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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七十六)客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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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过两月,皇后的禁足仍未解除,其间太后劝谏了几次,却拗不过乾隆固执的态度。皇后禁足期间倒是日日在佛堂念起经来,不问物事,后宫一切事宜皆由令皇贵妃代为打理,太后见皇后如今倒也平静,也就不再多说。
今日因为有外族觐见,乾隆吩咐御膳房布下了十分丰盛的晚宴,以此为远来客接风洗尘之意。这一日紫薇也进了宫,尔泰身旁随了一位娇小的女子,听紫薇说是兆惠将军的女儿,闺名溶月。两家府上本就是世交,只不过中日养在深闺不得见,前段来学士府叙旧才渐渐熟络起来。紫薇还问我与尔泰说什么,让他好似放开了心事,我只笑笑,不知如何措辞。
酉时响起了内监的来禀声,说是外来使臣觐见。乾隆带着大臣和阿哥宫门外前迎,女眷皆在殿中候着。大约是一刻钟后,乾隆有说有笑地与一位外族打扮的中年男子并肩进殿。
而后,便是依礼入席。
我和欣荣坐在永琪左右,紫薇坐在我边上,尔康和箫剑因为要当值,并不在席间,尔泰身旁则是那名叫做溶月的恬淡女子。
杯中盛的是上好的九酝春酒,入口醇香非常,合着珍馐佳肴更是别样滋味。
两人饮尽一盏,乾隆举杯笑道:“巴勒奔你一路奔波了。”
巴勒奔赶忙赔笑道:“皇上言重了,微臣两年没来京城,也想看看有何变故,况且微臣也有私心,想带女儿赛娅多了解了解大清的文化风俗。”
众人转了视线往巴勒奔身旁的女子身上去,一袭艳红的西藏裙服,头上一顶与衣相衬的垂珠高帽,大眼光亮有神,配饰虽少却另有一番简约之美,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煞是俏皮可爱,眉宇间还留有孩童的青涩。
乾隆称赞:“小公主天生丽质,很是招人喜欢啊。”
巴勒奔笑得得意,“西藏不像皇上的大清朝,女儿才是我们的宝贝,赛娅可是微臣最宝贝的一个女儿了。”
赛娅果然不负她天真活泼的外表,竟笑笑对乾隆道:“赛娅多谢皇上夸赞。”
乾隆道:“汉语也说得这么通顺?”
巴勒奔回道:“在她十五岁时,微臣就特意请了人教她汉语,到如今已有三个年头了。”
闲话几句,吃喝一晌,台上换了一出戏唱,赛娅撇撇嘴,眉心紧颦,像是忍耐了许久,终是耐不住道:“皇上,这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些什么呢?我听了这老半晌也听不懂。这是什么曲子?”
一问叫众席笑出声来,令皇贵妃道:“赛娅公主,这是在唱戏曲,这是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
“还是不懂。”赛娅摇摇头,“总之不好听。”
巴勒奔出声训斥,“在皇上和娘娘面前不要失了礼数。”
“不要紧。”乾隆笑笑,叫了戏班子退下。
于是,马上换了舞女上来,轻歌曼舞。不过几下,赛娅出声问道:“宫里的人都这么跳舞吗?”
乾隆倒也不生气,好笑地问:“那你们西藏是怎么跳舞的?”
“我们西藏的舞向来都是直爽简单,不像这个扭捏复杂。”
怕乾隆动气,巴勒奔忙打圆场,“皇上,小女向来口无遮拦,又不懂规矩,还望不要见怪。”
乾隆大笑出声,“小公主活泼直爽,何来见怪一说?”
席过三巡,觉得酒气上头,见乾隆正和巴勒奔说着永琪,于是拉了紫薇陪我一同离席。
时近初夏,天气已经开始炎热,只有晚上才有些许的凉意拂面而来,好畅快。我牵着紫薇,仰视天际一弯月,淡笑道:“我好像愈发爱清静地待着。”
紫薇附和一笑,“骨子里本就是个安静的人,喜欢热闹倒是奇怪了。”
我但笑不语,走了几步,旁边是绿地葱葱,也能听到湖水肆意流淌之声,于是仰面躺下,紫薇啐道:“你做什么?一点样子都没有。”
我道:“数星星。”
她失笑:“又胡说了,星星也是你能数得完的?漫天星斗,你怎么数?”
