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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金缕衣 ...


  •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老濞即山铸,□□千双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清音悦耳,然则悲凉太过。雀楼之上,华灯之下,一抹清冷白袍晕染了些许暖色,本是十分暧昧惑人的气氛,却被这凉凉歌声破坏殆尽,白袍男子不由皱了眉放下酒杯,手指轻敲窗栏,歌声便突兀地消失了,恍然让人觉得如此喧嚣的夜色从未有过那寂寥的歌声。

      琳琅抬首看向男子,柔情似水的眸中有些不解:“可是哪里唱错了?”

      男子摇头,又颔首:“哪里都错了。”

      琳琅放下琵琶,洗耳恭听。

      此时男子却又不解释,转而问道:“为何又唱《杜秋娘》?”

      琳琅目光灼灼看着他,转瞬垂眸苦笑:“杜郎心思多变,琳琅不能揣测,唯这《杜秋娘》中得窥郎君新近心事,因而喜欢。”

      杜牧之一愣,继而仰天而笑,笑罢温柔地注视着她:“琳琅,你唱错了。”残酷的温柔。琳琅苦笑,她自以为又近他一步,而他告诉她她错的离谱。

      “琳琅敢问杜郎,错在何处?”琳琅倔强抬头,不屈不挠。

      杜牧之轻掀衣摆,凭栏而坐,问:“可会唱《金缕衣》?”

      琳琅点头:“扬淮女子无人不会。”

      “那便唱来。”

      琳琅轻挑琵琶,手指飞舞跳跃,一字一句从唇齿间跳脱而出:“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清灵的音色最好地诠释了诗歌的活泼,杜牧之不由鼓掌叫好,道:“还是错了。”

      琳琅愕然:“如何又错了?”如何错了还要叫好?

      杜牧之轻笑,一声轻笑之间,琳琅似乎看见了他与她的距离,便是这一笑之间,可望不可即的距离。

      “你有一个好师傅,唱的都对,可惜你的心境错了,便都错了。”

      琳琅想起秦歌儿,豁然明了。果然,都错了。不管是唱《金缕衣》的杜秋娘,还是写《杜秋娘》的杜牧之,他们最原本的心境不是怨天尤人,而是不甘平凡,是壮志未酬,却非心灰意冷,而是韬光养晦。确实,师傅那样的洒脱透彻之人才能在一瞬间明白他们的心境,自己果然比之不足。

      琳琅叹气:“我错了。”语气之中尽是自暴自弃。杜牧之正要开解,却见她突然抬头狡黠一笑:“杜郎自以为天下无人识君心,我却识得一人知君甚笃,杜郎可敢一见?”

      杜牧之但笑不语,听见门环轻叩,只能道:“琳琅竟然早已算计好,杜某自然躲不过。有朋自远方来,又怎能拒之门外?有劳娘子亲请。”

      琳琅从月牙凳上起身,正要去开门,那门已经被轻轻推开。只见沈三潇潇洒洒地进了门,望向杜牧之也不见礼,只回身牵过了夫人的手将她引进屋内。窦氏进了屋,拿下掩着口鼻的绣帕,盯着杜牧之打量了一会儿,由衷感叹了一句:“阿牧,你竟这般大了。”

      杜牧疑惑地打量着来人,能够猜到那妇人便是沈三郎的夫人,却实在想不起自己与她何曾相识,直到看着她走到镜台前拿起画笔在右颊上描了一朵青色海棠,心头陡然大震,不由掀凳而起:“阿姑!”

      窦氏温婉而笑:“难为你还记得。”

      杜牧之喉头滚动,欲言又止。

      如何能忘记呢?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那个让宪宗念念不忘的女子,那个给了太多人憧憬却突然消失的女子,如何能忘?人们会忘了她,只是因为认识她的人都已慢慢逝去了,可他依旧,因而往事依旧。他有好多话想要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已经是最大的谜题,震撼得他不知所措。她竟活着!他不敢相信,眼前这鬓生华发的妇人和当年风姿绰约的窦娘子是同一个人。可她一个转眸间,他分明看见了她几十年不变的清明眼神。除了她,又有谁还能一眼看破繁华却依旧于红尘之中谈笑风生?可她如何会出现在这里?杜牧之蓦然转头看向一旁静立不语的沈三,神情惊疑不定。

      沈三郎挑眉笑看着他:“阿牧果然不认得我了。”

      杜牧之摇头似是不信,呐呐叫道:“广陵郡公?”

      “那已是元和时的事情了,如今沈某不过江南一介儒商罢了,阿牧若是还念当年,唤我一声姑爷便是。”

      杜牧之依旧摇头,闭口不叫。他当年还小,虽然记不得他的容貌,却是记得当年叫的他是“阿三”,此时让他唤他“姑爷”岂不是便宜了他?

      沈三郎也不计较,转头向着琳琅道:“可否借厢房一用?”

