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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翌日一早,张崇德早早整顿好人手行装,待林毓灵梳洗完毕后,随时准备动身。芳儿一路小跑过来,说是小姐请他务必过去一趟。

      原是恳请他不要说出前一晚发病的事情,以免父母更添忧心。张崇德忙点头称是,料想若是被相爷知晓,自己也难逃干系。再说经过昨晚那一折腾,生怕她再有闪失,看她面色的确不似前两日那么红润,精神也有些委顿,不敢再狠命催促,好在只余百十里地,当即下令放慢行进速度,但求安稳回京。

      他哪里知道,林毓灵并非是因为“生病”才精神不佳,而是想到还有不出半天的时间,就又要回到牢笼一般的相府里,整日介见的最多的是老古董一样的教书先生,闲来只能写个字、绣个花,最多再扑扑蝶、喂喂鱼,想想就觉得腻烦透顶。

      终于在晌午之前,张崇德带领人马浩荡的进了城门。

      与相府的人马同行,纵有这样那样的不便,但在通过城门盘查上,却极是便利。这一点木槿言二人倒是颇感欣慰。

      到底是天子脚下,京城繁华更胜往昔。来回行人络绎不绝,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说笑声不绝于耳。木槿言不禁扬起下巴,深深呼吸,鼻腔里便立刻充满了街边的味道。他记得空气的味道,微风拂在脸上的感觉,有些干冽的风,夹杂着细细的尘土,不同于江南的含蓄湿润。

      这里便是他出生、长大却未曾真正意义上看清过的家乡。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风,十年来仿佛不曾改变。唯一变化的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不为人知的赵家幼子,取而代之的是云鹤先生的唯一弟子木槿言。

      将近十年的失明,使得父亲的脸庞在脑海里逐渐模糊,他始终都忘不了幼时是怎样趴在父亲肩上,怎样细细的观察、轻轻的抚摸父亲脸庞的景象。十年来他日夜期盼着有一天能与父亲再重逢,哪怕只有一刻,也要亲口问一问当年为何将他远送江南,不再过问。

      如果说十年前那场变故毁了他仅有的父爱,那么父亲的横死无疑让他所有的疑问再无答案!

      京城里面,遍地都是高楼广厦,最多的莫过于王侯贵族府邸。林府便位于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门口有重兵把守,护卫轮流巡逻,一副生人勿近的气派。张崇德打马上前,在正门兜了个圈子,与看门的侍卫打过招呼,后带着众人绕道边上的巷子,从侧门鱼贯而入。

      昨晚,张崇德已派人连夜进京送信进了相府,提前告知相爷,今早便可带小姐抵府。是以今日林丞相放下种种政事,提前从朝堂赶回府中,官服都没有换下,沉着脸候在偏厅。此刻听到下人来报,张统领正带人往偏厅过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他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拿着碗盖,一下一下得拨弄着茶叶,似是专心致力于将每一片茶叶都拨到碗底。

      林毓灵悄步跟在张崇德后面,偷偷望向正座上威严沉默的父亲,心底免不了一阵发怵。

      “启禀相爷,属下已将小姐安全带回!”张崇德半跪在下首,拱手垂头朗声复命。

      林丞相平静的应了一声,连眼皮都不曾抬起,挥挥手让他先行下去休息。张崇德识时务的躬身退出偏厅,关门时,斜眸瞥了一眼廊下静静拄杖站立的木槿言,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转过身大步走了。

      偏厅内,只余下芳儿随着林毓灵,一同跪在地板上,等待即将到来的这场暴风雨。

      林毓灵耷拉着双肩,可怜兮兮的喊了一声爹爹,娇声说着:“女儿知错了……”

      不说还则罢了,她一出声,林丞相猛然抬眸看向她,手中茶碗随之摔在林毓灵身前,碎瓷迸裂的到处都是,滚烫的茶水溅了她一身,吓得她浑身一抖,顾不得身上被打湿的地方,伏低了身子,不再吱声。

      林丞相怒意不减,手掌拍在桌几上,啪啪作响,冷笑说道:“别喊我!我不敢做你爹!你如今胆子愈发的大起来了,平日里你母亲一味纵容宠你,我只做不知。现下胆敢做起欺上瞒下的好事来了!堂堂相府的千金小姐,女扮男妆偷跑出去,你不嫌丢人,传出去,我都替你没脸!若不是我派了张统领去找你回来,恐怕你早忘了还有父母这回事!”

