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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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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半晌静默。
最后还是袁成柏开了口。
“把林氏——”
他的声音僵住了。
袁成柏低头看看妻子。
陈氏已经满脑子浆糊兼复杂感情,此刻正在满脸纠结地神游天外。
他又抬头看看小女儿。
十二岁的女孩身姿秀丽,端庄而坐。
手里稳稳托着丫头们刚送来的盖碗茶,用三根指头。
眼帘半垂,睫毛细密,一切一切的心思,都掩盖了起来。
袁成柏想起今天皇帝对他的暗示,轻轻叹了口气。
一天之内,家里就好似全乱了套了。
他再不犹豫,坚决道:“把林氏拖到小佛堂里去,不准任何人探视!”
陈嬷嬷指使两个粗壮婆子进来,把神志不清的林姨娘拖走了。
袁思懿抬起眼,静静看着林姨娘糊得一塌糊涂的面孔渐渐远去。
——她要永远记住这张脸。
柳映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要永远记住这张脸!
袁成柏颓然坐下。
“爹爹,您到现在,还不肯跟娘说么?”
袁成柏惊讶抬头。
袁思懿面显疲惫,叹了口气:“有什么坏消息,就一口气全说了吧,省得再打击二回了。”
袁成柏正犹豫着,袖子被人牢牢扯住——
陈氏心神不定地坐直了,十分惶恐而失态:“侯爷?”
袁成柏苦笑:“不是我。”
他慢慢说着,似乎想找一个能让妻子不受太大刺激的办法:“二姐儿已经问出来了,买通林姨娘的,差不多就是李妃娘娘,江南的盐商和——”
袁成柏好似难以启齿一般,撬开自己牙关:“和济宁侯府……”
“柳家?!”陈氏好似打了鸡血一般突然坐起,“盐商好说,关李妃和柳家什么事?!”
袁成柏张嘴,闭上,还是张开了嘴:“皇太子……”
“已经十三了”几个字还没吐出来,陈氏眼睛一翻,一声不吭地昏了过去——
袁思懿大惊,扑上去:“娘——”
屏风后面也冲出来一个:“娘!”
“男子汉大丈夫,你娘的事有你爹和你妹妹,你慌个什么?先回你院子去,静不下心就练去字,写他个一二十篇!”袁老爹开口赶儿子回去,“回去好好想想!顺便让袁德拿了我的名帖去请太医。”
袁思严不敢违背父亲的话,他双目含泪,走到门口。
忽然停住脚步回头,转身,跪下——
“爹,是儿子对不住您!”
袁成柏正要弯下腰的身形定住,一动不动。
那一刻,他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
袁思懿给母亲又是揉胸又是顺气,陈氏也慢慢醒过来。
“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了。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袁老爹坐下,轻轻拍了拍发妻的肩膀,“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们所有人。”
“爹——”
“爹爹——”
“侯爷——”
袁成柏揽过妻子的肩头,慢慢地替她拍背。
那只拍背的手,一下一下,好似在抚慰,却已经没有了几分力气。
“刚才林氏在指责我的时候,我就在想。”袁成柏声音恍惚,“究竟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们好,还是为了了结我那存在心里,近三十年都没能消去的心结?”
“我身为勋贵子弟,却被迫少年离家。外边的人都说我少年老成,强于乃父,谁又知道,十几岁的少年流落江湖,辗转投军,究竟吃尽了多少苦头?”
袁老爹苦笑一声:“哪里就像他们讲得那样好听的?为了家族名誉,我从来不敢开口过。”
“——我是生生让你们祖父那些妾室给逼出来的!不赶紧走,那就是一个死字!”
“林氏这些计谋,比起那些女人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袁成柏双目通红,“什么下毒,推进水塘,掉下假山,天上落下个花盆,莫名其妙掉进坑里,我全都遇到过!至于栽赃陷害,那更是家常便饭!至今想想,我能活到今天,一是我娘死命地护着我,二是我一个姨母接济过我,第三个,就是我命大,总是不死!”
他冷笑了一声:“那一次事情闹得太大了,我干脆就连夜跑了。我娘当夜也跟着收拾了东西,第二天清晨就带了心腹去了相国寺旁边的济德庵,这才敢先斩后奏地派人回府说了我们娘儿俩的下落。就那样子,那群贱人还不依不饶,找尽了借口要弄死我们母子!”
