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星尽》林*筵

4、扶摇直上八万里

　　村长眼神闪了闪，最终归于平静。
　　“走吧。”
　　山洞里有无数岔道，阿牛紧随父亲拐了两拐，终于站到了一个石门前。刚刚站定，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阿牛面色有些苍白，踉跄着后退两步，下意识地看向村长：“爹！”
　　到了现在，把之前的一切串联起来，他才有些明白！村里人的谈之色变、关押之处的隐秘、这偏僻的环境、这浓浓的血腥气……难道这里竟关押的是村子里的罪人么？
　　父亲带他到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阿牛，别怕。”村长紧紧地拽着男孩的手，似乎想要给他安定的力量。然而阿牛却觉得父亲抓他抓得有些太紧了，皱了皱眉，他没说什么。
　　忍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两人进了门内。洞里一片黑暗，不可视物，村长竟也不吹起火折子，而是久久地站着。气氛很是有些怪异。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传来村长有些崩溃的声音：“孩子，孩子……别怪爹爹，别怪爹爹！”
　　阿牛猛地抬头，眼神灼亮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却只寻到一片黑暗。
　　是啊……直到他们都在这种环境里，村长不用直面自己的儿子，才能将心中的愧疚说出来吧？
　　“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阿牛终于忍不住大骇出声！因为他发现，刚刚自己因为不安而往后退时，那双紧握着自己的手居然蓦地把自己扯回原地！难道，这双手是为了禁锢自己，不让自己逃跑？黑暗中响起了阿牛略带急促的呼吸声，他更加奋力地后退，连村长也被带地踉跄了两步。
　　“你这个怪物……你出来！出来！给我滚出来！”村长死死拽住自己的孩子，冲黑暗中大吼，“你自己堕落还不够，居然……居然还拉上我的孩子！你这个怪物！”
　　“爹！爹！你怎么了？”阿牛惊慌失措。父亲这是疯了么？
　　村长没有理他，而是忽然笑出声来，在黑暗中显得愈发诡异，声声泣血，“哈哈……这是你的报复吧？你当初说过我们村会再出现一个你这样的人！可我没想到，可我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儿子！——你竟然把他也变成了一个恶心的怪物！”说着猛地把手上拽着的孩子扔在地上。
　　“你出来啊！出来！”
　　“你这个怪物！你在报复！”
　　“你居然把我的孩子也变成了怪物……”
　　阿牛手足发冷，脑子也忽然变得迟钝了。
　　父亲说，这里面关押的是一个怪物，一个人人唾弃、谈之色变的怪物。而父亲又说这个怪物在被关押之前说叶河村会出现一个像他一样的人。父亲还说，那个怪物把他也变成了一个怪物……父亲说他是怪物……
　　颤抖。抑制不住的颤抖。
　　阿牛猛地跳起来，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在黑暗中摸向村长，一寸一寸地摸着：“爹……爹！我们回家！我们不要再来看这个怪物了好不好？”只要回家，只要回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孩子……孩子……你为什么要变成一个这样的怪物……”村长极度痛苦的声音传来，一声又一声击打在阿牛心中。
　　怪物？不……自己不是！
　　“爹……爹……”
　　嗤拉——嗤拉——
　　阿牛眼前模糊，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耳朵却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声摩擦的声音，不由得停止了叫喊和哭泣。
　　嗤拉——嗤拉——
　　村长听见声响，蓦地双眼通红，充满仇恨的句子从紧咬的齿关中泄出：“你终于出来了！你这个怪物！”
　　谁知村长说完此话后，良久没有动静，连摩擦的声音都不见了。一切又归于寂静。之后阿牛瑟瑟发抖，哽咽无语。村长状若抓狂，疯狂嘶吼。一切又像刚来时一般模样。就在他们都以为不会有人再出声时，黑暗中忽然传出一阵咳嗽的声音。
　　“咳咳……咳……”
　　那个声音苍老无比，却轻易就把村长的大声喊叫盖过了。
　　“又是谁……来打扰我沉眠？”

