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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雪石显孤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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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心“治”好了夏侯瑾轩,第二天就打算赶他出酆都。
夏侯瑾轩本想再多向夏晚临了解一些事情,奈何阎心就差没提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夏府给扔出去。瑕也相信了阎心那些关于夏侯瑾轩的谎言,真以为他如今生魂与身体联系稳固,不能长留在鬼城里,才会被急急忙忙地轰走。他又觉得无奈又松了口气,阎心那神神叨叨的阵仗果然有用,瑕经历过这么多事,结果还是容易相信别人。
离了酆都,两人马不停蹄地回去开封。云来石照常停在了城外的丹枫谷,方一落下,他们便看见皇甫世家弟子在丹枫谷内巡视,神情紧张,与他们离开开封之时似有不同。夏侯瑾轩担心事关姜云凡,便上前拦住一位弟子,好声好气地打听道:“这位兄台,请问发生何事了?”
皇甫家弟子探究地打量了他许久,看他衣着打扮是个富贵公子哥儿,不像是喜欢来丹枫谷深处的人。他又看了眼一边的瑕,倒有些像江湖儿女,便狐疑着问:“两位不是开封人士,何以在此?今日丹枫谷不太平,两位还是勿要久留得好。”
自从皇甫卓接任门主后,门下弟子也比过去收敛了多。夏侯瑾轩在心中留下这样的印象,复又问道:“发生什么了?我们是往开封寻人,不会逗留。”
皇甫家弟子松了口气,解释说:“先前丹枫谷出现一只冰灵妖兽,污染了丹枫谷水源。昨日那妖兽已被降服,门主吩咐我们来处置余下的事情。”
“冰灵妖兽?”时至今日,夏侯瑾轩还是会习惯性地对神鬼精怪产生好奇,“不知是怎样的妖兽?”
皇甫家弟子有些莫名其妙,他也没见过妖兽的真容,只是听其他弟子描述过。他思考了片刻,边回忆边说:“嗯……像是一只冰雕的麒麟,那模样挺稀奇的。如若不是它给丹枫谷与开封带来祸患,说不定还挺讨喜的。”
瑕听完他的形容,愣了一下,匆忙扯了扯夏侯瑾轩的衣袖:“冰雕的麒麟,你说会不会是……当年长老把我们传送到了丹枫谷,难不成……”
夏侯瑾轩点点头:“我想应该是的,若非海外仙境,应当不会出现麒麟。只是冰麟一族待人宽厚,怎会无故污染水源?”
“会不会是被人害了,或者骗了啊?”瑕认真地想了会儿,“我觉得冰麟一族看上去挺好欺负的,不然也不会被那只大螃蟹占了那么久的地盘。它们对这世间又不太熟悉,人总比螃蟹还要难对付吧。”
皇甫家弟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你们……这是在替那妖兽说话?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入开封有什么企图,难不成水源污染是你们……”
瑕一听被误会,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们只是……唔,也不太好解释……”
“这位兄台似是对我们不放心,那可否劳烦兄台代为向皇甫门主引见?待到见了门主,一切自会明了。”
“你是什么人,门主怎会轻易见你,况且门主如今已不在开封。”皇甫家弟子越发怀疑。
“不在开封?”夏侯瑾轩意外地重复了一遍,旋即想到,之前提到过要带姜云凡去折剑山庄接受公审,皇甫卓应当是护送姜云凡去往云州折剑山庄了。
他捏了捏瑕的手,又对那名皇甫家弟子笑着颔首:“我明白了,那我们便不打扰了。”
“站住!你们要入开封城,先得跟我去一趟官府。”
瑕撇撇嘴,低声说:“怎么那么麻烦啊,不就是因为皇甫家对面就是官府吗,怎么还抢起当官的活了……”
“兄台误会了,既然皇甫门主不在,我们自当打道回府,不会入开封一步,请兄台放心。”夏侯瑾轩毕恭毕敬地朝那名弟子作了一礼,姿态端庄得当,颇有一副“主子”的味道。那名弟子微微一怔,还没等到他回话,夏侯瑾轩便牵着瑕转身走了。
他抓了抓发带,一脸不明所以。
瑕随夏侯瑾轩走到偏僻处,确定了那群皇甫家弟子不会听见他们的声音之后才开口问:“皇甫小哥真的把姜小哥的……姜云……哎呀,我该怎么称呼他嘛。”
“云凡是无辜的,但武林中人却不会这么想。正如当年折剑山庄对待他一样,我想,这一趟恐怕会是一场鸿门宴。”
“哪怕皇甫小哥担保也没有用吗?”
