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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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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春猎事尽,皇帝赏了大小官员半日清闲。
除了越前龙马。手冢还未出营地时便遣他先行一步,到宫中主事。又对内侍等吩咐一番,独自带着不二往真田处来。
真田因雨季快到了,在家修补屋顶。及至手冢不二到了门口,他还趴在屋顶上忙。
手冢也不在意,不二自己跑到草丛里捉小鸡玩。
真田艰难地从屋顶下来,放下工具,擦了脸和手,手冢和他一起进屋。
真田道:“有事?”
手冢道:“ 朕命人送的东西,你都没要,是不满意?”
真田只顾给工具抹油,不答。
“为了展现朕的诚意,朕今天亲自带了一份礼物来。”说完手冢朝门外喊了一声:“不二。”
不二蹦进来,露出大大的笑容:“玄一郎哥哥。”
就好像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夏日的露珠缀在碧绿的荷叶上,暖色白玉的小人用软糯糯的声音叫着面前头一次见到的哥哥。老成的男孩马上因为那炫目的笑容红了脸庞,半晌绷着脸挤出一句:“大、大殿下。”任那肉肉的小手牵住自己:“周助和玄一郎哥哥去玩。”
真田剧震,瞳孔收缩,脸色如死灰一般。待到回过神,人已经扑了上去。
手冢早知他有这一招,闪电出手,点了他的穴。真田无法动弹,死死地瞪着不二,眼神里写满了痛苦、愤怒、和怨恨。
恨!他恨!他怎么能不恨!
当初这个人一道命令,让自己的世界顷刻间毁灭。老父在狱中被虐致死,母亲自缢身亡;兄长被杀,妹妹被卖,音信全无。还有族人、家仆,一百五十七条命,通通,都是因为这该死的昏君!
他被爹爹的故交冒死从狱中救出,可双腿已经落下残疾,又被消了户籍名,永不录用。那些人临死的哀叫、哭号,是他永远也挣不脱的梦魇!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会是自己当做亲弟弟一样疼,手把手教他认字读书的孩子?为什么会是自己发誓效忠和保护的君王?为什么?!
痛入骨髓!
他要杀了他!
“果然,你很喜欢这份礼物。”手冢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摄日,递给真田:“他可以随你处置,朕的条件是:入宫、拜相。”
真田眼神一动。
手冢解了他的穴,退到一边。
整个过程里,不二的眼神都染上了回忆的颜色,而且,是幸福的回忆。
宝剑握在手上,真田只觉得心头有千斤大石般沉重。
不二不惊不惧,不动不躲,他放下手里捏着的小鸡,闭上眼睛。
安静地微笑。
剑锋上吞吐的气芒让肌肤本能地纠了起来,剑尖刺入胸口,不痛,倒带着冰凉。
不二笑意更深。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真田脑中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盯着再不能移动一寸的剑尖。
不二睁开眼睛,冰蓝色的眸中荡起一片涟漪。玄一郎哥哥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啊!他再一次笑了。
迈开步子让剑扎得更深。
鲜血,滴在地上。
仿佛很多以前,他就是在这样恐怖的颜色下,跪在那个处境危险的少年面前向天地承诺,他会保护他。
不二唇边绽放着一朵宁静而圣洁的笑。
幸村?!
不多一刻,也不少一刻,真田拔出了宝剑。
不二踉跄一下,躬身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
真田‘咔’地一下砍碎了石桌,掷剑于地,转过身,低吼:“走!我不想再看见他!”
手冢松了拳,悄悄地将握碎的玉玦藏了,点了不二周身几大要穴,简单包扎了一下。
当不二走到门口时,他轻轻说道:“吶,真田君,我住在宫城东北角的绚霞堂,你认识路的。那里没有任何守卫。倘若……你后悔了,随时……都可以来。”
御医来看过了,越前一直握着不二的手。
不二靠在榻上,浅笑,伸手揉了揉越前的脸:“裕太,没关系的吶。”
越前抹了一把脸,甩开手:“我是越前龙马!不是不二裕太!”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二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看空落落的手,笑了。
吶,我知道哦,你不是裕太。
裕太啊,五年前就死了……呵呵……
一切不过是我的妄想,我的执念,我的痴傻……
窗外花影浮动,不二颔首微笑。
受了伤发起烧,不二醒了睡,睡了醒。口干舌燥,喉咙像是着了火。
有清水从干裂的嘴唇淌入,不二大口大口地啜起来。
“会呛着。”
不二睁开眼一看,是手冢。不二使力要坐,手冢忙拿了一个靠枕,给他垫在背后。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不二撑不住,笑了:“皇帝陛下新学了相面术?”
手冢摇摇头,待了一会,终于道:“你……”的伤没事吧?生生改成了“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二笑得缥缈:“因为,好像很有趣吶!”
手冢闭上眼睛,许久,又道:“你不是痴儿。”
不二调皮一笑:“谁说的?”
手冢很认真地看着他。
不二叹气:“我从来没说是。当然,也没说不是。”
天才也好,疯子也罢,世人关心过名为真正的不二周助吗?如今,他早已不在意任何言论,只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手冢一下子了然。当他是上位者的时候,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赞为开创之举;一旦势颓,先前种种全数反转‘看,我早知道他会有这样的下场,当年我就觉得他是个疯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日自己努力维系的一切,努力去做的一切,到了身后,又会得到怎样的评价?
手冢觉得自己又了解不二多一点。
不二微笑,轻轻浅浅,宛如初见。
“我不介意你利用我做什么,玄一郎哥哥要是真的杀死我,倒好呢。”不二露出一个堪称幸福的笑:“死亡对于我来说,从来不可怕。说起来不过是到彼岸和家人团聚罢了。”父皇、母后、姐姐,还有裕太,都能见到吧?
“我只希望一点。”不二正色:“算是我求你,请你,让我可以尊严的死去。”
手冢的眉头狠狠地皱在一起。
他突然很想摇动眼前的人,不在意吗?为什么还能那样微笑?不二周助,这世界再无你可留恋的了吗?
不二没管手冢的戾气,他还是笑着:“我知道你答应了。”
手冢怔了怔,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不二的脸。到了半空,放下,顺势掖了掖被角,道:“好好休息。”
天知道他要花多大的力气才没将那句‘对不起’说出口。有的事情,在他的想象之外,真实地发生了。
走出来,高大的宫墙将蔚蓝的天空分割成小块。
手冢摸出一个香袋,里面装的,是玉玦的碎屑。
是的,他在乎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