　　“谁……是谁……”阿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双手互抱，腿弯曲着，尽量靠近身体。
　　——这个孩子，竟不由自主用了蜷缩的姿势。
　　“哦？是你？”谁知苍老声音竟似很是惊讶，喃喃自语，“是你，你终于来了啊……”
　　“你是个怪物，我爹说你是怪物。”阿牛紧咬下唇，小声反驳，生怕怪物急了会伤害自己和父亲。
　　苍老声音冷笑一声：“怪物？是啊，我和你都是怪物啊……”
　　阿牛脸色瞬间苍白。怪物！连那个人都这么说——他们都是怪物！难道他真的不是常人么？
　　“别怕。”苍老声音好像感知到阿牛的恐惧，柔声安抚，声音中竟然透出一丝萧瑟，“我不会伤害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我一般的人了啊……”
　　嗤拉——嗤拉——
　　摩擦声又响起。这次阿牛听清楚了，这竟然是铁链与地面摩擦而发出的声音！随着那人的走近，血腥味也扑鼻而来。黑暗中忽然有了一丝光亮，原来是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只火折子，将之吹亮。阿牛借着亮光凝望那人。他脚上带着镣铐，衣衫褴褛，身上沾满了鲜血，已经看不出衣物原本的颜色。须发雪白，脸上褶皱横生，唯独一双狭长的眼睛在灰暗中熠熠生辉，竟令人不敢直视。
　　“孩子，我终于等到你了。”他细细打量，又蹲下身来安抚着瑟瑟发抖的男孩，“真是个俊俏的孩子。我来给你算个卦吧。将你的手给我。”
　　阿牛闻言条件反射地想摇头。他可不要随便把手给陌生人。
　　“别怕。”老人重复道，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安定的光芒。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阿牛突然觉得老人有一种慈祥中带着睥睨众生的神色。
　　“别怕，孩子。”
　　他依言将手递过去。
　　老人接过他的手，细细摸着，一寸一寸。一股热流从两只手相接处传来，在肌肉、骨骼甚至灵魂中寸寸游走，痛苦中带着酥麻，令人不自主地战栗。阿牛使劲憋着，使自己没叫出声来。
　　良久，阿牛清楚地感觉到老人忽然一震。
　　“果然……”老人的声音颤抖着，“果然是你！你将会是一颗闪耀世间的新星，扶摇直上八万里！”
　　“什么？”阿牛吃惊，而后瞬间脸色通红，嗫嚅，“我、我怎么可能是什么扶摇直上八万里……”他只是个平凡人啊！这个老人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老人严肃地看着他，然而他却觉得老人的眼里有一种笑意，“你将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真正扶摇直上八万里——但却不能是九万里。”
　　“为、为什么？”
　　“因为，在你之上，永远有两个人无可超越。”老人的嘴角忽然挂上一抹微笑，眼神仿佛透过黑暗看向阿牛不知道的、不知名的星空远方，“那才是真正主宰星空的绝世之星！”
　　“扶摇直上，九万里！”
　　“但是，你要记住——”老人忽然收回笑意，目光锐利地盯着阿牛，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阿牛眼睛瞬间一阵刺痛，“九星中的每一星，都要在磨难中蜕变、重生，所以你们必须咬牙熬过一次又一次的坎坷。你明白么？”
　　阿牛被吓住了。只能愣愣地点头。
　　老人见状，叹了一口气，声音忽然变得渺远，“孩子，坚强起来吧……你的第一次磨难，已经要到了。”

