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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问心 ...


  •   这间小院好似已经被人遗忘,接连发生诸多事情,却并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此时下了多半天的密雨虽已停歇,空中仍浓云不去,天光阴暗,独院内土灰地面干燥,到像是有人在小院上方支起一只巨伞,细雨急落一整日,院内却没有半点湿痕。

      青蓝道袍的老道人,携带那名蜕阆的小妖离去多时。翎安仍是一动也不能动,全身如生生骨肉脱离,剧痛难耐、酸松无力,跪于地面的那只膝盖骨疼的火烙一般,撑在一边的手掌如同按在钉板上,却无法挪动半分。胸内肺腑之间阵阵狂浪涌动,难以言语的激翻呕心,无比痛苦。

      这当时候,绮月偶尔仔细观察翎安脸色、偶尔眼神穿过翎安直望虚无,看似有些发愣,心脑却是十分清明。虽不知翎安怎么会遭到这般重创,但见翎安静静不动、强行暗忍,料想这时定然不可触碰他身体,或者打扰他心神,便默默跪坐他身侧。心中是却空明坦荡,即不痛心也不悲苦,眼中光茫轻柔注目翎安。

      就这样的无声静凝许久时候,天时慢慢渐沉,翎安忽的胸背振动,又咳一声。伴着咳声,一口极艳灿红鲜血喷吐而出,那红的诡异的鲜血在地面漫开,不像人血倒像染料。绮月微感担忧,柔柔望着领安,抬起手臂,轻轻蘸过他嘴边沾带的血痕,动作且轻且慢,不敢用力。

      翎安转动眼睛,目中流露之色令绮月安心,复又极缓深吸,涩哑出声:“没事了,我们先回房里。”说完又是紧闭双目,缓吸慢吐。绮月想伸手去扶,却停在半路,稍加思索了一下,并没去扶碰到他,不放下手臂抬在翎安面前。翎安睁开眼,见绮月这般,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慢慢撑按在绮月一只手臂间,蹭动腿脚艰难站起身。手底放开绮月,昂然挺直身形一步一顿走出小院。

      绮月慢步随在他身后,清目看着翎安背影,他与自己从开始初见,便是快活散逸,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放在心上。现在不知全身承受怎样的一种痛苦,仍在强撑,一落脚一提步,还是那般散漫自如,傲姿慢行。原本即空且实、光明通荡的心中莫名微觉一酸,略微偏了偏头,不忍再看。

      也不知这般慢移慢行走动多少时候,方才踏上梯顶。两人在下面的小院出来时就没看到一个人影,上得楼角边后,却见偶有一二住客推门入、开门出,客栈里的店伴伙计端着水盆、饭食、茶具急步来回。见到他们两人走的这般的慢腾腾,便有好事的探头观望,店伴却假作没看见,近前时打安就走。绮月挪到翎安外侧,走紧几步与他并行,不愿让匆忙经过的店伴,在他身边擦碰。远远便瞧见那经常送饭送茶的店伴,站在自己的客房门前,手里端着大食盘,脸上些许带着不耐烦的模样。见得他们二人散步般的回来,那店伴立即满面堆欢,热情地迎上前。

      还没说出话来,绮月展直手掌略加抬高,向这店伴眼前一阻,微微淡笑道:“自行放进房里就可以了,麻烦还请送些茶水和梳洗热水,多谢你了。”

      店伴脸上笑容不减,躬身应了,双手端着食盘用肘推开房门,麻利的摆放好,匆匆退了出去。两人好不容易进了房内,绮月回身便把门扇关好,这边的翎安已经抓牢拱屏边沿,见他这样绮月自是担忧,不敢碰他,只能在他身边站定。翎安缓缓吐息几次,脸色似有晕迷,放开屏沿欲向一边的几座走过去,刚抬了半步,背身轻摇,连连呕出多口那艳丽无比的鲜红腑血,染得拱屏淡黄帛面灿若红花,曼妙难言。此时绮月顾不得什么,连忙围手把持住他一侧臂膀,生怕他就此倒地不起。翎安唇口边全是血迹,皱眉闭目良久,身体再不能站直挺立,连晃数下,绮月慢慢牵动他向榻边移过去,翎安恍若不觉,直躺倒在榻上,还是未能觉出。

