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时节》狼木

9、老人去世

　　车子突然颠簸一下，恍惚间醒了过来。车外是蜿蜒的山路，而车里却只剩下我一个，车又动了一下，我趴在车窗上，才发现李锦和司机在底下推车，赶紧下车，车的右边轮胎陷在泥坑里，三个人合力推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刚下过一场大雨，路上都是泥坑，人站在里面根本没有任何发力点，试了半天也没有一点起色。司机犹豫半天才开口说“李总，我看不行，后轮这边扎到东西，已经没气了。我再叫车过来。”
　　李锦把我从泥坑中拉出来，推到车里说：“你等着这里，一会跟车回去，其他事我们回去了再说。”
　　说完，从副驾驶拿起包就一个人走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气冲冲的下车，跟司机交代让他先回去，想办法再让人来。便跑了几步想要跟上李锦。
　　西裤，皮鞋早在泥里不成样子。索性脱了鞋踩在泥里，东倒西歪的，满脚的浑浊。此时也顾不得脚了。只跟着李锦的步子，喊着让他慢点。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无奈的拉住我。
　　“你跟来干什么？”
　　“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走。”我不理他自己往前走。
　　脚上的丝袜粘着淤泥已经在脚上浑浊不堪，不到一会我就落后到李锦的后面，开始的笃定已经被这不堪的山路消磨殆尽。早晨大雾，前面十米之外皆是茫然一片。李锦的身影总是在那忽隐忽现之间，似乎再跨一步，这个大山里便剩下我一人。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始终不肯开口叫他回来。
　　这份倔强像是被从小训练出来的娴熟。从记事开始，爸妈总是在吵架，我实在想不出以爸爸王诚的那种凡事只知道隐忍的脾气会因为什么事而吵。所以每次他们吵架时，就把我自己关到屋子里忍着不出一声，仔细的听着隔壁的动静，有时候会被刘欣抓住，然后大骂一顿“偷趴在门口干嘛呢？”
　　讨厌她那一副质问的口吻，便不说话，任凭怎么骂，怎么打就是不开口。看她一副被气得要跳脚的样子，那份胜利的滋味是唯一的安慰。
　　突然脚下似乎被刺到什么，疼的倒在路上，脚上的丝袜黏在脚上，已经有血渗出来了。却怎么也不敢开口叫他。
　　幸好不到五分钟，村里的车就来接了，来的人我并不认识，但是叫我嫂子，应该是某个近亲吧，我礼貌的问候着他，询问着他丧事都处理的怎么样了。李锦在旁边只是听着，看着车外的大山。据我所知这里他已经有五年都没回来了。
　　晚上按习俗是要守灵堂的。家里亲戚并不多，李锦一直在和其他长辈安排事情，真正守在灵堂的只有我和一个村里的上了年纪的婶婶。她的口音很重，我并听得不太懂，就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外面是吹吹打打的鼓乐，因此并没有太多的恐惧之感。经历了在停尸间陪虫子的一夜之后，那些死去的人反而让我觉得踏实，他们离开时有的都是祝福，我们缅怀的也都是思念。
　　“冷不冷？你先进去吧。”李锦握着我的手，亲昵的说着，我抬起头才发现那个婶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鼓乐的声音也已经停了。
　　“没事，我不冷。你进去休息会吧。”
　　两人谁都没有进去，无话的跪在那里。我想不出自己的立场，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从来都不擅长安慰别人，只是明白安慰的话说的再多，主人的心情也无法因为这些话释怀，还不如让他们讲出来。
　　李锦点着烟，一根接着一根。我跪的实在腿疼，就坐在地上，看着前面老人的遗像。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着老人，才发现他们父子长得真像，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应该也很帅吧。但是听说脾气实在不好。上次来只待了一个星期，中间两人就吵了好几架。最后走的时候还是气冲冲的。我去火车站送老人，说了不少安慰的话。老人直说我父母真是运气好，要了我这么懂事的孩子。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劝老人以后经常过来。想着下一次试着调解下他俩的矛盾，但是谁知道竟是最后一面。
　　“进去睡吧，地上太湿了。”李锦把他身上的衣服搭在我身上，有气无力的说。
　　“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会走出这个大山？”
　　“嗯，我上了学之后就觉得我一定要出走这个大山。”他学者我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
　　“还挺有理想的呀？”
　　“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要去学习，只觉得每天这样呆在山里很不好，初三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个老师，他知道的东西很多，讲课风趣幽默。我们都很喜欢他。”
　　“女老师呀？那肯定很漂亮了。”
　　“不是，男老师，但是他女儿很漂亮。”李锦说着突然笑着看我一眼，我被他笑的不知所措。拉着脸问：“你的初恋？”
　　“嗯，初恋。”
　　“男人一般都忘不了自己的初恋，但是我猜你的那个初恋现在一定嫁了一个山里人，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嘛，肯定已经劳累的满脸皱纹。”她故意笑着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再这样戏谑的开玩笑，聊天。
