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盘夫索夫 ...
-
一路行去，沈杜宇心中千思万绪理不出个头，及至到了琳琅门外，郝二娘迎了上来，见了她惊愕的神情，才恍然发现那琳琅所唱并非元和小调，却是一首新近流传在扬淮的长调，不由瞪了郝二娘一眼。郝二娘苦笑，那琳琅早已将元和小调烂熟于心，此时借歌聊发哀思也无可厚非，哪里就知道夫人不早不晚来了，小郎君也不着人先来通知一声，倒怪上她了。
沈杜宇也知怪不得她，只能回头看窦氏的神色，却见她神色不定似有惊疑，继而转头与同样惊讶的花七姨对视一眼，更加凝神细听那唱词。沈杜宇比她们更是惊疑，看那反应，莫不是那扬淮长调比那元和小调更有蹊跷之处，那琳琅的歌声反倒不那么重要了？更或者，蹊跷的是那诗里面的含义？可是这也太过奇怪，若他记得不错，这该是杜牧之新近所做，然杜牧之年不过三十，如何又能与三十年前的事情有关？
再细听那诗，一时唱到“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金阶露新重，闲捻止箫吹”，一时又唱到“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所唱尽是后宫女子的哀怨，莫非母亲竟与后宫之人也有关系？
一时思索间，再听她又唱道：“觚稜拂斗极，回首尚迟迟。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心中一震。四朝三十载，果然是了吗？
再细听下去，他已听出那说的是宪宗时的一位妃子由于朝堂后宫的双重倾轧，历四朝三十年之后遣返回乡的凄惨命运。“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疋素，夜借邻人机。”那清清泠泠的声音伴着零落几声琵琶将这几句浅吟低唱而来，其中的悲凉便像夜露一般暗暗侵浸人心。
窦氏轻叹一声，轻轻推开了门，那歌声便戛然而止。沈杜宇只听见一句“那作诗之人现在何处？”便被花七姨挡在了门外，屋内稀稀落落的谈话之声模模糊糊再听不清楚。在门外焦心地等了半刻钟左右，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行来，抬头一看暗叫一声不妙，正要猫着腰逃跑，便听沈三大人不冷不热一句：“你尽逃跑试试！”顿时便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跟在沈三郎后头来的自然是窦氏和他派去大闹寿宴的阿豆和燕八八，只是意外的没有见到柳氏，不过一想也对，既然父亲这么快就来了，那柳氏自然是要留在前厅善后的了。只是不知她已经在父亲耳边灌了多少风凉话了，挨骂只怕在所难免。
沈三郎行至跟前，劈头就问：“你母亲进去多久了？”
沈小郎君也听不出父亲大人是怒是气，只能小心翼翼回答：“也不是很久，不过半刻钟吧。”
沈三郎哼了一声：“自然是久不了。”顿了顿又道，“去请你母亲出来。”
沈小郎君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去，幸而被忠仆阿豆顶住了，见父亲大人不像开玩笑，思量着怎样打消他虎口拔牙的念头：“这不好吧……阿母难得有心思找人谈心……”
沈三郎挑眉：“怎么？敢把人请进去就不敢请出来？”
“孩儿遵命！”沈小郎君咽了口口水，只能硬着头皮敲响了门，让他意外的是不用他开口门便从里边打开了。花七姨扶着窦氏从里面出来，也不理会等在两边的众人，径直下了台阶。走了两步，窦氏回头瞥了沈三郎一眼：“你这心思下得可真是百转千回的，也不嫌累得慌。”说完施施然回头就走。沈三郎笑了一声，拔腿跟上。
“郎君，阿郎和夫人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阿豆摸着脑袋看得糊里糊涂，“这怎么一句话没说好像就又好上了？”
沈杜宇瞪他：“我要是知道还用站在这里吹凉风吗？”说着看了燕八八一眼。燕八八立即会意，牵了二郎急忙跟了上去。沈杜宇整理好心思，推门进了屋内，终于正面对上了打开谜题的关键人物——琳琅。琳琅站在屋中，似乎早已等在那里，见了他，柔柔下礼，轻唤一声：“沈郎，经年不见，可还安好？”
沈杜宇蓦然一惊：“是你！”
另一边，沈三郎和窦氏回了北苑，遣了下人，唱了一段盘夫索夫的好戏。窦氏解了披风，卸了钗环，只着单薄衣衫斜倚床头，瞅着沈三郎似笑非笑，染了风霜的眼角犹带万种风情。沈三郎看得一愣，暗暗叹了口气，挨上前讨饶：“娘子恕罪。”
“哦？”窦氏轻笑，“郎君体贴妾心，爱护独子，事事算无遗漏，步步行不出错，何罪之有？”说完捻起他的一根手指，轻轻将他手从她臂上移了开去。
沈三郎不屈不挠，挨得更近：“并无他错，只不该瞒着娘子。只是事情没有查清之前为夫不舍娘子为其忧心，促成今日之事，也实非易事。”
“你倒是还卖起乖来了。”窦氏被他逗乐，“难不成还想要我给你点赏？”
“这是自然。”沈三得寸进尺。