“你躺下看看。”
她缓缓地平躺而下,突然就沉浸在夜色中不说话了。心境平缓,我想问些什么,于是道:“紫薇,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么?”
“怎么不记得?”她淡淡一笑,“当时你还是一个‘江湖小骗子’,日日跟着柳青柳红在街头卖艺,舞剑,杂耍,变戏法,样样都行,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乐心为人,还替我追回了包袱。”
我笑问:“那时的我在你眼中是不是一个女侠呢?”
她伸手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戳,嗔道:“还女侠呢!除了有点侠义之心,倒真看不出什么女侠的样子。”她道,“我一直视你为亲姐姐,还珠格格也好,五福晋也好,总之就是我的好姐姐。”
“上天还是眷顾我的,除了已经去世的娘亲,身边还有那么多值得我夏紫薇珍惜一生的人,我很庆幸。”
值得珍惜的人。
人生一世,与多少人插肩,过客来去皆匆匆,辗转反复间,留在身边的,只有家人。来大清已经五年有余,父母可好?弟弟可好?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少回想起在那个世界的一切,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么?我竟如此不孝,如此不孝。
微微睁眼,所看之处皆是朦朦一片。
晚间因为牵挂着父母,睡得并不安稳,微微转头,见永琪静静安睡着,忙停了辗转的身子,怕吵醒他。四周很安静,唯有窗子外传进的鸟叫啼啼,一起一伏,和鸣得十分默契,永琪揽着我身子的手一直不曾移开。
我怕压得他翌日手臂发麻,稍稍抬起身子,只听他含糊不清地嘤咛了一声,搂得愈紧。我干脆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进他怀中,闭了眼勉强自己赶紧入眠。
却是在一阵响雷中又被惊醒,天突然大变,天际雷声滚滚而来,没有停歇的意思,打雷闪电间还伴随着几声不绝的啼哭。我眯着惺忪的睡眼,见永琪已经起榻,正抱着绵亿在怀中逗弄。
我问:“是被雷声吓着了吗?”
他在榻前踱步,颌首道:“大概是的。”
不消片刻外头雷鸣声渐消,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犹在,可是绵亿依然小泣着。我掀了被褥想要下榻,永琪先道:“绵亿我来哄就好,雷声停了,你快睡吧。”
我笑问:“你能哄得好吗?”
永琪自信足足,道:“我是他阿玛,自然是能哄得了的。若实在没了发子,再叫你起来哄。”
我实在是睡意朦胧,点头复又躺下,头一挨到枕头就睡了过去。隐约间听到永琪对着孩子喃喃,“绵亿,阿玛爱你,爱你的额娘,阿玛绝不让你们受任何的伤害。”
“绵亿,千万要为阿玛和额娘,好好地成长。”
迷糊间听他说了几句,再耐不住沉沉的睡意,丝毫没了知觉。
巴勒奔并不打算早早离京,乾隆日日设宴厚待,而赛娅是个安静不得的性子,三天两头就要往宫外去,普通的侍卫乾隆并不放心,永琪尔康皆有妻室多有不便,乾隆权衡下便把陪伴赛娅公主的责任交托给了尔泰。
一日都得闲,几人并肩在宫外一处大草原策马奔腾,见赛娅一人遥遥而先,尔康赶马至尔泰身旁,若有深意地问:“你眼瞅着皇上有没有那个意思?”
永琪问:“什么意思?”
尔康看看尔泰,又看着前头的赛娅,永琪登时了然,看尔泰并不答话,道:“尔泰前段不是与兆惠将军的女儿溶月走得很近么?怎么他们的婚事并没有定下来?”
紫薇也赶马过来,正好听着了这一句,便答道:“定不定的,这得问问尔泰的意思。”
尔泰稍稍先了我们一步,恍若未闻,只低头扯着马缰。
前头赛娅的大喊声高高传来,“尔泰,你们大清的马抵不上我们西藏的!我们西藏的马是天底下最好最快的马!”