夏侯瑾轩摇头:“皇甫兄虽与欧阳师伯平起平坐,但四大世家现如今不同以往,哪怕当年也不曾真正同气连枝,这下又有了云凡这个借口,一定会有人从中作梗。”
“那我们现在要赶去折剑山庄吗?”
夏侯瑾轩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做不了什么,只怕现在聚集在折剑山庄的人有很多,或许会遇见……”话停顿在了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瑕望向夏侯瑾轩,他的眼底似乎藏了些许微不可查的苦涩。瑕忽得想起,既然是公审,各大家族多半都会掺和进来,那么定然不会缺了“夏侯家”的人。
先前在上官夫人之前露面已是不该,若是遇见了夏侯茗……
她握紧夏侯瑾轩的手:“可是我们还是得到云州去,只要避开他们就好了,对吗?”
“嗯。”他笑了笑,“走吧,至少该亲眼确保云凡的安全。”
不为赶路,两人便不急着用云来石。皇甫家的弟子们还在丹枫谷内巡视,为了不与刚才那名弟子打照面,他们特地兜了个远路,幸好之前来过丹枫谷几回,对这里的路线很熟悉,躲开他并不算难事。
入了开封城,瑕还是打算找个普通的大夫给夏侯瑾轩瞧一瞧身子。两人去了医堂一趟,大夫替夏侯瑾轩诊脉,脉象看着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大夫又觉得与平日里遇着的脉象不太一样。大夫打量了会儿面前的少年,见他面色如常,仿佛就是个正常的人类,只当是自己才疏学浅,未能参透医术,便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他气虚体弱,给开了些补气养生的方子。
这回瑕总算是安了心。
大夫看着他们俩,捋了捋胡子,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的感情好,小少爷这体虚的样子倒是叫我想起前两日的姑娘,也是位小伙子陪着她一起来的,那小伙子可算是咱们开封的恩人呐。”
“哦?不知是哪位少侠?”
“名字老朽不知,只听得那姑娘唤他姜公子。那二人似乎是皇甫世家的客人,果然是被皇甫门主所赏识的少年英雄吧,解决了丹枫谷的污染,往后咱们都不用愁水源的问题了。”
夏侯瑾轩同瑕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那位少年英雄姓甚名谁,短短几日,姜云凡就在开封的百姓间出名了,也算是一件奇事。对于这个结果夏侯瑾轩并不意外,或者说,正因为姜云凡是那个人的孩子,才会有此义举。
只不过,一想起那冰麟或许是因他们之故来到中原,被城中百姓误认作妖兽,背上骂名,夏侯瑾轩心中仍不免怀了几分歉意。
可他们带来的麻烦,又恰巧被姜云凡所解决,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声命运玄妙,让人无法用三言两语去解释。
两人辞别大夫,去客栈投宿。瑕托小二往折剑山庄附近的客栈捎了信,暮菖兰早他们许久去了云州,此时应该已经在那儿住了许多日,她与夏侯瑾轩既然打算往折剑山庄跟进姜云凡之事,向暮菖兰打听自然是最好的办法。若是真要“动手”,正如当年的结萝一般,有人率先混入人群,总比腹背受敌得好。
夏侯瑾轩能感受到,暮菖兰提到姜世离时的咬牙切齿,然而她却并没有以同样的态度去对待姜云凡。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上一代的仇怨的确不该由这些年轻孩子去承担,更何况姜云凡对往昔一无所知,就连生父是谁,都不比他们早知多久。
过了几日,瑕收到了暮菖兰传来的书信,她又养了一只报信鸟,小家伙飞得极快,在夏侯瑾轩与瑕即将出发前将信送到了。
暮菖兰在信中说道,这几日云州附近聚集了不少武林人士,但是她之前去过折剑山庄几回,也结识了一位说得上话的,据她打听,欧阳家如今是欧阳慧主持,欧阳慧自青荷镇回到云州后一心练剑,并没有邀请武林同道的打算,这些人多半是故意上门,想要玩一手“逼宫”。
瑕无法不记起当日大半个武林逼迫欧阳英处置姜承的场景,她时常在想,倘若没有那一日,姜承没有被逼到绝境,是否就不会有净天教,之后的事情也都不会发生。她始终不愿意相信姜承成为姜世离之后,短短五年能让他变成完全不同的人。