      这种时候,绮月哪里还能吃得下饭,打湿了汗巾,细细在他嘴边颌下轻轻擦净,黯然坐定。翎安应该是昏沉着,额头渗了出来好些汗珠,浓眉眉心紧拧,玉石似的嘴唇死死抿住,那双一直闪如仲夜亮星的眸瞳,却藏了起来,见不到了。绮月忽然觉得心中空空的,眼中看着翎安,神志却穿透所有目及的情景,不知看在哪里,似乎所有事情都好像围自己出现,一件件看起来原来没什么关系,却好像有无形的丝线串引着它们,一层一层绕过来,越绕越紧,紧的几乎透不过气。

      按绮月吩咐过的,那店伴分别送进来,绮月想了想又要了一条干净汗巾,店伴应了,不大会功夫也送来。起初堂厅杂音、门外足音还隐约可见时有听到,随着渐渐夜色愈黑,这些声响悄然消退。翎安一直不曾动过半分,绮月也静默地陪着,见他汗出的多了,便为他轻柔地抹去、见他额角散出的黑发被汗水打湿,便为他慢慢拂去。

      不知多久,夜更深,渐起凉风。听那风起的大了,窗口的竹挂早已掉落,竹帘被风刮动的击打作响,绮月过去将吊起的窗扇放下。烛火之下,两张高垫仍摆在窗前,今日巳时,这里还曾坐着个年轻秀丽的姑娘,怀着满腹的情丝、满腹的爱恋,神态即忧又羞与自己谈话,而这时,却飞灰般的永远消失了。

      一角的粗烛燃的尽了,室内微暗,见另外三只也将熄灭,绮月拿过新烛,逐次插置于烛台上重新点明。淘洗汗巾绞干,细心擦了擦翎安额头脸面,随手搭回木盆边沿。转回身,却瞧见翎安睁着眼睛面向这边,只是这眼光虽亮,却仿佛失神,看着绮月。

      “不要怪我好么?”好像神志不清的梦呓,翎安视线好像落在绮月肩上,划过来,又像落在绮月发鬓。

      绮月静静凝视他,悄声道:“为什么要怪你?”

      “不要怪我,好多事情不想要你现在知道,但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没有骗你,相信我,不怪我好吗?”翎安眼神有些恍惚。

      “我知道的,相信的,不会怪你。”

      “他对我说过,你也许并不喜欢现在这里,我不相信他。”

      绮月不知他说的是什么,静默不语,翎安却又闭住眼幕,似又昏沉过去。绮月看着他,回想在那院中他与那个什么天人,应是起了某些冲突,占用小慧的天人离去之前,曾那般自然的摆出柔曳之姿,虽是男子却并不显得异样,只能令人心旷神怡、莫名向往。那天人即时离去,不曾对他做过什么,为何翎安接连呕血,一次比一次的骇人。

      没能想得多久,翎安忽然又睁开眼睛,瞳光奇异的明亮,却仍是那种恍惚不清的眼神,急切的寻找一圈,落在绮月脸上,似乎没能看清,晕转目光看了好久,才感到安心,又闭目昏睡。看他这种样子,好像生怕绮月离他而去,绮月本清明定正之心,微痛。

      身边书案上一直摆着那白玉簪,不远处,是翎安随意放下的,依稀带着血痕的骨制发胜。绮月拿起玉簪,交于右手,又拿过发胜,两手平摊膝上,两件发中钏平摊掌上,端详良久。

      想起一事,微拧眉心细思片刻,将手中两样东西放下,探手向翎安胸口,手指还未碰到,又缩回抵在唇下,心中犹豫。无论怎样心如静水,绮月也不过是个未嫁女子,去拉开男人衣襟这种事……思想了良久,闭目静沉心中杂念,再次张眼已做好决定。缓缓探手将翎安外袍系带拉开,慢慢向一侧揭开,手底动作轻缓、平稳,静泉般清澈目光不带任何异样。

      翎安胸口起伏忽急忽缓,气息吐出感觉火烫。绮月捻着他侧襟,揭过前胸,便见到日间发胜所造成的细小创口。绮月再不能平静,惊措得猛然直身,眼中仍盯着那很小的创口——表肤下陷深凹得异样,微能入目紫金两色薄光,纠缠鼓动欲透体而出。见这样子,绮月有些清楚了,只是不明白,那天人对翎安并未有过任何举动,是怎样重创了翎安的。

