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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翌日清晨,天刚刚擦亮,一辆马车便从相府大门飞驰出发,到了街道东头,又和几辆不大起眼的马车会合到一起,趁着暑气还没完全升腾,连人带药材的几辆马车一路就狂奔着出了京城。

      林丞相自是和木槿言共乘一驾马车,车厢颠簸,无法摆下棋盘解闷,便是能,他压根也无心下棋,临时的桌案上,摆满了各种的文书信件,他一面心系着疫情,另一面还要处理着大小事务,忙得压根无暇抬头。

      木槿言坐在车厢另一端,他自是不愿当着外人面读书的,可除了读书,他也实在没有别的消遣,是以索性靠在车壁的一角上,闭目养神。

      蹄声纷乱,车轴辘辘,每过驿站时,一味的换马却不换人,马车一刻不停的奔向武州。这样差不多跑了半日,他自觉已经快要到了忍耐的极限,头晕目眩,胃中翻腾。既是眼睛不便,毫无外物可以分散其注意力,就越是不愿去想马车有多么颠簸,越是觉得浑身都要散了架一般,加上车内闷热难耐,他几乎快要将昨晚的汤水吐出来,好容易才咬牙忍住。

      林丞相忙了整一个上午,快到正午时分,偶然抬头,才发现他脸色十分不好,再仔细一瞧,他嘴唇抿的狠了,隐约都透出苍白色,即刻关切道:“槿言,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木槿言极是忍耐的摇摇头,挤出两个字,“没事。”

      林丞相打着帘子看了看天色,烈日当空,不觉已经行了将近一半的路程,才扬声对着前面喊道:“小六,还有多久到下个驿站?”

      “回老爷,大概还得一个时辰左右。”

      “那好,等下到了,我们吃些东西,歇歇再走。”

      “是,老爷。”

      木槿言努力压下了胸腔内涌起的不适,冲着林丞相的方向,急促说道:“相爷不必担心学生,我还受得住,还是抓紧赶路的好。”

      “不全是为你,大家都累了,用些午饭也好。放心吧,今日子时左右,该是能到的。”林丞相收了收笔墨等物,见他不再有异议,叹息了一句,“倒是你,老夫只听说你身子不好,不想年纪轻轻竟差成了这个样子,比老夫还不如?”

      木槿言勉强笑笑:“学生自幼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若不是先生妙手回春,几次将我从阎王殿抢回命来,大约早就……”

      林丞相了然的点点头,“既如此,老夫实不该让你一同出来。”

      “相爷大可不必为学生介怀,生死有命,我早已看开。若是以我区区薄力,能助疫区早还一个安康,也算功德一件了。”

      车内一时默默,谁都不再开口。

      = = = = = = = =

      “老爷,驿站到了。”小六子喝停了马,推开车门,扶了准备下车的林丞相落地。

      轮到木槿言时,小六子的手刚要触碰到他,就被他轻轻一摆,直直的举在了半空中,眼睁睁看着他,拿出一支他未见过的,通体墨绿又用黄铜包了两端的竹杖来,略探了探边缘与地面的距离,轻巧的跳了下车。

      此时,其他的太医业已从另一辆车上纷纷下地,看到他手持竹杖探路,眼神虚空,俱是微微一诧。

      几位太医彼此间眼神微动,互作交流——这丞相大人从府中自带的郎中,怎地是个瞎子?

      驿亭吏才接了名帖,匆忙从屋内赶将出来,忙着招呼仆从去烧水备饭,满脸堆了笑,引着众人往最好最凉快的一间屋子走去。

      “下官接到消息,还以为要傍晚才到,不想丞相大人您老人家来的这样早,未能远迎,恕罪恕罪……大人这一路辛苦了,天气这么热,还要赶那么远的路,真是让下官佩服的紧啊……”

      林丞相不悦的皱皱眉,那驿亭吏便识趣的收了声,不再多言,只呵呵的笑着将众人请到了座位上。

      太医一职虽然必不可少,地位贵重,又是宫中指派,但总归官阶较低,并不敢与丞相同桌,平起平坐。

      林丞相见状,挥退了驿亭吏,“诸位太医,此行你我皆是领了圣命,办的是公差,不必如此拘礼,还是一同坐下吧。”众人闻言,无不领命就坐,待坐稳后,便听丞指着木槿言说道:“这位是老夫府内门生木槿言,也是云鹤先生的得意弟子,医术颇佳,特意带了来,与诸位一起,望能早日替疫区消灾解难。”

      “这位是吴医正,你旁边的依次是陈太医,何太医以及卫太医,蒙圣上隆恩,派出几位太医院的股肱之臣、杏林前辈,老夫不才,不懂医术,此行便有劳诸位了……”