“——没有那个、那个——”
袁老爹闭了闭眼。他终究没办法,在儿女面前唾骂自己的父亲。
他疲惫地低声说:“没有那个人的允许,我会这么惨么。”
他的一双儿女目光凄然地望着他。陈氏忍不住落下泪来,用帕子捂住脸。
“侯府的少爷,从小锦衣玉食,于外面的世界,又能知道什么?”袁成柏眯着眼回想,“我十岁大就迫不得已开始在外面混,那时候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风餐露宿不说,有时候惹了麻烦暂时不敢回家,只好饥一顿饱一顿躲在外头。幸亏我娘强逼着我习武,我又不算太笨,少爷样子还勉强可以唬唬人,不然皮肉苦头那就是绝对免不了的。但四面碰壁是常有的事,更不要说磨出了一身粗皮糙肉了。后来我在家里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又听说了大同宣府一线招兵,我一想,干脆仗着这身武艺和我念过的兵法,去当兵去得了!反正我是勋贵出身,祖上也就是干这个的,了不起就是捡起了老本行!”
袁老爹冷笑一声:“某些人成天在朝堂上暗讽我是‘野蛮匹夫’,却不想想,我那样挣着命才能活下来,要是轮到他们那样细皮嫩肉的,早就不知死在哪个角落里了!二十多岁上我才娶了夫人你,严哥儿出生的时候别人的孩子都快可以考虑着寻摸媳妇儿了!”
“‘野、蛮、匹、夫’?!难道老子不想干干净净坐在书房里准备考进士?!难道老子就愿意舞刀弄枪拼得你死我活血肉横飞?!”袁成柏想到积年的痛处,不禁撕心裂肺地咆哮,“难道老子天生就是活该干这种杀人的活计不成?!难道老子天生就是个坏人不把人命当回事?!”
“还不都是被那些,干动嘴皮子就能要人命的贱人逼的——!”
陈氏伏在他怀里,肩膀一阵抽搐。
袁成柏低下头,看到妻子这般情状,叹了口气,扶起她,接过女儿递来的帕子,动手给妻子擦脸。
陈氏让他不知轻重的力道猛蹭一顿,不由破泣为笑:“别乱擦了,活似我的脸是你那杆破枪一般,怎么都擦不坏。”
“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不是扶摇直上成了陛下的心腹。”袁成柏执起妻子依然白嫩的手,“而是娶了你,生了这么一双宝贝疙瘩……”
他看向眼圈发红的一对儿女:“自严哥儿落地那天,我就反复在想,我的儿子我这般宝贝,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家当都留给他!当年明明我听话又懂事,为什么我那个见鬼的爹就是不肯照拂我一二,还想弄死我?弄得就好似我娘偷了人一般!”
袁思严袁思懿顿时脸色变得很精彩。陈氏一边擦眼睛一边捶了他一把:“你又胡沁!当心婆婆半夜里来找你算账!”
袁老爹不以为惧:“我自己亲娘,就算真来找我了,那也只有跟她叙旧报平安的份儿,还能害我不成?”
他坚定地道:“也许我这辈子是干了不少混事儿,害了不少人,手上还有不少人命。可我半点儿也不觉得后悔!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出手了,就绝不反悔!”
“那么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每一次都在庆幸,我动作快了一步,先把敌人捅死了!”袁老爹半眯着眼,“我垒过人头搭成的京观,尝过飞进嘴里敌人鲜血的味儿,亲手砍下无数的头颅,摸爬滚打着回到京师,我雷厉风行娶了你们娘,杀了那帮贱人,跟老族长翻了脸——可不是让我现今再来后悔的!要是我回到小时候重头开始,我只会离家的更早,手段比现在更辣,报复得比现在还狠!”
袁思懿用手蹭掉落在脸颊上的泪珠。
老爹,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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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思严带着妹妹,很自觉地先从正房里撤出去了,留下两夫妻叙私房话。
两兄妹默然无语地走在院子里的小路上。
这会儿,天都已经黑透了,大地撒上了一层清辉。
“其实爹的这个心结,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袁思严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那年宁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就开始惶恐。今天庶妹出生了,爹就乐成这样,明天要是生出一个庶弟来,我在爹心里,还有地位么?”