      绮月想不通,心中颇为烦累,欲将他衣带放下系好,翎安再次张眼寻找绮月。还是那异亮失神的双目,好像没有看到绮月,脸色急燥起来,手臂撑住床榻竟要起身。绮月连忙轻轻按在他肩胸处,翎安眼光虽没能落在绮月身上,却舒气闭目。绮月拿开手,翎安便又是不安的张眼,虚力的抬手探摸,见他这样,绮月心头一酸,视线竟模糊起来,不由自主拉着他的手。翎安手中无力,在胸口上方虚握住绮月手背,放松力气垂下。没有衣物阻隔,绮月整只手掌直接按在他胸肤之上,指节间罩住那异状创口,手指慢慢曲起微弯,不敢碰到。另一手拉起散开的衣襟盖回,又觉手底他体肤发烫,不知他是不是也同常人一般的会发热,想了一起又用那只空闲的手,勉强伸过去够到夹被,罩住他大半身,被他拉住的这只肘臂扭的生疼。

      这一夜翎安好像很不能宁心,时不时便睁眼,看到绮月,或者绮月轻压手指,便能安然闭目又睡。绮月一直陪着他,天亮后,这般张眼寻找的次数间隔渐长,脸色也转正常,眉心间偶有微动,却不再如昨日那般的紧皱。只是绮月几次想抽回手,翎安立即就会惊慌醒来,也就不再收回,有送饭食来的敲门,隔门抬声让人不用再送。

      一整日,翎安都不肯放开她手,绮月坐了许久,看着他不禁微苦,天人是不懂如厕的吧。瞧他应睡的沉了,悄然慢慢拿出手匆忙出房,待不多时即赶回,翎安却已张眼。见绮月不在身边,面色哀痛甚极,强挣起半身微点手肘,带着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绮月心头哽涩不能透息,紧走数步将手重递回他掌中,被他拉到胸口停好按牢,这样才又缓回安躺。再无法安得静心,就这么怜惜的,陪在翎安身旁,静坐不敢再动,偶尔勾过茶壶,就着壶嘴喝些凉茶,也不敢多喝。

      一夜一日强撑着不睡,不曾进食,到天色又暗时,绮月只觉头晕眼花,挺不住困意,伏在榻边昏然入睡。

      睡得深了。朦胧间,隐约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声音,在微声呼唤自己,昏昏沉沉间便应了一声

      你很累吗,想休息么。
      很累,很想睡。

      不要这么累放弃吧。
      已经放弃了许多。

      愿意回那里么,那些天人中间。
      为什么我?要回那些人里面呢?我并不认识她们啊。

      你以前是认识的,现在不记得了。那里很好,异花妙景终年不变,有熟识你的那些天女们,还有关爱你的圣母。
      我不知道,她们那么好?但,为什么我觉得冰冷沉闷?

      你不想回去吗。
      没有想过要去,我不喜欢那里。

      那么今后你想怎样打算。
      先看着翎安好起来,以后我想,过平淡普通的生活,我不想再遇到那些可怕的事情,很担心我认识的这些人,又因为我而得到不幸的结果。

      这些人里包括他么,你心里有他是吗?
      谁?

      翎安。
      翎安?……不知道,他曾经说过心是满的,便容不得其它人了。我的心也是满的,也容不下其它人。我却很担心他,他好像很害怕我忽然走掉,像个孩儿一样的看着我,我的心便很痛。心满了,可是为什么会为他心痛和苦涩呢?

