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六章 ...
-
在石闵即将年满八岁那年,一月的某一天,石邃将他带到钟虞院的一间密室。他甩出一把尖锐的匕首,用特有的破鸭嗓子命令道:“拿着!给老子进去——随便杀一个人,办不到,就自杀罢!”
石闵站在门边,盯着匕首上泛出幽幽的寒光,全身汗毛直竖。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石邃鄙视地瞥了他一眼:“老子叫你杀,你就杀。哪儿有这么多废话?唧唧歪歪,看老子抽不死你!”说着抬脚就抡过去。
石闵打挨得多了,知道光躲没用,咬牙硬抗。
石邃越踹越火大,大手狠狠一推,将石闵重重摔进去,随手锁了密室。
可怜石闵,完全受了无妄之灾。他想不到石邃会如此决绝,半点哀求机会都不给。七、八岁的孩子,就那么趴在密室的门边,又哭又喊,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嗓子哭哑,手也拍肿了,外头丝毫没有动静。
这段日子,他看似过得比以前强些,实际上,仍是王府中最没有地位的“主子”。真计较起来,恐怕连石韬身边受宠的宦官地位都比他高。想到这,石闵就觉得胸口堵得慌,待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靠在密室的门边上睡去。
少时,悠悠醒来,密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石闵孤零零地站在阴暗的角落,什么都看不见。心中害怕得厉害,以至于别的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不断地催眠自己:“不害怕…...我不害怕…...”
黑暗深处,偶有“呜呜”的阴风回荡,像是风擦过耳膜造成的错觉,又像女人有气无力的抽泣,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石闵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牙齿打颤,双腿发软,强迫自己莫要慌张,握紧匕首挡在胸前,慢慢朝那发出声音的所在挪去。
直走了大约数十步,才终于发现,原来这间密室占地不小,在密室深处两侧关押了许多囚徒。左侧铁栅里关押的是老人和男丁,右边铁栅里则尽是妇孺,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都不知已在这里被关押了多久。
石闵握紧手中唯一的武器,小心翼翼地走在被两边铁栅夹在中央的一条狭窄潮湿的过道上,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能不在这些人面前露出害怕的表情。目光与这些人撞在一起,那些灰色的、绝望的、死气沉沉的眼神,仿佛含着尖锐的刺,深深地扎进石闵的心里。
这里满是各种各样的恶臭,老鼠吱吱尖叫,四处乱钻,有的甚至就从石闵的脚背上窜过。石闵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觉得自己也有坐在这铁栅里头的一天。或许到那时,他也会和这些人一样,囚困无助,等着一个手持匕首的凶手来到自己跟前,轻轻地一挥手,就像割麦草一样,轻松收割掉一条鲜活的人命。
石闵胸口憋得难受。紧紧得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刺到舌尖,和着这些铁锈味的黏稠液体,几乎要咬碎牙齿般对自己发誓:“这些人关在这里,有畜生有什么区别?只怕府里饲养家禽的院子也比这里干净些。我绝不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不要做畜生,我要做人!我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正当时,石邃的破鸭嗓子透过密室厚重的石门传了进来:“碎碎念什么呢?娘们兮兮的。给你刀就是让你用来杀人的。磨磨蹭蹭半天,想好了没有?是要杀人呢,还是?”
一语激起千层浪。
石邃的话语刚落,密室里,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囚徒们突然喧闹起来。他们个个睁大了血丝密布的双眼,扑向铁栅,指着石闵呵斥道:“你是来杀我们的?”
怎么会是这样!这个看上去还很稚嫩的孩子,原本还以为是又一个被胡人抓来的可怜虫,半个时辰前还赖在门前哭得死去活来,原来竟是帮着胡狗进来杀人的?这是谁家的崽子,分明是汉人的模样,怎么竟然帮着仇人做事?他难道不知道,汉人与羯人之间,是到死也不能抹灭的、已经侵透在骨髓里的仇恨么?