      林毓灵趴在地上,任由父亲字字句句砸在耳边,不敢分辩半句。只盼着母亲早点出来,劝父亲息怒才好。地板上的凉意随着打湿的衣裳透进身体,却迟迟不见母亲出来劝阻,一颗心不由渐渐下沉,难道……母亲真的被自己气病了?

      “爹,娘亲她……”

      “哼!你还想得起你娘?托你的福,尚昏迷不醒呢!”

      “啊……求爹爹让女儿先去见见娘亲……”林毓灵乍听母亲果然被自己气倒,由衷起了悔意,连连磕头求道。

      “若不是你娘太过仁厚,凡事由着你的性子来,连着下人都愈发胆大妄为起来……” 林丞相突然话锋一转,“来人啊!把芳儿那个丫头绑起来!教唆主子,行事放肆。先杖责二十,再找个人牙子卖了!”

      话音刚落,两个粗使婆子从边门垂首进来,拖起芳儿硬往外走,任是芳儿跪在地上怎么哭闹求饶,哪里抵得过婆子的力道。

      “不要啊!老爷……求求您……放过奴婢吧!啊!奴婢再也不敢了!啊……!”板子落在身体上的闷声从院中传来,将芳儿的呼声震得支离破碎,直至逐渐低弱消失。

      林毓灵不忍再听下去,抬起头来,含泪直视父亲。
      “爹,求您饶了芳儿吧……女儿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是我的主意,与她无关。爹爹要罚,就罚女儿一人吧……”

      “你以为你逃得了责罚吗?!”
      林丞相凤目圆瞪,忍着心中不舍,扬起巴掌就要扇落下去。正在此时,廊外的花盆不知被哪个毛手毛脚的下人碰到,倒地声打断了他的动作。于是压着怒气厉声问道:“谁在外面?”

      “江南云鹤先生门下,木槿言。”

      林毓灵本已双眼紧闭,静静等待即将落在脸颊上的巴掌,此刻才猛然想起门外还站着木槿言,那……适才被父亲狠狠教训岂不是全被他听了去?满脸泪痕更添苦恼,硬着头皮睁开眼睛迎向父亲投来的狐疑目光,低声解释道:

      “是女儿在桃源镇结实的一位朋友,对我和芳儿有救命之恩……”

      既知门外还有外人在场,林丞相不便再继续教训下去。收回手臂,压低了声音怒道:“你怎可随随便便将陌生人带回家中?”

      “是张统领一行人弄坏了人家的马车。”林毓灵心虚的望着父亲,强自解释,“正巧他们也是来京城寻亲的,女儿想不妨带他们一同回来,爹爹不是从小教育我要知恩图报吗?”

      林丞相颇感痛心的深剜爱女一眼,咬牙忿忿道:“此时你倒是记起为父的教导了?刘福,请木公子进来。”

      老管家刘福从一旁走出来,见木槿言手持竹杖,不由一愣,抓起他的竹杖便想带他进屋。他不习惯被人突然触碰,警惕的后退一步,温言道:“烦请头前带路就好。”

      刘管家只得小心的引着他进了偏厅,退回角落站好。

      林毓灵还跪在堂下,不敢抬头回望,视线所及处,仅能看到他的衣袂摆动,青翠的竹杖在自己右边落定不前。

      “草民木槿言,参见丞相大人。”木槿言对着正座方向,双手抱拳,躬身行礼。

      林丞相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谦谦有礼,仪表不凡的年轻人,复换上客套的语气,“素闻云鹤先生乃一天文地理古今轶事岐黄八卦无不通晓的隐世高人,却不曾听说过他还收了徒弟?”

