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流年》dimyx

12、堇色

　　阿伊与那个女人的初遇，发生在一个属于电影院的上午。
　　那天将辞职书摔在上司桌上的阿伊走出公司，走进电影院。
　　灯光暗下来时，她听到旁边座位上传来易拉罐被拉开的声音，还有气体逸出罐子时的“刺啦”声，不一会儿，淡淡的酒精味传了过来。
　　阿伊皱了皱眉。
　　过了一会儿，又是“刺啦”一声，又一会儿，再是“刺啦”一声。
　　中间夹杂着不甚明显的吞咽声。
　　阿伊被这些声音拨撩得心烦意燥，她忍受着这些看完了整部电影。
　　灯光亮起之时，阿伊带着三分火气往旁边瞟。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头紫色的长发。头发做过拉直，贴着瘦削的侧脸铺散在肩膀，又从肩膀垂了一些到扶着座椅的细瘦手背上，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被细软的发丝末梢遮掩，在阿伊眼中若隐若现。
　　紫罗兰一般的头发在灯光下细腻浓密，如同希腊神话里酒神流动的馈赠。
　　一个染了紫发的女人。
　　女人手里还拿着一听啤酒，她仰起头将罐中残留的啤酒喝光，然后仿佛想给自己在无聊中找些事做般，不经意地转过了头。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起。
　　与擦了粉、抹了唇彩的阿伊不同，那个女人脸上没上半点妆，素面朝天得让近距离观察的阿伊注意到了她眼圈附近淡淡的黑影。
　　“嗨。”女人眯眼笑着对阿伊说。
　　有一点生啤的味道从女人的口中传来。
　　阿伊一边隐蔽地挪动身体躲避让她莫名感觉有些暧昧和尴尬的酒气，一边扯起僵硬的微笑。“你好。”
　　女人听到她的回应愣了愣，笑容无端扩大了许多，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狐狸一样。
　　“我们一起出去吧？”女人随后说。
　　已经空了的酒罐被秀气修长的拇指和食指夹着，轻轻摇晃。
　　“为什么？”阿伊疑惑地反问。
　　女人看了看阿伊：“我有点晕，现在站都站不稳……这么出去有点困难，就当帮帮我，好么？”
　　阿伊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女人，满脑子都是“明明是你自己自找的吧为什么要搭上我”的想法。
　　但她还是从座位站了起来，俯视着仍然坐着的女人。“好吧。”
　　女人听了阿伊的话，慢悠悠站了起来。她起身后没有走动，而是转身捡起座椅上的空酒罐。
　　阿伊耐着性子站在一边等待，正数到第五听时女人手臂一松，酒罐撒了一地。
　　工作日来电影院看早场的人虽然不多，“哗啦啦”的声响还是吸引了一些目光。
　　处于视线焦点的女人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啤酒罐不能好好呆在自己怀里，一定要跑到地上去，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阿伊叹了口气，走过去捡起掉落的酒罐。
　　“走吧。”她出声提醒。
　　女人看了看阿伊，又看了看阿伊手中和包里的酒罐，顺从地跟了上去。
　　将空酒罐扔到放映厅门口的垃圾箱，阿伊示意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往外走。
　　女人的脚步顿了顿，突然走到阿伊身边，伸手自然地挽进阿伊的臂弯。
　　阿伊愣了愣，这样的距离让她的身体紧密接触到了女人的，她觉得这样的距离对萍水相逢的两个人来说太过亲密了，下意识抽了一下手臂却没能从女人手中挣开。
　　阿伊只好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同女人往外走，先前的火气不知怎么就消失了。
　　走出影院的阿伊不适应地眯起眼，听着街上的喧闹声，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彷佛是异时空穿越来的。
　　她伸手挡住眼睛，耳边忽然传来清淡的声音。“谢谢。”
　　阿伊转身，刚刚一直挽着她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的手臂，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
　　日光充足的环境里，阿伊才发现女人的发色比自己先前印象中的要浅一些。
　　不是紫罗兰，而是稍微淡一些，还有一点点青的样子。头发边沿的紫更加浅淡，隐隐透着泛青泛银的颜色。
　　这样的发色，配上消瘦的体型，轮廓明显的脸部有和比一般人更细长一些的眼形、更薄一些的嘴唇，再加上素色的衣着。
　　虽然是在笑着，女人周身却散发出隔离感十足的冷意，与先前在放映厅里的感觉反差十分明显。
　　虽然很漂亮，但冷冰冰的。
　　“啊……没什么。”阿伊过了几秒才回答。
　　冷清的女人笑着对阿伊伸出手：“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幸会。”
　　女人的手握上去的感觉和看上去一样没什么肉，甚至硌手，而且温度比一般人略低一些。
　　阿伊看着即使半眯着眼睛笑得很生动却依然显得很冷清的女人，心毫无预兆地动了一下。
　　“你去哪，我送你吧。”她脱口而出。
　　女人松开了手，稍稍偏头盯着阿伊，依旧是笑着。
　　长发往偏头的一边倾了过去，浅紫淡青的头发柔顺垂下，边沿有朦胧的光晕。
　　就这么安静地过了一会儿。
　　“没关系，不用了。”

