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情波》织海

6、第六章

　　也有一些人跑过来拉这个喝醉了的大汉。推拉之际，一拳砸到了画家脸上：“你是个什么东西？不为中国人说一句话！还和这个法国人称兄道弟地亲热！”老板娘劝阻不及。接下来，画家脸上、身上，又着了几拳。莱恩几乎没有被打到，只是被推搡了几下。他看到画家遭受这样的对待，连忙拉起他，灰溜溜地一径跑远了。临了丢下一句话：“你们都给我等着！……”
　　两个人跑了很远，画家先撑不住了，停下了脚步。莱恩看到画家嘴角出血，面庞上青紫了一块，渗出血来，十分过意不去。
　　莱恩扶着画家在路旁坐下。小铺子本来就已经很偏远，他们跑的时候更跑偏了。此地接近郊区，四处都是荒芜的杂草，一条小路蜿蜒。
　　“对不起！”莱恩很是自责，从怀中抽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来，递给了画家。画家接过来，擦了擦脸。
　　“我最近老是把事情弄砸。今天还连累了你，我真的很抱歉！”
　　画家摇了摇头。莱恩觉得他仿佛浑不在意，甚至还有一点心不在焉的。
　　“你放心……”莱恩说，“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这些打人的人都会受到惩罚。还有……你的医药费还有精神安慰费我都会给你的……”
　　画家看了看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莱恩又看到画家脸上那种嘲讽的微笑，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但是他感到自己非常对不起画家，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怨言。
　　“你说你为我讨回公道？”画家问。
　　“当然！我一定！……”莱恩连忙说。
　　“不……”画家挥了挥手，“你准备怎么样为我讨回公道？”
　　“我……这个我自有办法。这些人不守规矩，轻易地就打人，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嗬，我以为中国人个个都含蓄优雅，至少像你这样。谁知道他们竟然动手打人！我从前还很纳闷中国为什么会沦陷，现在我明白了，中国的沦陷都要归罪于这些人！没有勇气留在家乡卫国奋斗，跑来异国他乡躲避风头，却还要抱怨这抱怨那，欺辱落单的同胞。假如他们人人都像你这样，难道中国会沦陷吗？”
　　画家静静地听他说完，又笑了一下，说：“法国人老是以为中国人温文尔雅，讲究中庸之道，不会打架斗殴；中国人则总是以为法国人热烈开放。事实上，中国人和法国人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差别。都是人，一样会生气愤怒，一样会胆小懦弱……我早看出你是个有钱有势的贵公子，从小养尊处优。你说你自然有手段为我讨回公道，我希望你不要用你的手段了，我根本不需要你为我讨回公道。你回家吧。中国人和法国人是无法相处的，并不是因为他们本身又多么大的差别，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把彼此之间的差别想大了。”
　　莱恩吃了一惊，愣住了。他看了看画家，只见他低头看着地，并没有看自己。
　　“你跟他们一样嗬！你们为什么这么愚昧呢？！”莱恩站了起来，有些激动。但是画家却很平静，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中国人民和法国人民团结友好，可是你口气里却处处透着你对于法国的中国人的鄙视。你说我们愚昧，也许是吧……”
　　莱恩也冷笑了一声。他气极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他说：“好吧，我走了。我说过，我欠你的医药费会还给你的……”
　　画家头都没抬，果断地说：“不用。”
　　莱恩说：“我会给你的。”他转身离开了，但是忽然又回头，冷冷地说：“对了，有一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今天买花的时候，我让她到远一些的地方商谈，问她愿不愿意。她一开始有点不愿意。后来我非要买她的画，而且还非要到人少的地方。她就把我带到了你身边。”画家愣了一下。莱恩转过身去，不无嘲讽地说：“所以，不要放弃啊，浪漫的中国骑士，和法国人完全无法相处的中国人！”画家抬起头，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不一会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画家抬头看向天空，有一片云遮住了月光。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歇好了，就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小铺子走去。他侧耳倾听，并没有那些中国大汉的声音，只有碗筷叮当相碰的声音，是有人在收拾桌子。他又走近了一些，一只黄狗跑了出来，朝他汪汪地叫了几声。
　　混血小男孩听到狗吠走出了铺子，认出是画家，朝他笑了一笑，将狗斥退了。老板娘也看见他了，笑着对他说：“你好……还需要点什么吗？”
　　画家问：“你们还有饭吗？”
　　老板娘说：“米饭没有了。”
　　画家“哦”了一声。小男孩说：“有面条，你吃吗？”
　　画家说：“来一碗吧。”
　　老板娘说：“稍等。”画家说：“好的。”又说：“老板，我想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我今天晚上落在这里的画？”
　　老板娘很抱歉似的，摇头笑说：“你的画夹在硬纸板上，小康帮你收起来了；但是你的画笔，被那些人掰断了……小康，把客人的东西送过去。”