      “正是,草民自小便是孤儿,先生怜我眼盲,便将我收养在身边,名为师徒,情如父子。”
      他如今的确父母双亡,十岁就跟了先生,如此说来也不算是谎话。

      “原来如此,木公子太过谦虚了。那缘何你又会来京城?”
      “在下不敢欺瞒大人,原是来京城寻一门旧亲。”
      “既是如此,可有消息?”

      木槿言黯然摇头,道:“年头太久,早失去了联系,京城人海茫茫,确有难度。在下的随从已经去旧址打听了,尚未回来。适才在下本想避开丞相整顿家事过后再来拜访,奈何目盲,不慎撞到了大人的花盆,还望大人息怒。”

      林丞相瞥了地上的女儿一眼,正色道:“不妨。小女顽劣,听闻木公子曾仗义出手搭救过小女。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日后必定会大有作为。”

      木槿言垂眸敛色道:“不敢,丞相过奖了。在门外偶闻林夫人染病在床,不知现下如何?在下跟随先生多年,也粗略懂一些医术。”

      提起夫人,林丞相陷入重重忧心之中,自那日昏厥过后,请了无数名医大夫,看后纷纷束手无策,若不是相府内多得名贵药材,以参汤吊着命,恐怕早就一口气上不来,撒手去了。既然他是云鹤先生的徒弟,又肯主动请缨,心里不由燃起一线希望。

      “夫人素来体质孱弱,只怕这次……唉……木公子若能出手搭救,自是最好不过……”

      木槿言不欲多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事不宜迟,还请立刻着人带我去一看究竟。”

      林丞相转头望向女儿,火气虽是平息下来,恨意仍是难消,于是板着脸发落道:“毓灵,你现在就去祠堂给我跪上三天三夜,没我的话,不准出来!以后再犯,我林国忠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林毓灵初听到父亲的发落,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一双美眸被泪水包围,哆嗦的喊出,“爹……求求你让我见娘亲一面吧!”

      林丞相略一犹豫,便听木槿言说道:“在下认为,夫人所患多半还是心病,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林小姐在场,势必有益病情。”权衡之下,终于同意让她先去见过母亲,再去祠堂罚跪。

      丞相大人亲自带着木槿言往内院行去,林毓灵心中记挂着母亲病情,难为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灰溜溜的跟在最后。

      行至夫人院内,林丞相屏退了外面的丫鬟婆子,只留下贴身服侍的湘琴在一旁伺候。才一进门,木槿言顿觉眼前光线昏暗下来,浓烈的药味夹杂着暖炉里的檀香味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的眯起眼睛,抿起双唇。

      湘琴见这新来的大夫年纪轻轻,初一进屋就表情不悦,大着胆子问道:“先生可觉有何不妥?”

      木槿言听到一个颇为质朴敦厚的女声在斜前方响起,遂转过脸对着她的方向,施礼笑说:“不敢,在下姓木。请问姑娘,夫人这间房内,可是窗户都关紧了?”

      湘琴环顾室内,窗户不仅都被牢牢关紧,怕夫人受了冷风,还放下了厚实的布帘遮挡……这些难道他看不出?仔细一看,虽说他正望着自己,眼神却有些茫然的飘忽不定,再看到他手中的竹杖,险些惊讶出声,原来他眼睛竟是瞎的!回过礼后,照实答来。

      “奴婢湘琴,见过木公子。之前的大夫都说夫人体虚气弱,怕受凉见风。现下天气反常,明明开了春还一直不暖和。于是奴婢斗胆问过相爷,将门窗封好,再多笼几个火炉保暖。”

      林丞相点头应道,“确有此事。老夫还吩咐他们在外间暖了手脚再进屋伺候。怎么?木公子觉着不妥?”