尔泰听罢打马追上前去。
四人止马不前,眼看原处两个并肩而策的身影,永琪大有感慨,“尔泰与我一般大,如今我已有了妻儿,他却仍是孤身一人。都说兆惠将军的女儿溶月是个好女子,品行家世与尔泰都能相配的,他若有了贤妻相伴,我的愧疚方能减轻一些。”
“不能怪你。”尔康也是一叹,“他的性子我最了解,要他自个想个通透明白,需要时间。”
夕阳西下,六人围坐在草地聊闲,赛娅很粘尔泰,她是个直肠子的姑娘,几日来的朝夕相对想必已让她敞开心扉,也不管是否在众目之下,就抱了尔泰的膀子轻轻靠着,倒是将尔泰弄得十分扭捏。
“原来大清这么好玩,早知道前两年就应该过来的。”
尔康听罢一笑,“大清好玩的还有许多,逢年过节,街上的庙会最是热闹,若是有机会,我们带你去看一看。”
赛娅裂开嘴,笑得天真浪漫,“我要尔泰陪我去。”
尔泰面上浮着几分尴尬,手上挣脱了几下,挣脱不开也就作罢。
五天后,乾隆在养心殿设了宴为巴勒奔践行,赛娅没有出席,尔泰也是默默不语,并不与我们多说半句,想来必是发生了一些什么。
巴勒奔先举杯,“臣要谢谢皇上这几日来的盛情款待。”
乾隆也举杯示意,眼光巡视了一个圈子,问:“怎么不见赛娅?”
巴勒奔道:“赛娅说身子有些不爽,如今正在房里歇着。”
乾隆放了杯盏,道:“可曾宣了太医去看?”
“宣过了,不要紧,大概是身子乏了,随她去吧。”说着突然一眼瞥向尔泰,道:“微臣临行前,想向皇上讨一个人。”
“哦?”乾隆倒是饶有兴致,“你想问朕要何人呢?”
巴勒奔并不直言,只是细细道来,“赛娅大了,也该到了婚配的年龄,臣也一直在西藏为她挑了许多草原好男儿,只是没有她能瞧得上眼的,到了大清,臣看她与尔泰处得倒是好,她的性子臣最了解,想来是女儿家害羞难说出口,倒不如臣就替她说了,跟皇上要了尔泰随臣前去西藏,择个好日子就把两人的事给办了。”
乾隆哈哈一笑,“不成想日日在一块儿倒生出情意来了。”话间却又换上一副为难的模样,“只是......”
巴勒奔见乾隆换了嘴脸,立刻道:“莫皇上是怕臣怠慢了尔泰?”
“不不不。”乾隆一连声地说,侧头去看了看令皇贵妃,令皇贵妃也是一脸的难色,眼看两人间的眼神交流,众人皆是不解。过了几会儿,乾隆才道:“只是前些日子看尔泰与兆惠将军的闺女走得近,她额娘就告知了皇贵妃,托皇贵妃让朕下一道赐婚的旨,朕昨日才刚应允下来。”
“那圣旨可曾下了?”
“还不曾下。”
巴勒奔安心笑笑,“既不曾下,凡是都可有转机,万事都好商量。”
乾隆仍是面有难色,“只是君无戏言,况且尔泰前日才来与朕请旨,说是自愿去西北镇守,朕想着也该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所以此事朕也答应了下来,只是还不及下旨,男儿家毕竟事业为重,要到成婚怕是也得两三年后了。”
闻及此言几人纷纷向尔泰看去,就连尔康也都带着几分震惊,这自愿请旨去西北驻守,怕是连他哥哥也不曾听他提起。
巴勒奔仍道:“便是如此,皇上先下了旨意赐婚有何不妥,那兆惠将军的小女子,皇上另择了佳婿般配不可吗?”
乾隆意志稍有动摇,缓缓道:“此事朕想听听尔泰的意思,毕竟他也是朕最钟爱和看好的臣子,朕也想看看他的决意。”说话间瞥向尔泰,“尔泰,你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尔泰闻言起身离座,跪下,头挨着地,行了一礼,“微臣以为,男儿当以朝政为重,还不到功成之日,实在是无颜论及婚嫁。”
“我不嫁!”还不等乾隆答话,有女子的叫嚷声传进殿内,深深不绝。片刻只见赛娅进了殿来,双眼有点浮肿,嘴边不停嚷着:“我不要嫁尔泰!”
“赛娅!皇上面前不能如此失态!”巴勒奔出声训斥。
赛娅只作不闻,跑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臂膀道:“父王,谁让你替我做主的?女儿不嫁!”
巴勒奔无奈道:“你不是中意尔泰的吗?怎么又不愿嫁了?”
“他不中意我,我也不中意他!总之我不要他。”
乾隆见此境况,问道:“尔泰,这是怎么回事?”