　　阿伊的世界很平凡，幻想只存在于她小时候的梦境，长大后的生活也一直平淡得毫无波澜。
　　只是生活中，偶然与必然并存。
　　午休时间，吃过饭的阿伊打着哈气从电梯间走向办公区。视线被泪水淹渍得最为朦胧的时候，她模糊看到逃生间门前有浅紫色一闪而过。
　　好像，不能确定。
　　她还是追着那抹不确定的浅紫上了顶楼。
　　通向天台的楼梯十分陡峭，向上爬的过程仿佛是在攀登。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狭窄的铁门，门上嵌着覆满灰尘的玻璃窗，窗户边缘的蜘蛛网破了一角。
　　阿伊伸手推门，铁门转轴生锈了，开启时吱呀作响。
　　湛蓝的天空在门与墙的间隙中逐渐显露，风随云涌。
　　天台不大，阿伊在门口站着，只一眼就看到了立在角落的消瘦人影。
　　浅紫的头发被风吹起又落下，边沿被正午的日光镀上一层光带。整个画面虚幻缥缈，画中的那个人，像是就要随风而逝一样的不真实。
　　“喂——”阿伊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出声，就要永远陷在这个如梦一样的景象里了。
　　天台角落里的人影恰好在这时转身，细长的眼睛，挺立的鼻梁，冷清得似乎要消失一样的气质。阿伊由此认出眼前这个人。
　　那个女人。
　　阿伊从门口走过去，女人看着她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抹微笑。“又见面了。我们还真的是幸会呢。”
　　阿伊停在女人身前，留出礼貌的距离。
　　“是啊，刚刚在逃生间门口觉得是你就跟过来了，没想到你也在这家公司，好巧。”
　　阿伊注意到女人化了妆，勾过眼线的细长眼睛轮廓更深了一些，抹过口红的嘴唇比印象中的丰厚红润。是寻常的工作妆。
　　“我刚来这家公司不久。之前工会组织的几次集体活动我没看到过你。”女人的手指点在眉侧。
　　“我也是两个星期前新进公司的。”阿伊对女人解释道。
　　天台一时陷入沉默。
　　“我看你似乎不是本地人？”阿伊找了个话题开口。
　　“你眼光真准，我是从南边来的。”女人笑着说。
　　“怎么想着来这儿了，明明南边更好一些。”阿伊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
　　“……”
　　女人没有接话，视线扫过阿伊落到湛蓝的天空。
　　几只麻雀互相追逐着飞到与天台等高的空中，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阿伊的心提了起来。
　　“我来这个城市是因为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神情淡漠的女人垂着眼轻声说。
　　阿伊了然。
　　“公司里的？”
　　女人的回答却在她意料之外。
　　“不，他不在这个城市……我一个人来的。” 说话的时候女人仍然笑着，只是笑得比较平，平成了一条直线。
　　女人边说边伸手将风吹散的头发拢至耳后，发丝缱绻其上的手指纤细修长，青色的血管细细淡淡、布在手掌蜷曲时凸出来的三根主筋上。
　　阿伊还记得握住这双手时的触感，有点硌，温度比别人低一些。
　　她又想起在放映厅里的女人，嘴里泛着酒气，眯着眼睛笑得像狐狸一样，笨拙得拿不住酒罐，要挽着别人才能出去。
　　阿伊突然很想问女人那天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喝酒喝得都不像你了是不是和你说的这个人有关。可她看着眼前冷清的笑得落寞的女人，嘴巴张开，说出口的话却换成了另一句。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傍晚，交会的霓虹点亮了城市。
　　平安夜赶上周五，就注定了这会是一个热闹的不眠之夜。
　　阿伊穿着羽绒服站在圣诞树下，用帽子围脖和手套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实。
　　等了一会儿，她身后传来脚步声，阿伊回头，便看见正朝自己走来的女人。
　　女人紫色的头发收在了帽子里，只有鬓角隐约露出一点。身上披了一件黑色风衣，风衣不算厚实，衬得女人的身影在街头满是羽绒服棉服加身的人群中更显单薄。
　　阿伊盯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女人看了看阿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说话时呵气模糊了面容。
　　“没关系，我不怕冷。”
　　阿伊不赞同的话到了嘴边，被女人率先前行的身影和一句“走吧”堵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着，路过的橱窗里圣诞老人驾着驯鹿坐在雪橇里乐呵呵地笑着，五光十色的花灯等一刻不停地闪烁着，映得女人靠窗的半边脸忽明忽暗。
　　偶然间低头，阿伊注意到女人裸露在外的手，那只手半缩在衣袖中，只露了一段指节出来，细腻的皮肤表层有些发红。
　　阿伊也不开口，径自脱下了自己的一双手套，递到女人眼前。
　　女人没有接。
　　“没关系，不用了。”又是这一句，以清淡的声音平静地说出。
　　阿伊把手套戴了回去。
　　距餐厅几百米的拐角，女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阿伊随之停下，顺着女人的视线望过去，在昏暗的角落看到了一只小狗。
　　女人看了阿伊一眼，转身朝小狗走去，阿伊跟在女人身后，也走了过去。
　　那是只前臂大小的狗，瘦得只剩皮。原本是白色的毛发变得灰黄，还脏兮兮的打着绺儿。
　　女人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小心翼翼抚上那只小狗的头轻柔地摸着。小狗感受到女人手掌的力度，费力地抬起了一直贴在地上的头，冲着女人低声呜咽。