　　直到离开那个石洞，阿牛都昏昏沉沉、脑子一片混沌。那老人说的话就像梦一样，不可思议却让他无法忘记。
　　扶摇直上……八万里。
　　这是假的吧？
　　保持着这个浑噩的状态，阿牛自己一个人下山。等他与老人谈完话后，父亲已经不见了，想必已经下山，他也只好自己下山回去找父亲。
　　两夜一天。没有了父亲的指引，阿牛花了接近两天的时间才下了山。两个夜晚，蛇虫鼠蚁啃咬着他的皮肤，睡也不敢睡，生怕野兽侵袭；一个白天，忍着饥渴赶路，即使脚上磨出伤痕也不敢停。终于，满头大汗、风尘仆仆的男孩回到了村中。
　　终于回到家了，没有人再会伤害他。阿牛想。
　　然而，他却忘记了。老人说，他的磨难，才刚开始。
　　呼——砰——
　　一个石块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而后砸在他的手臂上。
　　血，立刻流了出来。
　　阿牛疼得嘴角扭曲，眼睛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二狗目光中带着丝丝仇恨与痛恶，另一只手还因骨折而包着白纱。
　　“都是你，你这个煞星！王立子没有了……王立子真的没有了！我的伤也是你的错！都是你！都是你！”
　　“不……不……”阿牛喃喃着，他想解释，却没有人听。二狗只是用厌恶的眼光看着他。
　　更多的人从二狗身后走出来。
　　二狗他母亲泼妇般地喊：“给我滚出去！你这个煞星，除了给我们带来灾祸，还有什么？从小你就不对劲，乌鸦嘴怎么试怎么灵，偏偏还装得一副善良热心的模样。这也就罢了，可你今日竟来咒小立子！结果小立子他真的……真的……你给我滚！给我滚出叶河村！”
　　“就是！别留下他为我们带来灾祸！”
　　“让他走！”
　　石头、烂菜叶、鸡蛋被肆无忌惮地抛了出来，准确地砸在了颤抖的男孩身上。男孩满脸脏污，低着头，目光呆滞而痛苦，完全不知躲避。
　　被恨了。已经被憎恨了。
　　他原来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想冲他们大喊“我没有我没有”，然而身体却狠狠地发着冷，不用说喊叫，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两天前，爹带他去见了一个老人。爹和老人都说他是怪物。那时候，他哭泣着，喊叫着，用尽全身力气来辩驳，却没有成功。爹还是扔下他一个人下山去了，也不管他会不会被野兽吃掉，会不会找不到下山的路。
　　但他没有放弃。他又用尽心底仅剩的那丝勇气，一个人下山，熬过黑夜白昼，回到了曾经温暖的村子。
　　迎来的却是唾骂和驱赶。
　　这次，他真的勇敢不起来了。

　　对面人群好像有些骚动。阿牛呆滞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等看清后，他却颤抖地更加厉害。
　　对面站着一个即将进入老年的中年人，是他的父亲，叶河村村长。
　　他冰冷的心好像又泛起一点热度，一滴泪滑落，他鼓起最后的勇气，想张口大喊，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爹……”
　　村长安静地站着，头发散乱，白发徒增了不少，眼睛通红充满血丝，似乎痛哭过。那平凡的面孔上布满了痛心、不忍的神色。
　　这一对父子，就这样对视着。
　　村长嘴唇动了动，在男孩希冀的目光中，最终开口。
　　“孩子，你走吧。”
　　阿牛面上的血色完全地褪干净了，身形瞬间摇摇欲坠。
　　心中最后的那点勇气和热度，终于没了。
　　他蹲下，狠狠地哭、狠狠地哭，自言自语，“爹，爹……如果我错了，你打我啊……你打我好不好……你骂我好不好……别不让我回家啊……”语调呜咽、破碎、断续，声音小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已经碎掉了。
　　十五年的温情，他所相信的一切，就这样不堪一击地碎掉了。
　　他忘乎所以地哭着，自言自语着，好像沉浸在一个人的悲伤里再也出不来了。直至所有人都走了，唯独那个中年人仍留在对面看着他。
　　天色暗下来了。
　　阿牛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夜晚了，繁星当空，其中有一颗东北方向的星星在经历乌云遮蔽后，越发亮了起来，隐隐有着盖过周围其他星辰的趋势。
　　他慢慢站起身。蹲了太久，腿脚都已经麻木了，只站起来这一个动作，便用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阿牛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中年人，嘴角扯了扯，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也许根本没说出口，也许说出口了，却最终随着晚风散去了。
　　再见。
　　他转身往相反方向跑去。夜间凛冽的山风刮着衣衫单薄的孩子，然后男孩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一直奔跑、奔跑。
　　——直到腿脚血液流通得越发顺畅，直到麻木都消失不见，直到他跑得越来越快。
　　就像要飞起来一般。
　　身后忽然有什么声音响起。村长踉踉跄跄地追着男孩跑出来，跌倒，再爬起，却最终停在半路，没有追上去。
　　“孩子，若不赶走你，你早晚会被烧死的……爹会想你的……”
　　“孩子，要活着，千万要活着！”
　　凄厉的叫喊伴着凄厉的夜风，共同消失在天地之间。

　　今天，很多人流泪、痛苦，有些人的世界甚至都坍塌了八成。但这个夜晚其实真的很美。星星尤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