“可是后来等到恒哥儿出生的时候,我反倒淡定了。年纪小的时候不觉得,等渐渐学会了观察别人的脸色,我就发觉,父亲的喜欢显得太假。”
“太刻意了!”袁思严似笑非笑,“每次等到我做完一份功课稍事休息,他就要带着弟弟到我面前表演。恒哥儿小时候还不懂,长大了点就开始瞟着我,最后使劲躲着爹,宁愿不做功课挨板子也要避免这种无聊戏码。后来我看着他实在是可怜,就去找爹摊牌了。打那之后老头子就开始用心逼我读书,也不逼迫弟弟了。恒哥儿可是松了好大一口气,那段时候黏着我跟牛轧糖似的,一口一个‘还是哥哥靠谱’。”
袁思懿忍俊不禁。
“咱家的一个庶妹一个庶弟,不说别的,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心宽。”袁思严笑着看了妹妹一眼,“其实要说起来,咱们兄妹俩难道就不心宽了么?”
袁思懿曼声吟道:“‘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正是这个理儿!”袁思严一击掌,“可是事情还没完。他管恒哥儿的时候,活似那是他的心肝儿,等到恒哥儿大了,他又撂开手不管了。不但是不管,反而还时时耳提面命,就差指着鼻子说‘你要是敢对你哥不敬我就把你赶出家门’!亏得恒哥儿心宽,我常常这么庆幸,哪有他那样对待小孩子的,搞得我每次都得费嘴皮子做好人!”
袁思懿笑吟吟道:“也许爹爹就是这个意思呢?”
袁思严怔了一下,摇头:“何苦?以前是我看见他就躲,现在换成恒哥儿看见他就躲了。这叫什么事儿!”
“后来有一次,我无意间听见,他在跟母亲商量祖母忌日的祭祀。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我到底漏掉了什么。”
袁思宁接道:“那帮子妾室。”
袁思严点头:“对!”
“按理说,祖父死了之后,还有一帮或年老色衰或青春貌美的太姨娘呢?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别说我小时候没见过,就连……”
他干咳两声,压低了声音道:“我趁祭祖的时候偷偷翻了放在家里祠堂案上的族谱副本——上头一个姨奶奶的名字都没有!祖父祖母的名字下面,接下来就是六叔祖父!据说当初祖父有好几个良妾呢,竟然连族谱都改过了!”
袁思懿眼里光芒一闪,蓦地回头看着哥哥。
“当年爹必定是做了什么惹怒了族长的事情,才搞的我们家跟本家没了来往!”袁思严笃定道,“我想来想去,族长大堂伯祖父跟祖父关系一向好,他一直是护着祖父的,何以祖父一去世,就突然对已经有了前程承了爵位的父亲翻脸?”
“——除非,父亲不但逼着族长把一干妾室除了名,还殉了葬!”
袁思懿嘴角扬起:“这就解释的通了。”
兄妹俩齐声叹息。
“长辈们造的孽,后果却往往是晚辈们受着。”袁思严摇头,“父亲有怒气有冤屈,可这手段……”
袁思懿毫不客气地说:“太直白了,太蠢了。”
袁思严干咳了两声,训道:“不得这样说父亲。”
袁思懿低下头翻了个白眼。——学他什么不好,学他装大尾巴狼。
“我一直寻摸着,”袁思严似有些犹豫,“如果父亲一直心结难解,不如就等我立业之后,悄悄替父亲和大伯祖父牵个线,咱们说服父亲向大伯祖父服个软,估计两边也就能缓和了。总不能老是跟族里僵着吧?”
“哥哥还犹豫什么?”袁思懿挑着眉毛笑道,“看准了时机就做吧,别等什么立业不立业了。妹子我上午才帮娘骂走了一个狐狸精,哥哥你可比我大了十岁,总不能甘于人后吧?”
袁思严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扇子,往妹妹头上一敲:“没大没小。”
袁思懿一只手按住差点掉到地上的簪花,忿忿道:“你这玩意儿打哪里变出来的?!”
“居家旅行,强抢民女……咳咳,说错了,居家生活,出门在外之必备物件,随身携带——”
大尾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