际的浓雾。

      绮月心中迷惘,方才那是……这是哪里?迷茫中无所知觉慢慢腾腾移动身体。又感觉浑身异样冰冷,似身处冰窖。周身包围的白雾深处幽幽有什么影像在缓慢拂动,恍恍惚惚瞧不清楚。这么冷,冷的好像连意识也被冻结住了。

      在这里呆了多久?好像一会儿,又好像一生一世。身体飘飘忽忽的,且轻盈且沉重。

      忽然见前方微亮,怔怔然移动过去。白光渐亮,丹青画卷般的影像在白光内浮显,一个绚丽的女子画像在白光中出现。白光晃动不止,那女子像平平贴在白光上也正摇曳不定。

      女子身穿五彩霞披。紫红霞光环绕着她的曼妙身影。低头正笑看一池茵温碧水,手指轻抚一株池中生长的奇丽仙芭,眼光爱恋神情娇羞。一忽又拨开异花,探入池水逗弄团绕仙芭水中根茎的金色鲤鱼,时而掩口轻笑时而假怒轻嗔。画卷如梦如幻,消无声息。绮月神志不清,渐渐被吸引过去,只欲溶入其间。

      突然有人在身侧温言说道:“绮月,你要去哪里?”

      绮月一怔,躯体仍不由自主前行。白雾中一个身影渐渐显清,宽袍玉带体态温雅,脸颊尖削眉鼻挺直,峰棱险峻的极美面目尽现眼前。仿若似曾相识,绮月怔然停步。

      那人温温一笑,声音更柔,道:“绮月,你要去哪里?”

      “你是……”绮月迟疑着,这人是谁?为何感觉既温暖又熟悉。

      那人一袭不染尘埃的纯白长袍,两臂广袖伸展向前。俊逸飘雅之姿让人只能仰视,好似一经触动即随风飞升而去。绮月缩手缩脚地怯怯望着,那人温柔回望绮月,脸上尽现怜爱之情,目光火焰般燃烧浓浓深情。

      “远山?”绮月如遭雷击、猛然顿悟,兴奋得不能自已。

      “原来你也在这儿!”

      急步便向他身前奔去。未扑到近前,白远山脸色突然大变,几如噩梦般狰狞,狂声利啸道:“又老又丑还想缠我到什么时候?”

      绮月愕然,却见白远山一张脸越来越狰狞可怖,鬼哭狼嚎般狂笑不止:“又老又丑还想缠我到什么时候?”

      “又老又丑还想缠我到什么时候?”

      “又老又丑还想缠我到什么时候?”

      绮月苦痛难挡,双手掩耳蹲伏于地上大叫:“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天地间好似充满白远山的狞笑不绝于耳,绮月绝望哀道:“我不老!不丑!白远山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见白远山身影在雾后远去,发足向他追去,却总离着这段距离,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绮月急哭道:“远山,远山!你等等我不要走!”

      “求求你,远山不要走啊!!”

      “不要——”

      充盈天地的声音倏然消失,绮月委地痛哭,却发不出声音,所有悲鸣全淤积在胸喉。

      浑浑噩噩过了许久,绮月感觉冰凉中有人拉住自己的双手摩搓不停,身周渐感温暖。隐约感觉白远山就在身侧安抚陪伴,随即惊喜抬头,却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心中又急又喜“你回来了?”。黑暗中又隐隐见白远山的身影飘忽烁动,好远好远、极微极微。仿佛在对自己喊些什么,想让他别再走开,喉头滚动一丝声音也叫不出来,又想向他奔去,却身体木然动弹不得。焦灼绝望折磨得苦不堪言,周身又陷入漆黑,刚刚那细细弱弱的白影早已不知所踪,懒懒便想往深深黑暗中睡去。

      总有一股温暖的气息紧紧围拢住自己,不肯再她下沉。极高的天顶有祥和的乐音,暧如春风。又见脚下深不可测的黑暗,犹豫起来,那冻彻心肺的冰冷,充满绝望而冰封的黑沼。绮月怕极了那处寒冷,便顺着那只手慢慢回到明亮和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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