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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懂的人 ...


  •   她捧着一束满天星走在白茫茫的世界。
      楼道天花板上悬挂的白炽灯打在她不断前行的身体上,把同样不断变换形状的稀薄影子映在绿色的地面。
      周围不断有人与她擦肩而过,不时有急促的呼喊和悲切的哭声响起,她对这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向前走着。
      她在一扇木色的门前停下。一直盯着前方的视线稍微上扬,移到刻在门框上的“13-C-5”,然后伸手握住门把用了一些力气下压。
      门开了,她闪身走了进去。

      正对着门口的是占据了墙面三分之二面积的玻璃窗。正值晚高峰,透过这面玻璃窗车水马龙的热闹市景一览无遗。
      傍晚的天光一射进来就被长方形的合金框架定了形,也显了形。
      光的横截面有多粗?
      应该没有人知道吧?
      这或许是由数以万计的光组成的、被定了形也因此显了形的光线将房间白色的墙面染成了柔和带着些许怀旧味道的一种黄色。
      搭配上窗户中呈现的市景,原本冷清的房间俨然有了一丝灯火人家的生活气息——如果不看那张两边钩上护栏的病床、床边的氧气瓶、心电图仪以及挂着两袋水的点滴吊架的话。
      她转身关上门将楼道里的喧嚣隔绝,接着走到床尾。
      床上被白色棉被罩住的部分隐约显出了床上躺着的人下半身的轮廓,她顺着下半部分往上看就看到那个人青筋突出、插着针管的手背,顺着手背从手臂再往上看就看到那个人面颊凹陷的消瘦脸庞。
      她像个雕塑戳在那里,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人。
      良久。

      她走到床头,将满天星小心地轻放在枕头边,又搬了把凳子放在靠近窗子的床边坐了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虽然有微弱的仪器运转声,窗外街道的人呼车鸣也隐约可闻,房间里还是被这个地方特有的静谧笼罩着。
      她坐在那张硬梆梆的四脚凳上看了看窗外,然后调转视线面容平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看着那个人下陷的眼眶,有些干裂的下唇。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她的声音。
      “有五年了吧?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五年啊,一千八百多天,日子可真不禁花。”
      房间响起她的轻笑声。
      没有回应,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一停房间又陷入寂静,安静得像是世界边缘。她却继续坐在那里自言自语。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快到我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过的。”
      “也许是因为太快吧。是不是它过得太快了,所以不管好的、坏的都让人来不及遗忘。”
      窗外夕阳被火烧云遮挡,房间里光线暗淡下来。
      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沉静的面容忽然柔和下来,嘴角向上翘了一点。
      “呐,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当时还是女孩的那个女人的情景,那年她十七岁。
      午间她的朋友把在教室休息的她拉了出去,她在她朋友的带领下来到位于校园一角的小花坛,在那里看到了一把吉他。
      她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接着跑过去把那把吉他拿起来仔细端详。
      “知道你喜欢吉他,我们社团前几天举办活动有一把吉他,现在活动做完了我就想着拿来给你看看。”她的朋友站在一边,看着她在那里傻笑着像捧着宝贝一样拿着那把吉他笑着说。
      她转身给了她朋友一个灿烂的笑脸,开始摆弄起这把吉他。
      她不会弹吉他,就模仿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弹吉他的人摆出的姿势装模作样地弹起来。因为是装模作样地弹,那把吉他在她手上并未发出应有的乐音,而只是零星的杂乱音节。

      花坛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声轻哼,一位长发女孩出现在她的眼前。
      没反应过来之前她还维持着弹奏的姿势。
      女孩穿着有些宽大的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得很开,散开的长发有些遮挡了轮廓明显的面容。

      那个女孩来到花坛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轻笑。
      “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是右手吉他么?”她听到那个女孩这么对她说。
      声音干净利落,清亮得很好听,只是戏谑的语气让人听了有些不舒服。
      她疑惑地看了看吉他,看了看站在一边同样一头雾水的朋友,最后带着不确定的神色看向那个出现得突兀的女孩。
      陌生女孩眉毛上挑,叹了口气说:“你吉他拿反了。”
      她呆了一会儿,接着脸腾得一下红了起来,拿着吉他的双手颤了一下却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
      她的朋友反应了过来:“你谁啊,我们玩我们的关你什么事?”
      而她红着脸沉默地盯着吉他没说话。
      陌生的女孩没再吭声,只又轻哼了一声就转身走开。在脚步声逐渐消弭前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吉他,甚至没敢抬头再看那个女孩一眼。