　　“嗯，她的确嫁了一个山里人。但是依然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每次我看见都……”
　　没等他说完我就起身进了屋子，屋里堆放着一堆杂物，我把床上的东西都扔到一边，躺在里面。
　　看他一副得意的样子就生气，不知道这是老人的灵堂呀，一点都不知道尊重。让他一个人跪着吧，我睡我的觉。
　　突然看见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小女孩，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一件蓝色的裙子，双手攥得紧紧的，瞪着斜前方。
　　这不就是十岁的自己吗？怎么照片在李锦这里？
　　身后的学校红色的门，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居然在这里看到这个场面。这个熟悉的爸爸。
　　原来是他，原来我来过这个地方。有一年暑假我跟爸爸去支教，待了一个月，最后实在无聊就哭着让妈妈接我回去了。突然想起那天的场景。这张照片应该是走的那天拍的。当时爸爸让我站在学校门口给我合影，我刚摆好姿势，有一个男孩过来把手上的青蛙扔到我的裙子上，我气得想骂人，但知道他是爸爸的学生就只好忍着气把青蛙一把扔回去。
　　我妈站在一旁看我毫无淑女形象大声的指责着。我气着看着那个男孩离开。当时心里一定在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给我等着。
　　真是没想到，居然是他。
　　我翻身起来，出去看他还坐在那里，抽着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从背后把他一把推倒。
　　“你把我照片贴在你墙上，每天看着，你想干嘛呀你？”
　　李锦一把拉住我，我没把他拉起来，却被拉到，倒在一旁的草垫上，刚想发怒，被一个干涩的嘴唇吻上，来势汹涌。李锦做事从来温慢，第一次见到这么急切，一想到还在灵堂，实在大逆不道，就推开他。
　　“你干嘛呀？满嘴烟味，难闻死了。”
　　“看见了？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小时候那么丑，现在多好看。”
　　我甩了甩我齐肩的长发，示意他看看，他看来一眼，又抢过头来一吻。看着我发怒的样子一脸窃喜。
　　“流氓。” 起身不理他了要，走时被一个手拉住。
　　“陪我说说话吧。”
　　“我问你，你那天干嘛给我身上扔青蛙？”我瞪着他，想到那天我穿着一股臭味的裙子，坐在车上就难过。
　　“怎么这么记仇呀？”李锦把他衣服重新披在我身上，“那天我看着你要走，急得就跑去找你，那个青蛙就是当时你捉的那个蝌蚪，我只是想送给你，谁知道它跳出了。我当时也傻了，就赶紧跑了。”
　　“什么蝌蚪，我哪捉过蝌蚪？也太恶心了吧”其实那是第一次去山里，看着什么都是新鲜好奇的，觉得蝌蚪可爱，还真捉了好几条。最后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没想到最后变得这么恶心。长大后也就再也见不得青蛙之类的动物。
　　李锦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他盯着父亲的照片，知道他心里难受。
　　“我还真是个浑蛋，爸让我出钱给村里盖学校修路，我说他爱慕虚荣，指责他只会炫耀。”
　　“这些年也没怎么给过他钱，总觉得自己现在的成就是我一个人努力来的。讨厌他每次说话的样子，好像我的钱都是轻易得来的。就该像个富豪一样豪爽。”
　　我摇摇头说：“上次爸走的时候，我给他钱，他也没要，说是我赚钱辛苦。他不像是爱虚荣的人。”
　　“他听说养香菇赚钱，就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投资，赔的一塌糊涂，还不认命，说是天气不好。我妈每天半夜起来给香菇棚里喷水。他却睡得踏实”
　　李锦一直讲着，从他口里我才知道这些年他为什么都不愿意回家，为什么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他现在的成就也真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当一个人去奋斗时，最可怕的就是忘记当时的目标，然而他却记得那么清楚，但是遗憾的是，他最想要跟他分享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他。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话。像个很久没有见的朋友，彼此聊着陌生的事情，却总是产生交集和共鸣。
　　第二天一大早，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人。李锦又变成那个不可侵犯的强者。有条不紊的处理着一切事情。按习俗正午时分要埋葬，我作为老人的儿媳妇，在一群妇女里，跟着前面的“男孝子”后面，李锦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手里托着父亲的遗像。哭的已经站不起来了。被两个中年妇女一路拖着。
　　心里泛起一阵酸，刚离家的时候，每次想到爸爸心里一阵难过，自己不争气，大学没考好，工作自己弄的一塌糊涂。性格又不是乖巧听话的那种，从小就喜欢自作主张，又倔的要命，即使自己错了，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他想到我，应该是很心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