　　两人从收容站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从吃饭的地方过来，坐了半个小时的车，这会儿再回去也已经过晚了，计划好要看的电影也早已过了放映时间。
　　收容站附近的街区并不繁华，商业区仍处在圣诞节喧闹的气氛中，这里却已经灯火阑珊。
　　人行道十米一盏的路灯洒下昏黄的灯光，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两辆汽车经过，轮胎发动机发出的声响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一盏路灯下，立着两个人影。
　　“破坏了今天的行程，又让你陪我跑了这么远，抱歉……”女人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愧疚。
　　阿伊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她自己有些气闷，但女人的行为其实无可指责。
　　“算了，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就回去了么？”她看着女人眨了眨眼睛。
　　女人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就这样走一走吧，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就去看看，如果走累了就回去。”
　　阿伊想了想，点头同意。
　　两个人选了一个方向，安静地走着。
　　有几次阿伊想和女人说说话，眼睛余光瞟到女人低着的头后就怎么也开不了口。
　　直到女人无意间把手放到嘴边呵气。
　　在收容站的时候，两人帮着医师做着力所能及的事，碰过水的手在室内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室外，怕是比之前更冷一些吧。
　　阿伊脱下一只手套，拉过女人的手戴了上去，等到她去要把第二只手套脱下来的时候，反应过来的女人按住了她的手。
　　“真的不用麻烦了，你戴着吧。”女人态度坚定，细长的眼睛盯着她，眉心微皱。
　　虽然是皱着眉头，冷清的气息也因此减弱了不少。阿伊看着，心里反而没有最开始那么忐忑了。
　　于是她用自己没戴手套的那只手牵过女人的，牵住了握住了交叉了放进了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
　　两个人的手腕正好填满羽绒服衣袋的开口，这样冷空气就不能趁机而入了。
　　阿伊看着眼前有些呆愣的女人，举起身体另一边戴着手套的手学着她像狐狸一样笑：“这样我们都不会冷了。”
　　那只有些硌的手掌在她的手中动了动，最终没有抽出来，温度一点点回升，过了一会儿就和她的一样暖和。
　　并肩的两个人这样走了一段时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钟声。
　　开始只是一声，随后回响不绝的钟声。
　　平安夜，耶稣从在马厩里自圣母身体中降生的时间。
　　女人听着钟声，神色有些怔忪。
　　钟声中阿伊听到女人轻声呢喃。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后面的内容阿伊没有听清，钟声停止后她开口：“你是基督教徒？”
　　神情恍惚的女人被她唤回了神：“没有，我的一个朋友喜欢研究宗教经文，这一段是他原先常念给我听的。”
　　阿伊听了没有放在心上，她在包里翻翻找找，然后拿出了一只小盒子，递到女人面前。
　　“圣诞快乐，这是给你的礼物。”
　　女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沉默了半晌。
　　“不行，我不能收。”
　　阿伊看着她，手停滞在空中不动。
　　“只是个小礼物，你就收下吧。”
　　女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不行。我没有准备礼物给你，这样收下你的太不合适了。”
　　阿伊笑了。
　　“那你明年送我双份不就好了？”
　　女人看着阿伊，表情渐渐沉静下来，接过了礼物。
　　然后突然走上前轻轻抱住了阿伊。
　　“谢谢。”阿伊听到女人在自己耳边说。
　　说话时呵出的热气沁着阿伊的耳朵，让她的心有些痒。
　　阿伊伸手回抱住女人，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希望你的生活能有我，希望你能接受我。”
　　女人没有说话，抱着阿伊的双手微微收紧了一些。

　　圣诞节的那个周末，阿伊接到了紧急出差的任务，一走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正常上班的她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第一眼就看到了静静摆在桌子上的小盒子，藏蓝色的封皮看起来太过眼熟。
　　这是她送给那个女人的礼物。
　　她拿起盒子转身就往那个女人的办公区走，到了后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桌子，几张过了期的旧报纸落寞地躺在上面。
　　阿伊站在那张已蒙了灰尘的桌子前，打开小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副蓝石挂坠，蓝石颜色浅淡，剔透晶莹，和那个女人浅紫的发色很配。
　　除此之外，空荡荡的，没有留言。
　　阿伊又想起了那个女人站在影院外的样子，冷冷清清的眉眼，浅紫泛青泛银的头发，边缘有模糊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