      “那个时候啊,被你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错误后,我真是羞愧地想要钻到地底下呢。”
      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含笑喃喃自语。
      “你后来告诉我说,那次你之所以那么不客气,是因为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懂还爱卖弄。可我是真的喜欢吉他而不是在装酷啊——只是当时第一次碰到吉他,虽然不会弹但太高兴才试着模仿,却不想被你撞到又产生了误解。”
      她将视线转至窗外,那片火烧云飘走了一小半,夕阳露了个半脸出来,房间又多染上了些橘红。
      “幸亏我不是那种脆弱、别人一说就觉得天塌地陷的小女生,仍然喜欢着吉他。不然的话我可要找你算账呢!”她说着说着笑出了声。
      “不过现在想来当时我对你还挺有好感的——虽然我自己都没意识到。从小被家里人管教,训诫平时要有礼貌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你想想啊,十几岁的女孩儿正是叛逆自我的时候,虽然表面谦顺可心里也肯定憋着一股劲儿。所谓年轻人的反骨?我不知道。而你那种尖锐直率的态度则正是当时的我向往的。”
      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迎着夕阳闭上眼睛,舍弃视觉去感受光线的温度。
      “我们两个熟起来真的是缘分吧。我现在回想觉得就是缘分,你觉得呢?”

      几个星期后她再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在入秋后不久的一个周五晚上。
      因为那个周末家里没人,她留宿学校寝室。
      住宿的大多数人周末都会回家,那天晚上一向灯火通明的寝室楼层只零星亮着几盏灯,昏暗的楼道像被抽走空气一般隔绝了声音。
      在这样的环境下,独自在寝室自习的她被门外突然响起的破碎声吓到。
      她放下笔起身出门查看,开门后借着屋内的光线,她看到离自己两三米处站着的一个模糊人影。
      她缓了缓神,打开楼道里的灯。
      灯亮后,她看到面前一个穿着长及小腿的白色睡裙、把一头长发扎成马尾的女孩。女孩闻声向她看来,两人一时都没出声。
      她想起来了,继而把眼前这个穿着睡裙、把头发扎成马尾的女孩和几个星期前那个身着拉链拉得很开的宽大校服、披散着长发面带讥诮笑容说“你吉他拿反了”的女孩重合起来。
      女孩身前的地面上是摔碎的水瓶,水流了一地,碎片在还冒着热气的水中反射着灯光。
      “你别动。”她对女孩说,然后从屋里拿出了扫帚和簸箕打扫门前的狼藉。
      “我摔碎的我来吧。”在把碎片扫进簸箕时,她听到那个女孩说。
      她没停下手中的动作:“马上就好,你别动手。”
      女孩没听她的,弯腰伸手就去捡水瓶残骸,她看见了刚要阻止,女孩已经把水瓶提了起来。
      随着“哗啦”声响起,水瓶里残留的碎片和水一起顺着瓶底的漏洞流了出来,让她刚刚为清理作出的努力付之东流。
      她直起身看着女孩一言不发。水瓶被女孩提在手中,水珠从壶中漏出下坠不断发出“滴答”声响。
      女孩在“滴答”声中快速瞥了她一眼,马上转移视线偏过头盯着那滩正缓慢向外蔓延的水渍,因头发梳起露出的耳朵就这么暴露在她的眼前。
      有些发红。
      “抱歉。”红着耳朵穿着白色睡裙的长发女孩看着水洼低声说,明显的脸部轮廓在脖颈投下一片阴影。
      她不由悄悄笑了,轻微的鼻音里带出些无可奈何的妥协。
      “好啦。你去把水瓶扔掉然后拿墩布来。”她对那个女孩说。