尔泰额处仍是挨着地面,诺诺道:“微臣低微,配不上塞娅公主。”
乾隆一听一看,也就明白了几分,于是笑着对赛娅道:“公主,大清的武士英雄还有许多,若是有了中意的,大可跟你父王或者皇贵妃说一声,朕立刻给你做主。”
“我谁都不嫁!”话罢,娇小的身影一下蹿出了大殿。
“赛娅!”巴勒奔怒身而起,“简直太放肆,都怪臣宠坏了她!”乾隆忙道:“尔泰,你去看看。”
尔泰闻言起身,大步追出殿外。
尔泰与赛娅之间的事,谁都不得而知,赛娅临行前,尔泰也并没有出来相送。而让他镇守西北一事,乾隆已经下了旨意,封了一个参将,今日下午就动身前往西北,我和永琪特意去了学士府为他践行。
福福晋见丫鬟自里屋拿了大大小小的细软出来,才刚忍住的泪又珊珊而下,拿着绢子在眼角擦拭,唏嘘道:“为何要请旨去西北那么远呢?一年怕是都见不着你一次了。”
尔泰勉强挤了一丝笑,劝慰道:“额娘,京中有哥,有五阿哥还有阿玛能为皇上分担朝务,实在用不着多我一个,倒不如离了京城到边疆为保家卫国出一份力,也不枉费了阿玛悉心的教导。”他眼睛一一看过屋中的人,道,“府中有嫂嫂照料着,我也安心。也许西北,才是我的好去处。”
福福晋却是泪意更甚,福伦倒是说:“别哭了,这是好事,尔泰也该为大清尽一份心力了,又不是见不着了,你这哭哭啼啼的叫他怎么走得安心?”
福福晋不舍之情难以抑制,掩着面入了里屋。
福伦握着尔泰的肩道:“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府中的事不用担心,有你哥哥和嫂嫂,你安心地去便是。”
到底也有不舍,福伦也不多送,只随我们送到了前院,就头也不回地入了内堂,于是只剩我们几个小辈。
尔康挨上他的两肩,眼眶红红,却要笑着,“尔泰,到了西北好好的照顾自己,你打小就在京中待着,从不曾离家这么远,我倒是有些不能放心。”
尔泰失笑道:“哥,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自然有个分寸,不要担心我,说不定我不适应,就向皇上请旨要回来了。”
尔康嗔道:“既然请旨去做了,就要做好,哪有半路退缩的道理?”
尔泰略有伤感,“这一待怕是要个三五年了,哥,阿玛和额娘你与紫薇多顾着点,这三五年我是万万不能在他们身旁尽孝的了。”
“府中的事你尽管放心,有我照看着。”紫薇接话,“尔泰,我明白你自有你的道理,到了西北好好放宽了心,听说那边景色怡人,草原宽阔广亮,希望能平一平你的心境。”
尔泰颌首,突然向我们走过来,脸上已经换了一副笑颜,“永琪,还是那句话,欺负小燕子,绝不饶你!”
永琪不舍,重重一拍他的臂膀道:“我不会,你别操心了,到了西北就是孤身一人了,身边也没个照应的,千万保重身子,我们等着你回来。”
几人絮叨着行到门边,却见一个瘦弱身影唯唯诺诺地缩在一旁,还是紫薇先认出来,叫道:“溶月?”
她听了呼唤,缓缓地从门后走出来,眼眶微微地已经红了一圈。她扶着门,轻声问道:“你要去西北了?”
尔泰默了半晌,终是上前,在她跟前停了步子,道:“现在就要动身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
溶月怔了怔,有些恍惚,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掉。见她默默不语,尔泰深深吸了一口,打定了主意般,扶着她的肩蔚然道:“溶月,给自己找个好归宿,你也到了婚配的年龄,不要耽误了自己。”
溶月忽地全身一紧,只是拼命摇头。
尔泰叹气,眼底也有歉疚,“我并不是一个值得你托付终身之人,不要等我。”
彼时外头家仆牵了马过来,尔泰立刻松开她上了马,不等她挽留,赶马而去。
只余几人看着他远远而去的身影,离别之情还萦绕于心,众人皆是默默。
注:
酉时:大约17时~19时。
九酝春酒:东汉建安年间(公元196年),曹操将家乡的“九酝春酒”(即古井贡酒)以及酿造方法献给汉献帝刘协,自此“九酝春酒”(古井贡酒)成为历代贡品。
参将是正三品外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