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箫娘》沈幺

5、第五章 窦府落难

　　唐德宗贞元九年。

　　时值阳春三月，长安城入暮之后依旧寒气侵人，这几日更是现了倒春寒的天气。侍鸾紧着厨娘炖了紫苏薄荷粥，用越窑青釉花口碗盛了，青青白白的点缀几片紫苏显得莹润可爱，很是勾人食欲。侍鸾嘴角不由带出丝笑意来，心想这次小娘子多多少少能喝下几口了。继而又微微蹙了纤秀的眉，叹了口气，看了眼天色，匆匆往东厢天星阁赶去。

　　一路行去，府内一如往年锦绣非凡，只是画栋雕栏之间不复欢声笑语，满园春色亦不再引人拨弦发歌。仔细看去，那丛小郎君与小娘子一起栽种的贴梗海棠似比往年稀疏了几分，不由又一阵心疼。好在娘子病中不能见风，若是让她见了，难免又要添几分伤心。

　　想那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小娘子刚满十岁生辰，相公为她摆宴庆生，请了满朝文武来宴，那是何等的热闹，便是名动上都的广陵郡王也应了小郎君的邀约前来祝贺。小娘子与郡王的缘起便也是在那时了吧。想相公一生矜严悻直，人前不露温颜，却独独视小娘子为袖中珍宝，唯恐其受一丝委屈，便是几位郎君也要哀怨几声。可幸小娘子并未恃宠而骄，待人接物一应的亲切可人，实在是天上地下难寻的女子了。这样的小娘子，便是想要公主头上的凤钗也无不能，在那一年的生辰，却只要了那几株贴梗海棠。侍鸾回想当初的情境，脑中突然浮现一句话来，似又听见了那个清越的声音回绕在成云似绡的海棠花间：“我爱的便是这海棠无香，不争梅花一缕香，胜却桃李尽芬芳。干净自在、艳而脱俗。哪里是阿爷能懂的。”堂堂大唐的相公竟也被羞得捂嘴虚咳，找了借口逃遁而去。

　　想来好笑，那时的侍鸾无知，见了花间的小娘子，竟差点将她当成了海棠花仙前的童子来参拜，闹了不小的笑话。便也是这样的机缘，让原本只能在庖厨打下手的她到了小娘子的身边服侍，从此便如获新生，连天空也明媚了起来。关于那时的记忆，似乎世界只余漫天的欢笑，淡淡的回忆甜蜜得沁出暖色，一如无香的海棠花瓣。

　　只是，近年的变故，让偌大一个窦府人去楼空。相公被贬为郴州别驾，几位入仕的郎君也一应遭贬，府中便只剩了小郎君和一众妇孺。虽不至萧条，终归是大不如前了。入春以来小娘子便得了风寒，汤药竟不得治，只能静养至今。看她终日怏怏的不得精神，实在是让人心疼。这样想来，侍鸾不禁又加快了脚步，想早一分哄了小娘子喝了粥将养身子。

　　侍鸾过东厢一路向西，正从庭前走过，听见小郎君屋内一阵喧闹，本不欲多管，却闻婴孩啼哭越来越烈，禁不住心内如猫抓挠，转身进了屋。小郎君只此一子，最是得小娘子疼爱，也不知哪个不得眼的婆子婢子惹得那小祖宗不得安生。侍鸾前脚刚刚跨入门槛，却不料一青衣婢子横冲而来，差点撞翻手中托盘。侍鸾险险稳住，刚刚站定，顿时一脸惊慌转为凶怒，不由呵斥：“慌慌张张的是要作甚！竟连一点规矩都不顾了。小娘子尚在病中，你们是欺着没人管事儿是吧。我看你们是越发不中用了，不如择日撵出去罢了。”

　　那婢子一见侍鸾早已跪在了地上，一听她说要撵她出府，惊得跪行几步至她足下，忙磕着头道：“侍鸾姐姐息怒，不是碧儿有意冲撞，实在是事发紧急，碧儿要马上禀明小娘子，不然，不然……”

　　碧儿一着急，竟落下了泪来，却是再说不出一字来。侍鸾见是小郎君侍妾王氏身边的婢女，心知事异，却见她是个胆小怕事的，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只恨得连连跺脚，索性自个儿入了厅去问王氏。恰见王氏抱了嘤嘤抽泣的小童从偏厅走出，便连忙福了福身，不待开口，便听闻王氏焦急吩咐道：“侍鸾来得正好，快去通知瑟儿，郎君赶往广陵郡王府去了，我看他神色不对，怕是要惹事。我已派人前去阻拦，只是郎君除了瑟儿，想来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快让瑟儿想个法子拦了才好。现在府中可是禁不起半点风波了。”