      “住宿的房间和上课的教室都离得很近,之后又见着几次,咱们俩就这么认识了。”她侧身靠在窗边的墙上睁开了眼睛。
      云飘走了,纵然是侧着身,她还是被涌进来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街道上那些行人、车辆和参差错落的建筑在她眼中也模糊起来,让她看不真切。
      不过她还是笑着的。
      “再然后就成了朋友。那个时候交个朋友比现在容易多了——看到你在看我喜欢的作者,知道你在听我喜欢的歌手,在风大的日子递给你一根头绳,忙碌的课间接过从身后赶来的你手中被我遗落的书本,周五一起拎着行李在同一个车站等公交……然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是不是很简单?”她咧嘴扩大了笑容。
      “高中生活,多亏有了你们我才不致过得太辛苦——不,我甚至没怎么觉得辛苦,高考完那天,当你笑着冲我走来时,我甚至觉得高考也不过如此。”
      她改变了靠着墙的姿势,回身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你看,很多我们现在认为或沉重或重要的事情在以后想来不过是风吹落的一片树叶,而真正长久的珍重则弥足珍贵、可遇不可求。”
      她离开窗边走到床前,避开直插入鼻腔的食管伸手贴上躺在床上的人下陷的侧脸:“对你来说,我是什么人呢?”

      高中毕业,升入大学的朋友分散各地。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距离就在新环境和新际遇的烘焙下拉开,只有假期有机会组织起来看看这个人作了拉直的头发、那个人新交了男友满目含春的模样。
      那次聚会前,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那个女孩了,她们之间的联系只存在于简略的手机短信中。
      不知道为什么,高中时明明很要好,分开后两个人却没有经常性的交流。
      往往只是节假日的例行问候,偶尔她会在降温的节气告诉那个女孩多添些衣服,或是那个女孩在隔了很久后突然传来一条短信问她最近怎么样。
      那是一次小范围的聚会,包括她和那个和她成了好朋友的女孩在内全是可以互相损嘴、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死党。
      聚会的地点是在一间桌游吧。她的朋友挑了一张窗边的桌子,窗外是一棵两层楼高的杨树,那天下午阳光明媚,阳光穿透树叶枝丫的缝隙投射到窗边的桌子上,留下点点光斑。
      工作日的娱乐场是学生的天堂。桌游吧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没有车辆经过时可以听见房外树上的蝉鸣。
      因堵车迟到的女孩在她和其他几个朋友落座后不久推开了桌游吧的门。店主在门口养了一只八哥,女孩进门后被说着“欢迎光临”的鹦鹉拖去了视线,她这边的朋友兴奋地起身招呼站在门口的女孩,女孩闻声回头,她就看到女孩一如往昔明显的轮廓。那种瞬间涌上心头的熟悉感让她安心。
      她们对视,女孩走过来时看着她露出一抹浅笑,她坐在那里看着女孩也跟着笑起来。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就像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然后很有默契地笑起来那样,就像看到对方就想起从前出过的糗做过的怪、然后忍俊不禁地笑起来那样,不约而同的微笑。
      女孩落座后,几个人一边玩游戏一边聊天,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半晌,有个朋友说到个人问题,除了新交到男友的那个,在场的几个人和她一样是单身。问到女孩,女孩说也是。
      其他人都十分惊讶:“你没有男朋友,怎么可能?”
      这也是她心中的想法,女孩在高中时就很受欢迎。
      处于众人视线焦点的女孩伸手将下滑的一缕卷曲的头发梳至耳后,看着对面的她说:“她没结束单身前,我不会考虑自己的事。”
      她愣住了。女孩脸上平静,没有玩笑的意思。
      众人猜疑的视线转而胶着在她身上。
      “为什么?”有朋友问出声。
      女孩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最终视线还是落回到她身上,带着一脸理所当然的无辜神色说:“这还用问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她没找到归宿前,我怎么能比她先幸福?”
      屋外蝉鸣响个不停。
      “那要是我一直都一个人呢?”为了打破寂静,她顺着女孩的话问。
      当然,也有刁难一下让她尴尬的女孩的意思。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女孩马上就回答了,那笑着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点狡黠:“那我也只好一直陪你到老了。”