她曾经问过夏侯瑾轩,而夏侯瑾轩只是沉默,沉默到她心都揪了起来,打算换一个问题的时候,才慢慢回答:“改变不了。”
那一瞬间她心疼极了,她不忍从夏侯瑾轩口中听到任何放弃的话语,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一定是经过了千锤万击,才不得不得出了这个结论。
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争取,枯木仍旧会将他们拉回他已经计划好的道路上来,他们的视野再接近全局,依旧会有看不清的一部分,而那一部分,正是枯木整个算盘的核心。他们早已入局,结局已经被定下,在“来不及”之前,就已经来不及了。
信已是多日之前寄出,如今折剑山庄恐怕已经剑拔弩张,两人不再耽搁,乘着云来石停在了折剑山庄附近的雪石路里。雪女一事后,山下的小木屋几乎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早前帮助姜承三人躲避折剑山庄追缉也是约在了这里相见。
夏侯瑾轩收好云来赤石,瑕早已迫不及待地往小木屋跑去,每回来到这里,瑕都会打趣他当初被雪女骗了冰冻在这里的事情,夏侯瑾轩每一次回忆都会感到全身一阵酸痛,像是又被人从上到下给打过一遍似的。
瑕蹦跳着往小木屋去,刚跑出几步,忽得顿在原地。夏侯瑾轩有些奇怪,快步走到她身边,也一同愣住。小木屋前站着一位紫衣女子,她负手而立,沉默地望着天。天上偶尔飘下几颗雪粒,落在她的发丝间,就像点点繁星。
夏侯瑾轩认出了她的穿着来自欧阳世家,却没认出她究竟是谁。
瑕迈出一步,却踩中了埋在雪下的枝丫。紫衣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向两人,夏侯瑾轩怔怔地看着那张与欧阳英肖似的脸,未及问出口,对方却先问了:“你们……你这身打扮,你是夏侯世家的人?哼,夏侯茗一计不成,是打算让你来兴师问罪?”
夏侯瑾轩苦笑,这咄咄逼人的语气,也不知究竟像谁。
“我并非……不,我的确是夏侯世家的人。”
“你……你身上的玉,是皇甫卓……”紫衣女子似是回忆起偶然间听到的荒唐事,皱了下眉,“上官夫人说曾有人自称明州夏侯瑾轩,你的打扮也的确不像夏侯茗手下的人……她说的人,是你?”
“正是。”夏侯瑾轩朝她拱手,“欧阳三小姐。”
欧阳慧蹙着眉盯着面前的夏侯瑾轩。
按辈分,她与夏侯瑾轩应是同辈。她自小听欧阳英说起四大世家的事,欧阳英与明州夏侯家交好,对夏侯瑾轩也算是赞赏有加,童年时的欧阳慧听过不少夏侯瑾轩的事迹。其实她很小的时候也曾经见过他一面,只是那时候她年纪尚小,那段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并不清晰。
只是当她真正见到了这个人,脑海中那如同画卷的部分才慢慢被揭开,生动地在她面前起舞。
她相信自己的记忆,也相信了眼前人的身份。只是她不明白,这个在众人口中已经死去二十年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她面前,甚至模样……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欧阳慧哼笑了一声,这下还真是“同辈”了。
“明州夏侯家沦落至此,这些年,你又去了哪里?”
早就从皇甫卓那里听说了欧阳慧刚正不阿的性子,也想到了会面对这样的质问,只不过问题真正落到了他的身上,又不免生出另一种不真实之感。也许他内心也无法原谅自己“背弃”了明州夏侯家整整二十年。
夏侯瑾轩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三小姐教训的是。”
“你这家伙……”欧阳慧看不惯夏侯茗,忍不住将怒气冲夏侯瑾轩发泄,其实她也明白全无道理,夏侯世家的衰败,最为痛心的,该是这位本是少主的夏侯瑾轩才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躁动的邪火,缓和了语气:“你到云州,是为了姜云凡?”