窦氏点头：“也好。我看那琳琅模样娇媚举止端庄才艺双绝，颇有其师当年之风，也尽配得上你了。明日我就让七七挑个黄道吉日纳了她，也不辜负秦歌儿当年对你的一番情意。”
沈三额上青筋一爆，狠狠咬牙：“瑟儿，莫要说笑。”
窦氏深深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终于放软了身子依偎入他怀中：“我问你，你可说实话？”
沈三多日未近她身，此时抱得娇妻归，心满意足叹息一声：“必知无不言。”
“半月之前镜行行会当天，我偶然听见琳琅歌声，去寻却遍寻不着，可是你将人藏匿？你是什么时候与琳琅相识？”
“三年之前宣州之行，我在一酒楼偶遇秦歌儿，她临行前将她徒儿曲儿托付于我，然她不欲随我同往，一别之后再见是在今春四月，那时她已化名琳琅居于雀楼。我心有愧疚，所以多加照顾于她，哪知那日恰巧被你撞见。我怕你多心，便将人藏了起来。”
窦氏沉默半晌，又问：“秦歌儿如何？”
“浪迹天涯逍遥自在。”
窦氏失笑：“她是逍遥了，丢个歌儿曲儿的在这寒碜我。”
沈三也笑：“她倒不是为难你，而是为了宇儿。”
窦氏瞪大眼睛，兴致盎然，浑不像是上了年纪的大家夫人，神色生动便如青春少女一般：“这是如何说？”
沈三看得赏心悦目，心情一好便娓娓道来：“当时宇儿与我同行宣州，对琳琅一见倾心，只可惜琳琅心有所属，对宇儿自是无意。秦歌儿只觉扬眉吐气，每日想着法儿看宇儿碰壁，心中大快。一来二去竟觉出宇儿的好来，便有心将琳琅配给宇儿，于是寻了个由头丢下琳琅就走了。”
“只可惜琳琅不随她意逃走了，要不然可真是快了她那恶人的心了！”窦氏顿时没好气，恨恨瞪他一眼，“你也是，便这般如了她的意，心中还想着宇儿一点没有？”
沈三也不反驳，只是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宇儿是个明白人，你我不必为他事事算尽。这段情是孽是缘，也还未可知。”
窦氏依旧不能释怀：“可既然琳琅已经远离，你又何必再让宇儿卷入其中？”
沈三深深看着她，缓缓道：“当年你拒我未必不及琳琅。”
窦氏心中一紧，鼻尖一酸，终是再说不出反对的话。良久，只听耳边一声宠溺的轻笑：“瑟儿怎的不说话了？”
“说什么？”语中尽是无奈。
沈三笑笑，干脆扶了她躺下，自己起身倒了杯茶水坐到床边，开始将这半月中来的事情一一道来：“当日被你差点撞见琳琅之后，我便准备着手帮琳琅脱了乐籍，为她安排去处，却不料她心如死灰，早已无心出那雀楼。我见她如此，心知她为情所伤，便派人调查了她的过往，想为她解了心结。一番调查之下，却引出了另一件事情。”
“可是那首《杜秋娘诗》？”窦氏翻身向着他问道。
沈三点头喝了口茶：“正是。原来琳琅心中之人就是那杜牧之，想当年他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儿，今日却成了遍伤女儿心的风流公子，杜老在上也不知该是何滋味。”叹了口气继续道，“琳琅平日所唱俱是杜牧的诗，这《杜秋娘诗》是杜牧今春所做，琳琅于今秋编入曲调，所以这时便恰巧入了我耳。杜牧现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下掌书记，平日与人无交，唯喜浪迹青楼，琳琅也是因此不愿出雀楼。我在雀楼之上借会聚官商之机，略会过他一两回，只是他防我心重，我也别无他法。另一边我派人往金陵去寻，杜秋娘早已没了踪迹。那时我便想要把事情告诉你，毕竟他还要叫你一声姑姑，想来你出面他也就没有理由有所隐瞒。可那时你以为我与宦官有所勾结，与我有怨，我几次想要开口不得。正在此时我察觉宇儿在查你我当年之事，便索性将线索引到了琳琅的身上，将计就计让他把琳琅带入府中，引你们相见，之后的事便可水到渠成。”
窦氏不知其中竟有这番曲折，听沈三说的无谓，可她知道他这些日子有苦不能言的滋味定不好受，今日自己闹了他的寿宴甩了他的脸面不说，以后要他在官宦之中打点善后更是艰难。偌大一个沈家，遍布大江南北的生意，在这乱世之中若不见风使舵如何能有个周全？只因为自己心中不喜，他便与朝廷划清界限，一点一点将沈家划分出去，只待有天能够抽身。二十多年来，这番辛苦她不是不见，如何只因听闻了点风言风语，便以为他心意有变，有心与朝廷扯上关系？他冒险与官相交，是为了一了她多年的夙愿，而她却误会至此。
从一开始便是，她负他良多，比她所知的要多得多！
沈三见她沉默不语，便知她心中所想，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是甜一时是酸一时是苦纠结难受，索性咬了咬牙俯下身去一番亲热，将那愁绪都挡在了帐外，唇齿之间咕哝一句：“你少想那有的没的，明日带你去教训小辈去。”此后便再无话。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盘夫索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