      “不敢当。”
      “过奖,过奖。”
      几位太医忙听罢,既是摆手谦虚,又是互相恭维,末了还探讨了几句疫情之事,却丝毫全无把木槿言看在眼里的意思。

      “晚辈木槿言,见过吴医正,陈太医、何太医、卫太医。”
      他站起身来,对着几位太医各自的位置,一个不错的挨个见了礼,极尽温恭谦良。

      几位太医都已年过半百,尤以吴医正为首,年纪最长,识人颇多,本以为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又是个眼睛不便的,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此刻见他如此的谦逊有礼,明明师从名门,拖着病躯却迟迟不肯坐下,半点没有托大的态度,开始的偏见在无形中便消弭了几分,捻着胡须点头道:“木公子多礼了,快坐吧。今后,你我当属同僚,理应同心协力,才能不辱圣命啊。”

      其他太医见状,也纷纷点头附和。

      说话间,驿亭吏已带着人端了数样风味小菜,并一些干粮、果品上来。众人均是被马车颠簸了整整一个上午,腹中饥饿,互相稍稍谦让了几番,就自顾自用起来。

      唯独木槿言一人,默然独坐,不曾动筷。原因无他,一则没有旁人提点,他不大看得清碗盘位置,胡乱下手唯恐餐桌失仪。更主要的是,他不但不饿,反而胃中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哪怕下了车也不见缓解。却不愿显得太过矫情,便趁着驿亭吏还未离开,另要了一碗清粥。少时,飘着米香的白粥被送了上来,他摸到碗边的勺子拿起,忍着一阵阵恶心,搅动着碗里的清粥,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嘴里送,半晌才喝了小半碗,再吃不下。

      一时,众人用过了午饭,又喝了会茶,休息了不到一刻,重又踏上马车,匆匆驶离驿站继续前行。

      接连着又跑了七八个时辰,才抵达武州界内。武州知府江平海率领知县主簿等等下属在城外已经等候许久,火把高举,照的城门周围一里都恍如白昼。疫情已爆发了一个来月,直到此时才算将钦差救兵盼了来,江知府顿时老泪纵横,他见林丞相一行人等满面倦容,顾不得寒暄行礼,忙将他们迎回衙内,安顿妥当。待众人各自被送至厢房休息,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木槿言跟着下人来到厢房,刚一进屋,便急着将人打发了出去,自行执着竹剑,探到床边,从床下摸索到了痰盂,弓起身子又是一阵搜肠刮肚的干呕。午饭那半碗粥,早在晚饭之前都尽数吐了出去,晚上又什么都吃不下,此刻除了一些胃液苦水,再无其他。

      过了好一会,他感觉没那么难受了,才直起身子,找到盆架,随意漱了口,又用冷水擦了擦脸,仅仅脱了外衣,便直挺挺的阖目躺在床上,却是睡意全无。身体对于突如其来的平静还不能马上适应,仿佛仍置身于那个颠簸抖动的状态,无法放松,马蹄挞挞挞的回声一直萦绕回响在耳畔,久久不停。

      黑暗中,他自嘲的勾起嘴角,活了二十年,却是第一次这样仓促的赶了远路,无人照顾,没有提醒,混沌间一切全凭自己。动不动就会生病,吃药比吃饭还要频繁,原来,离了别人照料,这副身子竟孱弱的连他自己都会嫌弃,这样的活着到底算不算一种负担?

      他沉重的闭紧了眼皮,一只手背搭在上面,无声的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直至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方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

      然而,武州的疫情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自怨自艾,疫情远远比他想象的要严峻的多。

      第二天一大早,木槿言便和几位太医跟着当地一位负责医馆的朱姓主簿,去了为病患临时修建的医馆里查看病情。医馆内横七竖八的躺着百八十个病患,个个面色潮红,口唇干裂,咳嗽连连,严重的手上脚上还布满了水疱,有的甚至已经溃烂发脓,想是难受的紧了,不少人更是哎哟哎哟的呻银出声。当地的几个郎中大夫早就忙得手脚慌乱,焦头烂额。

      只站在门口远远一望,几位太医就知棘手不已,各自露出难色。

      “借过,让让。”
      两个小厮打扮的人,抬了一具刚刚咽气不久的病人从馆内往外走,见门口挡住了人,出言提醒,眼神却是麻木的。

      外面立时围过来不少的武州百姓前来辨认。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身着蓝色粗布的婆婆认出了担架上的尸体,正是他的独生儿子二虎,双腿一软,整个人都扑在尸体上恸哭不已,哀嚎震天。别的乡亲见了,也是面容悲戚,几欲流泪,另有两个还算理智的妇人,怕阿婆染了病气上身,强拉了伏在儿子身上大哭的阿婆起来,软言劝慰。那阿婆嗓子都哭得哑了,只趴在妇人肩上抽泣不已,不再哭天喊地。