      琳琅点头退出,关门转身吓了一跳,背撞上木门一声闷响。

      杜牧之心疑欲往查看,沈三抬手阻止:“无妨,定是小儿唐突佳人。”说着翻杯倒了一杯酒示意:“坐。”

      杜牧之等窦氏和沈三郎入座,方行了一礼坐于下席,眼神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心中的疑问也随之转来转去。窦氏看着他便笑:“记得阿牧当年便说‘百花争风风自高’,如今果然是个风流人物了。”

      杜牧之大惊:“我何时说过这话?”他自知轻狂却不至于年纪轻轻便有此言,定是窦氏作弄于他。

      窦氏摇头叹气:“你自是不记得。我可还记得你那天偷偷从家塾跑出到我这儿来,藏身酒窖到了三更更夫巡夜才将你寻找,结果你已经酩酊大醉,连人都识不得了。也不知你从哪处听来的那句诗,反反复复别话不说只是念叨着。本来你父亲气得不轻,是要狠狠罚你一顿的,亏得你念叨的那诗让杜老喜欢,竟是饶了你去。你可不知在你醉酒之时发生了许多事情,你父亲可是怨怪我许久才好了。我那时就知你大了定是这风流事物的个中好手,果然是不错的。”

      杜牧之大窘,他已过而立之年,多时没有长辈与他谈起幼时之时,便是父母在世时也从不拿这些糗事来打趣他,一时羞得不知如何回话,半晌才呐呐道:“侄儿不记得了。”

      沈三郎一直淡笑着听故事,这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头两次见你还道你软硬不吃刀枪不入,今日才知你是没有遇见瑟儿,可是大快我心啊!”

      杜牧之咳了一声,咬牙回击:“阿三你别得意,我知道你有求于我。”

      沈三郎瞪大眼,似乎难以置信他居然如此没有礼数,见自家夫人笑得开心,却也只能认栽吃瘪。

      窦氏敛了笑,正言道:“阿姑也不瞒你了,其实是我有求于你,只不知阿牧是否愿意相助。”

      杜牧之直了身,有些不快:“阿姑这是何话?既是阿姑有事要小侄相助,侄儿自然全力以赴。”

      窦氏点头,直直看向他,清澈目光不容逼视:“如此甚好。也非难事,我只问你——杜秋娘现在何处?”

      杜牧之了然:“杜娘子现下就在侄儿宅中,若是她见到阿姑,定然欣喜非常,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侄儿明日亲自送她来见阿姑。”

      窦氏怅然一笑:“她不定愿意见到我,你这便带我去见她吧。”说着不容拒绝地起身,转头对沈三郎说:“有阿牧照顾,不必担心。我与琳琅一同前去,你带宇儿先回府可好?”

      沈三郎自然知道这样最好。这样一来,事情就变成了沈小郎君为了琳琅争风吃醋,沈三郎携夫人往雀楼将其抓回沈宅,而琳琅则被杜郎君抱得美人归。沈家依旧与官宦无交,杜牧之也清白无辜。人们只当这是一场热闹,谁也寻不出谁的大错来。其实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那牛僧孺派来暗中跟踪的人着实不好打发,未免节外生枝,只能多做一场戏罢了。

      沈三揪着一脸伤春悲秋的儿子和假夫人先行回了府,不久杜牧之便醉眼迷离地搂着琳琅被琳琅身边使役的婆子扶上了马车回了府衙。

      马车径直驶入了淮南节度使官邸后院,车夫咳了三声,窦氏知道那几个跟踪之人已去向牛僧孺复命了,便掀了帘子探向外面,又回头打量了杜牧之两眼问道:“你在此过得如何?”

      杜牧之淡笑:“节度使待我甚好,我应知足。”

      窦氏看不出他是否知道牛僧孺派人跟踪于他,可见他这般,也是不好将此事说出。虽然她向来不喜欢牛僧孺,却也知道他非恶人,想来也不会害了牧之。既如此,也不必多事反添了他们之间嫌隙。

      “那便好。知足常乐才好。”窦氏看着他,轻叹。

      杜牧之心中一紧,暗暗叹气。求而不得者,知足常乐也。百花争风风自高,此风虽高,又何曾得知足常乐?

      下了车一路西行进了杜牧所在院中,不用杜牧之指引,窦氏已经一眼看见了月下那抹熟悉又陌生的纤细身影。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如今虽身在扬州非当年,此情此景下,窦氏依旧恍然回到了那夜长安,那人与自己月下共捣衣,背不佝偻,手不粗糙,发不霜白,姐妹情深心无嫌隙。同是千年一轮月,人是光阴不同人。

      窦氏哽咽一声,颤巍巍唤了一声:“秋娘。”

      声音破碎如秋风卷落的枯叶,杜秋娘的动作只僵了一瞬便抬头向她看来,眼中无惊无喜无悲无怒,声音沧桑恍如隔世:“阿姊,你还活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金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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