　　小康乖巧地点了点头，走进屋里，果真拿着画家的一叠画儿走了出来。画家接过来，说：“非常感谢……小康？”
　　小康笑了笑，点了点头，问：“你叫什么？”
　　“……”画家有些迟疑。老板娘见状抿嘴一笑，背过脸去，假装没有看见。画家见状不禁很是疑惑。
　　“我姓李，李邦祥……”他说，同时羞涩地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来，向小康比出了一个握手的动作。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笑了一下，伸手跟他握了握手，说：“我的大名叫做陈景康。”
　　画家朝他一笑。小康朝老板娘走去，接过一碗面条，送到了画家面前。紧接着母子两个也各自端了一碗面条，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吃起来。
　　“您不介意吧？”老板娘似乎觉得跟客人一起吃饭有些失礼，问了一句。
　　“当然不。”画家说，“是我在你们打烊后还来打扰。”
　　老板娘笑了一笑，说：“你今天那位法国朋友呢？”
　　画家愣了一下，说：“哦，他……我们是今天下午才认识的，不过一起来吃顿饭。现在他走了。”
　　老板娘笑意更深了，说：“现在的人真怪。你今天真是白白地挨了一顿打。这些人不讲理，打着爱国的旗号在这里打落单的同胞出气。真够无聊。实际上，那个法国人说得一点也没错。假如想保家卫国，就干脆不要躲到外国来，躲过来还嫌自己受委屈，真是够恶心……”
　　画家愣愣地看了看她。
　　老板娘笑问：“要蒜吗？”
　　画家回过神来，说：“哦，要一点，谢谢。”
　　老板娘递过去一碟蒜汁。
　　“您是个画家？”
　　“哦，算是个学生。”
　　“哦……您很多画上都有一个女孩子，挺漂亮的？”
　　画家看向她。老板娘笑了笑，说：“您的画不能看吗？恕我直言，捡起来的东西总要看一眼的。”
　　画家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不能看的。”
　　“那就好……”她笑了笑，问：“她是您的女朋友？”
　　画家摇了摇头，说：“不是……”
　　“那么你至少是喜欢她的……否则你也不会画下这么多她的画……”老板娘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
　　“哦，是啊。”他笑了一下，似乎是明白即使想要抵赖也抵赖不过去。
　　“她不喜欢你吗？您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年轻人……”
　　画家闻言一晒，说：“是吗。……我们，确切地来说，不熟……”
　　老板娘笑了笑，问：“你经常在波顿河边上写生？”
　　画家道：“哦，是啊。”
　　老板娘笑道：“而且还画了这样多的画？……怎么可能不熟呢……”
　　画家道：“我是觉得自己跟她挺熟的；但她怎么想我我就不知道了……”
　　老板娘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画家吃完了饭，付了钱。老板娘笑道：“不要钱。”画家有点困惑。老板娘说：“算我请你的。不要把我当成外人。咱们都是中国人。或者还有一层你不知道的关系。”
　　画家疑惑地问：“什么？”
　　老板娘狡黠地一笑，说：“也许是老乡？”
　　画家说：“我是苏州人……你们呢？”
　　老板娘笑道：“我们是杭州人……看来并不是老乡。那也不要紧。算你是我们家小康的好朋友。第一顿饭我不要你的钱。你要是非要给我，我以后都不欢迎你这个客人……我是说真的！”
　　老板娘身上很自然地有一种老大姐的气质，因此画家笑了一笑，把钱收了回去，说：“谢谢。”老板娘一挥手，说：“不客气……慢走……”画家拿起自己的画，一路走远了。他一直向波顿河走去。
　　深夜的风又冷又重。他无家可归，也没有任何一个想要回的地方。朋友的家他不想回去。别的地方又再无他容身之地。走到波顿河边，沙滩上一片空旷，半个人影也无。这个时候他不禁有些希望沙滩上多些游客，哪怕是那些喧嚣吵闹的小孩子。抱着画架坐下，他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了？我是不是应该回中国去？诚然，我回去了也不过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于家于国无益，但总算能够做点什么，我自己是心安理得的。一会儿，他又想到卖花的少女。她叫什么名字？他还不知道，也还没来得及问……他躺在沙滩上，回想一天的事情，真是灰心丧气，觉得自己真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
　　他看着天空，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中睡着；过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得被冻醒。星星正是最亮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又睡着。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早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使他感到一点暖意，他才安稳地睡着了一会儿。不一会儿，沙滩上的人又多了起来。
　　他坐起来，倚着台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明媚的阳光将河水都映得宛如流金。……但是，少女没有来……她没有来，他心里想。
　　少女没有来，他的目光也就丧失了追逐的焦点。所以他无意识地看着这一切，享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
　　“您好……”忽然有一个人走近，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