      “你倒真好意思说。”她抽手将那个人身上的被子掖好。“自那以后的几个月里,他们每次见我都催着我赶紧找个男朋友,别耽误了你。”
      她感慨般地摇摇头,坐下来握住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苍白干瘦的手,她握着那只一动不动的手也安静下来,像在感受着什么。
      天色暗下来,远方的视线尽头现出幽蓝,与天际另一边的橘黄染出渐变的光带。
      “那是你唯一一次说出你的在意。于是虽然没有想太多以后的事,我还是下定了主意。这一辈子能有你陪我也就足够了。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你也是,虽然我们谁都没有明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
      “不然之后的那些又算什么呢?每天晚上发短信说晚安,用戴了三年的木雕挂坠回赠你送我的那条系着拨片的链子,守着零点弹着技艺生涩不带和弦的吉他给视频那头的你唱生日歌——”她背着光坐在那里,极快地出声笑了一下:“不然这些都算什么呢,朋友之间的一般关怀么?”
      仍然没有回应,安静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你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呀。”

      年月匆匆流过,仿佛只一转眼,她就从大一新生变成了大四老人,几年下来,她与那个女孩的短信也积累了不知几百条。
      她以为她和那个女孩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她看到朋友发给她的一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刨去语气词可以用六个字写出:女孩有男友了。
      她立马把电话打回去,她的朋友一开始被她的激烈反应吓到,之后才告诉她那个女孩在博客发了一篇配图博文,有人问女孩图中姿势亲密的两个人是不是女孩和女孩的男友,女孩默认了。
      收到这条短信前,她刚刚参加完一场应聘面试正要回学校。挂了电话后,她找到最近的网吧租了一台电脑,按照朋友发来的网址进入那个女孩的博客。
      照片中的女孩轻靠在身边拿着篮球的高大男孩身上,长发盘在脑后笑得温柔。那轮廓依旧明显的脸上带着的从静态影像中都能感受到的小女人般的柔顺神色,几乎让她认不出照片中的人是那个挂着讥诮轻笑走进她世界的女孩。
      女孩在照片下面写出了对这个男孩足够多的好感,包括俊朗的面容、阳光的气质、风趣的谈吐等等。在结尾,女孩写下一行英文。
      透过网吧烟雾隐现的空气,她看到那行字。
      At last, I love you.
      她盯着那行字,半晌轻声吐出了两个字。
      骗子。

      沉没的夕阳只残留了些许余光,先前还是暖黄的房间现在褪去了颜色,连同坐着的她一起被阴影笼罩,朦胧模糊得让人看不清。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心电图仪上的指示灯亮得突兀。
      她把脸埋在双手中沉默了一会,而后抬头往床头的方向望去。
      “那天晚上,我删了我们所有的短信,也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不再给你发‘晚安’。”她打破沉默,继续说。
      “可你什么反应也没有,持续了那么久的‘晚安’中断了,你都没来问问我为什么。你生日那天,我没有发短信、没有打电话,没有以任何方式联系你。可你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沉默得好像我的世界里没有你这个人。没有解释、没有疑问,没有音信……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同我在乎你一样在乎我的。直到那天,我一整天魂不守舍地不停看手机却最终也没等来你的讯息,我不得不认清自己之前拒绝承认的事实。”
      她轻声哼笑,鼻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
      “于是我想,对你而言我也许是负担吧?一个自以为是做出了判断而许了太多期盼在你身上的人……于是我选择了一份远离你的工作。我还记得当初他们知道我要走那么远时惊讶的表情,我对他们解释说这份工作待遇很好远些也值得,然后就像个逃兵一样离开了。”
      华灯初上,窗户外街道两旁的路灯连成了一条线,从这头向远方一直延伸。被街道分隔的建筑群也纷纷亮了起来,五光十色的世界就这样慢慢呈现。
      她以手为垫将头搭在了床边的护栏上,看着自己的头在被子上的阴影。
      “一别五年,却没想再回来什么都变了。五年啊,很长么?怎么才五年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一片昏暗中,她不停地问着。
      “你就这么照顾自己?你不是说有男朋友了么?那现在他在哪?这几年他又在哪?你这样很有意思么?你知不知道,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而你却总不肯给我答案?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你死你活与我无关的陌生人么?”
      静悄悄的房间,没有回应。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跟鞋踏在地上“嗒嗒”地响。
      “你啊……”
      病房在短暂的时间显出基本轮廓,而后又归于黯淡。
      心电图仪的指示灯依然亮着,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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