在这个充满血腥与战乱的这个时代,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汉家男子被杀死,有那么多的汉家女子被糟蹋,有那么多的汉家孩子夭折… …在这片自古便令所有汉人引以自豪的华夏大地上,如今几乎每一株庄稼都是浇灌着汉人的血长出来的,那是吃在舌尖就能尝出血腥气的粮食,那是雨水冲刷也洗不去的罪孽。
每一个汉人都不应该忘记,二十年前那场三万汉人对阵十万胡羯铁骑的河内之战,被无数汉儿视作长江以北最后一个大汉军神的冉隆将军率领旗下的乞活军将士,直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也没有放弃他们的信念:多杀一条胡狗,就能保全无数的汉人,也能为更多的汉人报仇。
听说,冉将军的独子,年仅十一岁的冉瞻,也披甲上阵,战死沙场。冉家这个传奇一般的家族就此绝嗣… …
想不到,如今才不过短短二十年过去,就有汉人忘记了这段家仇国恨,竟然从胡狗手中接过屠刀来面对自己的同胞!
密室中的汉人,多半都是因反抗羯人统治才被抓了进来,此时竟要被一个汉家小儿杀死,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其中,有一个镇定如恒的中年人,默默地打量着石闵。这中年人名叫宁武,曾是当年被冉隆老将军救下的汉家官员,也曾在乞活军中供职。当年河内之战,他还不到二十岁。是临阵脱逃,换了女人的衣服混在最后一拨撤退的妇孺中逃出去的。那时带领他们撤退的,正是冉隆嫡亲的孙子,年仅十一岁的冉瞻。后来,他听说河内之战乞活军全军覆没,冉氏一族更是就此绝嗣,堂堂七尺男儿终于落下了羞愧的泪水。他气自己不像男人,悲愤之下单枪匹马闯入胡羯军营,想为冉家报仇。不料那处正好是石虎的中军,精兵猛将,强手云集,轻而易举就被俘虏了。
宁武在这间密室饱受折磨,全身肌肤几乎没有一处完整。如今屈指二十余年过去,亦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多年的折磨,使他一目早盲,另一只眼睛视物也很模糊,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密室里忍辱偷生的汉人之间的地位与威望。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甚至是这群人里唯一的主心骨。
从石闵被推进密室之时起,宁武就一直在观察这个少年。他性子沉稳,思虑细致,所以,当石邃的声音响起时,他并没有像旁人一般对石闵怒目相对,反而仰头朝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发出怒吼:“好歹毒的胡羯贼子,自己不敢动手,却挑唆着这不知世事的孩子吗?我汉家儿女,岂容你胡狗驱策?人活在当世,生有何欢,死又何惧,不必害怕,那个孩子,你过来我这里,我必不害你… …”
四周的众人见宁武招手,连忙劝阻。
宁武摇头,劝慰四周众人:“无妨,人性本善。我看这孩子,并非天生凶恶之徒。此时出现在这里,又手拿凶器,必定是受奸人威胁,待我仔细问问再说。”
石闵与宁武素不相识,此时听他对方言语中有维护之意,不禁一愣。他素来被欺压狠了,渐渐养成阴柔狭隘的性子,尤其眼下生死之间,凡事更是往最差的方向思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汉子,不但不骂我,还叫我过去,不知有何图谋?看他身材高大,力气定是强过我许多的。若我上前会被他伸手擒住,再以此为要挟,令伯父开门放人……哼哼,到时别说这满室的汉人,恐怕连我,都会没命!”想到此处,不由就生出十二万分的防备,在距离铁栅数步远的地方停下,瞧这宁武究竟想做些什么。
原先围在铁栅旁的人纷纷让出位置,宁武拖着残躯挪到铁栅边,本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好好和这浑浑噩噩的小子说说,让他不要再受胡狗驱使,却不想在看清石闵面孔的同时,胸口似被千斤铁锤击中一般,一下子扑了过去,双手穿过铁栅间的空隙,一把抓住了石闵的肩膀。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哪怕石闵已有防备,仍是吓了好大一跳!宁武身边的人,更不用说。
只见宁武一张脸变得惨白,眉眼间全是深沟似的皱纹,此刻,更挤压作一团,五官全都扭在一起,撕心裂肺地叫嚷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天… …怎么会,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