夏侯瑾轩没有否认:“是,故人之子,总得照拂一二。”
“照拂?”欧阳慧冷笑了一声,“当日夏侯世家两位门主身故,皆与净天教有关,难道你不恨他?”
夏侯瑾轩没有办法解释两位门主个中曲折,也无法简单描述自己对姜世离的复杂情感,但无论如何,在他心中,姜云凡始终都是无辜的。他看着欧阳慧,她的语气虽然冰冷,却感觉到任何对姜云凡的恨意。
说到底,他们恨姜世离吗?
谁都说不清,那样的情感,究竟有几分是恨。
他顿了顿,然后缓缓开口:“既然三小姐会这么说,想必已是护得云凡脱身了?”
“那小子能耐得很,哪里需要我护着。”欧阳慧又哼了一声,但这次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明知有危险还送上门来,真是……哼,一模一样。”
夏侯瑾轩知道她说的是谁,他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既然姜云凡安全逃走,你也早日离开云州吧。夏侯家的人还在附近,上官夫人又曾向人提起过你,若是被他们找到,你该如何解释?”
“三小姐不打算问吗?”
“你若想解释,自然会说;若是不想,我又为何要问?”
夏侯瑾轩赞叹道:“三小姐之言,令人叹服。”
“哼,不必与我咬文嚼字。你若是真的关心姜云凡,就多留意净天教的动向。那些人知晓他是那个人的儿子,已在荒石岗堵过他一回,魔教中人绝不会轻言放弃。届时他若是立场有变,我不会手下留情。”
夏侯瑾轩略一颔首,他知晓厉岩和结萝如今的打算,若说他们对姜云凡有什么特殊的情意,那多半是没有的,若说亲疏,他还比不上夏侯瑾轩与瑕。现在的姜云凡在他们眼中也只是魔君之子,厉岩一心想要解开姜世离的封印,而姜云凡是他们重要的“工具”。
他不认为姜云凡会变成一个魔头,但他也无法否定姜云凡愿意去复活姜世离的可能性。即便未曾见面,姜世离终究是他的父亲,血缘是不会被抹消的。
如果姜世离真的……
夏侯瑾轩闭了下眼睛。
回到中原得知姜世离被封印时,他最初的感想是松了一口气,他无法带着“他们与自己”的死去面对昔日的挚友。若是人已身死,又像是怎样的恨都可以随着生命的消逝而烟消云散。
他们都死过一次。
从枯木口中得知了一切阴谋,他明白姜承也只是局中之人,被操控着的受害者。姜承的责任心那样重,为了族人走上歧途。他身为姜承的挚友,没能在关键的时候引导他走向正确的路,从那日起背道而驰,直到无可挽回。可即便他没有去寻找海外仙草,没有那平白消失的五年,他也依旧拦不住姜承,拦不住枯木。枯木拿捏住姜承对族人的背负,就算是他也没法劝得姜承回头。
他明白,姜承本是身不由己。他也明白,他本可以,本应该不去恨姜承。可是他做不到,他眼睁睁看着他尊敬,爱戴着的人死去,他做不到不恨。
一如现在,面对欧阳慧的质问,他依旧说不出那个答案。
他在逃避。
瑕侧目看着夏侯瑾轩,现在她是最懂得夏侯瑾轩心情的人。他陷入这样的情绪里,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她缓慢地环住他的手臂,夏侯瑾轩身子一僵,转过头看向了瑕。瑕朝他笑了一下,安静地靠在他身上。
他感受着来自于她的力量,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我没事。”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抬起头看向欧阳慧,“我都明白。”
“嗯。”欧阳慧点了点头,“你快些走吧。”
“好。”他又向欧阳慧作揖道,“那么告辞了,三小姐。”
夏侯瑾轩同瑕一道转身,没有留恋地往前走。
走出几步,他们听见有人在背后问:“明州,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夏侯瑾轩没有回答,像是没有听见那个问题一样,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欧阳慧望着他的背影,二十年前,他也看见过这样的场景,有一男一女相携着在她的视线里渐行渐远。一个是她的姐姐,另一个,是本该成为欧阳家最优秀的弟子,还有她姐夫的那个人。
欧阳慧沉默着收回视线,抬起头,天空又飘起了雪。雪纷纷落下,像是要遮住一切。
白茫茫一片,连一个脚印都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