      木槿言摇摇头,没有答话。湘琴带他到床边坐定,从帐内捧出夫人的手臂,引着他搭上夫人消瘦的手腕。

      他手指轻搭,略低的体温从指间传来,本该是养尊处优的相爷夫人,竟然干枯消瘦如此!脉象迟缓,呼吸微弱,的确是沉疴许久的样子——哪怕救醒过来,难保下次再犯啊。俗话说,久病成医,他自己本身体质不佳,何况跟随先生多年,耳濡目染多少有些得益。只是望闻问切,单这第一项他就无法做到,全凭着指间探到的脉象和灵敏的嗅觉捕获病人气息,方能弥补一二。

      木槿言收回手指,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瓷瓶,拔开木塞,倒出三粒珍珠大小的丸药来,递与湘琴。

      “林夫人乃是积郁成疾,肝气不疏,急火攻心,才导致昏迷不醒。实在不宜再服用参汤等等大补药材,所谓虚不受补,正是此理。这是云鹤先生秘制的清风雨露丸,最能疏肝理气,散风祛痛,用温水化开,每隔四个时辰给夫人服下一颗。我再试着用内力替夫人打通心脉,不出意外的话,夫人两日内必会醒转。”

      林丞相将信将疑的看着他,命湘琴接过药丸,将两颗用锦盒仔细收好。拿出一颗取来茶碗用温水化开,整间房内顿时只觉馥郁清香萦绕鼻尖,令人心旷神怡。湘琴扶起夫人,将汤药缓缓喂入她口中。木槿言放下手中竹杖,道了声得罪,摸索到夫人后心处,以内力助药性在她体内游走化开。

      一炷香后,一层薄汗浮上他额头。他收回手掌,直起身时只觉眼前似有金花乱迸,险些摔倒,忙扶住了床边栏杆站稳。喘了口气,缓声道:“还有,此房内不透气,病气浑浊,不利养病,请丞相命人马上将厚帘取下,开窗通风,外间暖炉通通撤走,只余卧房中一个即可。”

      突然,只听湘琴惊呼:“夫人的手指动了,动了!”林丞相抢步上前,观察夫人面色,果然似有好转的迹象。一扫心中犹疑,即刻下令除去暖炉,布帘,开窗透气后房中气息瞬间焕然一新。

      林毓灵之前一直紧咬下唇,不敢出声打扰,此时也扑到母亲床边,紧握住母亲枯瘦的手,低声哭泣起来。
      “娘亲……你醒醒啊!毓灵回来了……女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整整折腾半日,直到黄昏时刻喂下第二颗丸药,木槿言又一次帮她疏通心脉后,夫人终于悠悠醒转。吃力的张开眼皮,看到女儿就在身边,顶着核桃大小红肿的双眼,手中传来真实的温暖,终于不再是做梦了!霎时觉得一口清气提上胸口,沉郁消散,挣扎着起来,抱住女儿痛哭,口中儿啊肉啊哭喊不已。

      至此,林夫人才算正式苏醒过来,木槿言在侧难免动容,心下恻然,同时又暗暗的松了口气。不顾自己丹田气虚,双腿发软,咬着牙又叮嘱了几句用药饮食等事项。林丞相见他脸色极是苍白,摇摇欲坠,似是忍受着极大的苦楚,料他耗费过多内力,暗道不好,即刻派人将他送到西苑厢房安顿休息再作打算。

      自林毓灵归家后,在母亲病榻旁不眠不休整整照顾了三日,直至林夫人气色有些好转。自知忤逆不得父亲,乖乖去了祠堂,领那责罚。不想才两日过后,耐不住夫人苦口婆心的劝阻说情,林丞相就将她从祠堂放了出来。

      林毓灵经此一番,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把林母心疼的不行,强撑着精神,吩咐厨房准备各种滋补佳品轮番送上。她生怕拂了母亲的心意,贴心的全然收下,然后捡了几样不算油腻的,再悄悄送到尚在养伤的芳儿房中——要不是她提前予了几个婆子好处,芳儿早就命丧家法之下了,哪会这般孤零零的躺在床上。

      主仆相见,如何泪眼汪汪抱住好一顿痛哭,此是后话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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