石闵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抓住,用劲拉到了铁栅边,两个人之间隔着铁栅几乎贴在到了一起。
扑哧一声,匕首入体。冷铁插进血肉时,几不可闻的轻响,被掩盖在宁武疯癫般的吼叫之下。
宁武死死地揪住石闵,模糊不堪的眼睛死盯着他的脸,似是要将他盯到肉里去。过了片刻,宁武突然放开了石闵的肩膀,软软地滑倒,贴着铁栅瘫在地上,血缓缓漫开,和脏兮兮的稻草混在一起。
石闵傻了,宁武周围的人也傻了。所有的人,活着的,健全的,都不如宁武这个濒死之人清醒。
这个已在世上多活了二十年的男人,终于明白,原来,老天留下他的性命,就是为了此时此刻。
石闵固然力弱,但他将石闵拽到身前却是用尽了全力,就仿佛是他自己全力刺了自己一刀。匕首刺进了宁武的肺叶,血已呛入了气管,令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宁武等不及咳嗽停止,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石闵的脚边,抓紧铁栅栏杆,尽可能地仰起身子,向着石闵问出了最后三个字:
“你是冉……”余下的尾音混在仍未完全止住的咳嗽声中,含糊不清。
石闵的身上也溅到了宁武的血,嘴角边还留着适才咬破嘴唇留下的血痕,周边的人瞧了,还以为他也受了伤,只有石闵自己心里有数,他根本毫发无损。
铁栅里的人们,已是乱作一团,手忙脚乱地把宁武抬到干草稍厚一些的地方,许多人都失声痛哭起来。
石闵呆立在旁。没有听清宁武最后问的三个字,也没有意识到宁武到底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这些人在哭些什么。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怎么就死了呢?
是我杀的?怎么杀的?
亦不知过了多久,密室里的混乱渐渐平息。石邃推开巨门,来到石闵身边。此时宁武已经死得透了,石邃的视线压根就没在他的尸体上停留半刻,便直接扫到了石闵身上。这小子瘫坐在地,前襟满是鲜血,眼神空洞洞地盯着角落,毫无生气,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
但是,石闵终究没死,死的人只有一个……
经过迷室的杀人事件,石闵身体虽未受伤,精神上却受到严重打击。
他在石宣的翁仲院里修养了半月。白天除了昏睡,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就是满身血迹的宁武的脸——恐惧、忧虑、委屈……彻底地笼罩在石闵心头,使得本就缺乏开导指引、并不开朗豁达的自闭性子,越发往更极端、狭隘、偏执的方向发展,以至于后来心魔滋生,最终为日后落下不可磨灭的祸患。
古人常说:冰冻非一尺之寒。
若时间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恐怕很难有人能将后世那个“内外六夷,敢称兵杖者斩之!”的冉闵与眼前这个孱弱小人联系在一起。当然,这已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此时的石闵,堪堪恢复些精神,就被面无表情的石宣再次送回钟虞院。仍是那个密室,仍是那把匕首,仍是石邃那句冷冰冰的话:“用这把匕首,去杀掉里面任何一个人,或者,杀掉你自己… …”
石闵傻了一般站在原地,脸色惨白。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只觉得胃里面翻江倒海得难受,冲到门边狂吐不止。他这段时间吃的本来就少,没吐一会儿就只剩下黄胆水一个劲的往外冒,又酸又臭溅了一地,好不容易折腾完,已经只剩下半条命在,连说话都没了气力。
石邃冷冷地看着,满脸鄙夷地瞪了一眼,“吱呀”一声把密室推开,看也不看就又把石闵扔了进去。
这次,石闵在密室中待的时间更久。
两个时辰,石邃再去看他,见密室里已经又有一个人死了,石闵满身是血站在尸体边,背脊挺得笔直。石邃走过去,无视铁栅里已经群情汹汹的众人,站在石闵身后,问道:“杀人的感觉怎么样?”他特意把“杀”字咬得又硬又重。
石闵转头去看石邃,毫无血色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眸子湿漉漉的,混合了倔强、恐惧和绝望后的空洞,刺得石邃一瞬间呼吸困难。
石闵说:“我捅了他十三刀。捅第六刀的时候,他就不动了,我又捅了他七刀… …”
石邃瞧着他,像是看到了一个怪物——眼前这个少年,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