      你说心满了,装满这颗心的那个人,时常想起么?
      远山吗?我想着他的,但他不会想起我。

      如果装满你心的人是爱着你的呢。
      不会,远山亲口对我说过,我在他眼中只是一枝转瞬即逝的花,衰老枯萎后只能弃掉。

      他没有这样说过,你误会了。
      是么,可是远山他的意思就是这样。

      你误会他了。假如他真心的爱着你,不愿你受苦,才让你离开他,你会怎样?
      以前没离开那里的时候,我总会偷偷想像。和他平静的渡过一生,偶尔会有争执,偶尔会有赌气。为他生几个子女,不知道嫁了他之后会不会有孩子,就算不能生育也没关系,只要我们快乐的、开心的、相爱的,其它又算什么。

      ……………………

      你愿意和他一起生活,还是愿意回到天女中间。
      和他,远山。

      ……………………

      那里是仙境,可以永世长存,容颜不老;可以欣赏美景繁花,绿树玉水;可以让你心中安宁祥和,无思无欲。
      我……翎安说起过,如果不能动心动情,也不会得到甜蜜欢喜。再祥和的安宁心中,没有快乐和甜蜜,永存长久又能怎么样呢?为远山很伤心,可是也曾甜蜜过。今后每每见到玉石,我都会因为遇到过他而感到快乐。

      你下定决心了?
      是的,那里的天女们,都是精美的石人,冰冷、无情的精美石人。所有景致、事物、普通人,再天女们眼中都是尘土。小慧妹妹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只不过是爱了一个不应该爱的天人,被她们生生的摧毁了一切。

      不是你想的这样,小慧的确爱了不该爱的人。旗奴被派遣来找你,因为小慧日夜思念翎安,被旗奴这样的天女共鸣感知到,沿着她的相思情意寻找过来。天女不愿以本尊显身人间,小慧又因情丝招来天女,自身却不能承受得天女之灵,才魂飞魄散了。
      你是说,天女是无心之失?

      是这样。
      我不信。

      天女们不会无故伤害生灵。
      既然是天女,怎会不知道普通人承受不得?如果知道,为什么还要占用普通人身体?她们是天人,自己可以永世长存,就可以夺取普通人原本——就只有短短一瞬间的生命?天人的一个不愿意,就有权力去摧毁别人的一生吗?

      ……天女们心中无思无欲。
      我知道,也无情。

      唉,那么你真的不想回去么?
      是!

      好吧。
      什么?

      不愿回去的话,你还想和你心里装满的人一起游历名山、泛舟五湖吗?
      远山不会的。

      假若他是爱你的,愿意和你一起。
      不可能。

      假设也不愿去想象吗。
      因他开心,因他难过,我都没有后悔过。可我也不愿去再度心碎,那会很痛苦,痛苦的只想一死了之。

      你对他这么失望?
      对他失望?

      连对装满你心的人,都不愿去想象也许可能会发生的事,害怕心碎,这不是失望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没有翎安那般的心胸。

      翎安!你,是不是已经喜欢翎安了?
      喜欢翎安?

      告诉我你的真心!你愿意和那个人一起,还是和翎安?
      我不知怎么回答。

      你的心不是满的吗?为什么也会有翎安?告诉我!
      不、不、不!不要问我。

      你心里有翎安!
      不要再问我,我好累。

      你心里有他。
      我很累,很累.

      唉……是那个人对不起你。你累了,休息吧
      好。

      绮月深深沉入睡梦中,室里无人点明烛火,漆黑一片。窗扇扣的不紧,外面未散的人群之音,随着灯火从这一丝缝隙偷偷钻进房内,隐约照亮榻前一个身影。这身影只是在黑暗中站立未动,却是那样飘渺峻奇如云山秀峰,即使身处暗室中也清雅非凡,似梦似幻。

      为何左右为难?为何举棋不定?为何一错再错?又为何不能放下……

      他静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眼光冷若寒刀,看着那偏头垂于肩仰躺榻上的翎安。翎安!你对她究竟做了什么,你只顾自己张扬心性,只为让她能够心中有你。翎安!你居然,居然真的让她心中有你。

      他悄然如风拂地轻叹。去深情凝视,那曲膝跪伏在床边,一手搭靠床榻侧头枕住,一手在夹被内被翎安握紧抚按于翎安胸口,沉睡中的绮月。厚密的丝发披散着,自头顶开始水样地向下流淌,流过秀美的肩、流过娇柔的背、流过纤细的腰,流至足下软软委地。丝发流淌时,悄悄露出一截白皙精巧的脖颈,仿若冬泉边的一丛白雪、恍如清溪旁生长的玉兰。这样的俏生生娇怯怯,幽静地生长着。

  • 作者有话要说:  HOHO~偶有点受宠若惊....
    再次感谢各位喜欢我的故事..
    再次感谢小猫支持
    努力帮我提些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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