      突然,阿婆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了妇人的怀抱,头朝着旁边的柱子全力撞去。

      木槿言和太医刚一来就遇到这样一幕,没法不动容难过。木槿言耳听得阿婆哭哑了嗓子,喊没了气力,再换不回儿子的一条性命,所有的悲伤通通化为低声的啜泣,正替她惋惜着,不料却传来她急促的脚步声和旁人的惊呼声,他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多想便飞身朝着那边疾速掠去,可实在是距离过远,他终是晚了一步……

      鲜红的血缓缓蔓延开来……

      阿婆单薄的身子委顿在地,她还是陪儿子去了……

      他怔怔的盯着地上那滩血迹的位置,仿佛那片红色能够映入他的眼底一般,刺得人眼眶酸痛……

      一切来得太快,过了半晌,人们才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有的干脆扭过头去,不忍再看。阿婆守寡多年,再没有了别的亲戚,好在有几个热心又胆大的乡邻,一路叹息着替阿婆收了尸,商量着凑钱买上两口薄棺,好与她的儿子二虎合葬在一起。

      木槿言听到他们的商议,顿感不妙,情急之下脱口阻拦道,“不能合葬!”

      那几个乡亲闻声回头,确定除了木槿言一人外再无他人出声,诧异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耐着性子向他解释,

      “这位小兄弟,你是外来的不清楚。王婆婆她就二虎这么一个儿子,还染病死了,不与儿子合葬在一起,她哪会瞑目啊!”

      “正是如此,才不能合葬!”木槿言确定了他们的位置后,往前又走了几步。

      他走得很慢很专心,与刚才飞身救人的那个判若两人。围观的乡亲们这才发现,原来刚刚想要救人的年轻人不能视物……怪道生的这样好看,可总觉着哪里不对,原来是那双眸子显得过于茫茫然了,说不出的空蒙。

      “二虎要单独下葬,”木槿言停了下来,忽略掉人们的低声细语,嗓音不高却分外坚持,“火葬!”

      人群登时哗然,愤慨难当。

      “人死了当然要入土为安!”
      “火葬这是不敬啊!”
      “要天打雷劈的!”

      木槿言被围在其中,缄默而立,深知辩解无用,干脆等待着一波接一波的谩骂过去。

      朱主簿见势不妙,眼前的这可是京里来的钦差啊!若是得罪了那还了得?冷汗连连的拨开层层百姓,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都不要吵!这位是皇上派来为大家医病的!”

      人们瞬时安静了下来。朱主簿扫视了一圈,这一嗓子还算有用,百姓虽还是有些不满,但总归面有畏色不再吵嚷,不由的暗松了口气,他以为木槿言也是太医院送来的太医,便对着他小声问道,“木太医,你为什么执意要把王二虎火葬啊?”

      “在下并非太医,也无官职。”
      朱主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仍是客气唤了声“木公子”,等着他的下文。

      “王二虎,身染疫病而亡,不过短短时间,已经开始有恶臭散出。如我没有估错的话,他恐怕现在全身已经溃烂流脓,体无完肤了吧……”他才说了几句,便有好事的揭开了盖在尸体上的那块白布,一见果然令人生恶,看见惨状的都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草草的把白布又盖了回去。

      “若是直接下葬,这样热的天气,尸身一旦腐烂,难免会污染了周围土壤、水源、草木等……不知道的人如果不慎碰到,只怕染病的人会越来越多,瘟疫更难控制!”

      刚还吵闹的气氛,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

      “他说得没错!”吴医正一直在远处遥遥的观望着,他也有意想要试试木槿言的底,直到此时才站出来,“瘟疫死人,必须焚烧!”

      朱主簿听了,更觉后背发寒,连这太医院最有资历的人都这么说,看来不烧是不行了。
      好在这么一闹,乡亲们也不再大力反对,当机立断指了几个衙役帮着抬尸的小厮找了个荒僻地方,拾了柴禾,焚了了事。事后又让人扫了骨灰,与王阿婆葬在一起云云,乃是后话了。

      人群一散,吴医正和其他三位太医也陆续的进了医馆,开始诊病救人。

      朱主簿跟在后面扯住了木槿言,搓着手指在原地转悠起来,欲言又止。

      “朱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木槿言被他这么一扯,本已有些不喜,又听他转的心烦,略一思考,也猜中了一二,“可是之前所有的尸体都是直接土葬的?”

      朱主簿点头如捣蒜,嗯个不停,苦着一张脸,求救般的看着他,“木公子,这下该怎么办啊?”

      木槿言微微沉吟,轻叹口气,“这附近有没有流动的溪流,干净些的?”

      “有,有有!从王武山下来的就有两条河,水还算清澈。就是远了些,打水不太方便。”

      “那好,先不要让乡亲们取用井水了,若是可以,请知府大人多派些人手,每日用水车多运些过来,分给大伙吧。”

      朱主簿得了指点,连声应了,二话不说便回了府衙请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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