　　侍鸾一听大事不妙，一个手颤竟将紫苏薄荷粥全洒了，烫得手上一片红肿，却连疼痛也未察觉，反倒是刚止了啼哭的窦尧又惊得哭了起来。侍鸾惊觉，连忙转身急急忙忙往天星阁赶去。王氏看着侍鸾匆匆而去的背影，滑落坐在榻上，眼中一片凄茫，眼角却好像看见一抹白影从院前一闪而过，顿时惊立而起。

　　日头西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朱雀大街上人烟渐消，夜鼓声声骤然响起，在城头落辉的映射下扩散开来，弥远而悠长，它的尽头是五更的黑夜，吞噬着春日繁华与热闹。一个担着货担的小贩匆匆从天街旁的槐榆树间往通化门走去，刚要进门，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身瞬间擦身而过，带过一阵尘土。小贩急忙侧身倒退几步，放下担子整理一身狼狈，方抱怨了两声，又见不远处一匹白马穿街而来，雪白得似夜间的一道闪电疾驰而过。一阵风沙过后，已经只能看见乘在马上的少年瘦弱颤动的背影。

　　少年一身白色袴褶几于马身相融，唯有赤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耀眼夺目。白马紧跟黑马之后，终于于入苑坊街停了下来。十六宅中，广陵郡王府临街设行马立戟，朱门金兽之上，“敕造广陵郡王府”的门匾在暮色里闪耀着落日的余晖。年未弱冠的郡王能够得帝王恩宠临街开设府门，此等荣耀绝非一般。大唐前期，诸皇子年长后多令出阁，自玄宗朝起，于安国寺东紧靠苑城建十王宅，时人常称“十六宅”，皇子封王之后不令出阁，皆安置其中。后又置百孙院，用于安置众皇子的子孙们。广陵郡王乃当朝太子嫡长子，十一岁封郡王，按例最多于十六宅中置府宅，今郡王府临街而开，此等隆恩是当年太子也未受过的。

　　少年跨马而下，将马交给门童便疾步入内，穿过前院往中堂而去。廊上的婢子一见来人忙上前接迎，躬身伏拜便道：“小娘子随婢子往左厢来。”窦星穹颔首，便随婢子往中堂左厢而去。婢子掀帘让窦星穹入室，接过披风便退了下去。室内两人正坐在榻上啜饮，案上摆着果品四色，见来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剑眉星目的锦衣男子几步上前，眉间难掩惊异，按住星穹的两肩忙问道：“瑟儿，你怎么跟来了？”

　　星穹安抚地按住兄长的手，转身向立于一旁的中年美髯的男子道：“忠叔，可否让瑟儿单独与阿兄谈谈。”

　　李忠微笑示意道：“不妨，便请小娘子好生劝劝郎君，我先去禀明郡王，便说小娘子和十一郎前来探望，想来郡王必定高兴，便也能早日康复了。”

　　窦十一郎闻言上前，神色微恼：“忠叔管家的本事倒是越发出众了，轻轻巧巧两句便欲打发了我们。你去告诉你们郡王，今日见不到他我是不会跨出郡王府一步的。瑟儿风寒未愈，他若忍心任她在这苦等，便躺在那温香暖屋不出来也罢。”

　　星穹见李忠眉心微蹙，忙拦住十一郎道：“忠叔放心去禀便是，只说瑟儿与兄长前来探望，其他一应不必多说。便让郡王好生静养，瑟儿这便回去了。”

　　“瑟儿！”窦十一郎还待反驳，星穹已让李忠出了屋去了。窦十一郎掀起朱帘一角，见李忠命奴婢都远远守在堂外走廊，方忿忿丢了帘回到榻上坐了，猛灌了一口茶，直盯着星穹看着。星穹被看得无奈，缓缓放下茶盏，抬睫正视十一郎，叹了口气道：“阿兄，这便罢了吧。”

　　窦十一郎猛咽了两口口水，似有犹豫，终是狠下心咬牙直言：“若是往日罢便罢了，这等负心汉我万万不忍让你屈就，可是瑟儿，你可知、可知……”

　　“我知。”星穹接过话语，苦涩而笑，“你和阿嫂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我又怎能看你们受难而置身事外，我是窦家的女儿，要我嫁入皇家而避难，你让我于心何安？更何况，事到如今，李家又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处？圣上将父亲一贬再贬，如今是不会再容我了。便是郡王执意要我，圣上也是万万不准的。我与郡王虽生死相许，毕竟还未拟订婚约，他要明哲保身，也是情理之中。至少有他在上都暗中上下打点，我们的日子总是不会太难过的。只要我们安守本分，终有出头的一日。”

　　“不会再有出头的一日了！”窦十一郎突然发出低沉的吼声，打断了星穹的一番的幻想。星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在兄长绝望的目光中缓缓闭上了眼，湮灭了眼中唯一的光亮。

作者有话说

　　贴梗海棠：《群芳谱》四品海棠之一。海棠之中只有西府海棠有花香，贴梗海棠虽然无香，但胜在花色娇艳，花朵鲜润丰腴，开放时很是热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