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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鸦青 ...

  •   “宋奶奶!宋奶奶!你再给我讲一遍这件黑裘的故事吧。”

      “你呀,奶奶都不知给你讲过几遍,却怎么还是听不厌。”

      “奶奶啊,小时候性子皮,七八岁还是一副野丫头的模样,那时跟着家里去拜祖宗,不听话和奶奶的爹爹闹别扭,抛了家里人在陵园瞎跑,跑了好久,结果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满是杂草碎石,彻底迷了路。

      四周静悄悄的,又零散立着些破落的墓碑,奶奶怕得不行,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哭,都不敢抬头,就怕看到些污秽什物,被勾了魂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奶奶听见头顶有个柔柔的声音道:‘小娃娃,你干甚么在这里哭,你家里人呢’。奶奶抬头,发现是个很漂亮的人,就没了什么戒备的心,老老实实告诉那个人奶奶走丢了。

      那个人又问了些奶奶和家人在陵园里的事,奶奶也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个人向四周看了一下,蹲下身子伸手抹了奶奶脸上的泪,对着奶奶道:‘小娃娃,别哭了。我带你去找你爹爹和阿娘吧。’

      也是那个时候奶奶年纪小,只听得有人要带自己离开可怕的地方,又是要去找爹爹和阿娘,连犹豫都没得个就直接应下了。

      那人见奶奶答应了就站起身子,伸出手让奶奶拉着起来。那只手和那个人的脸一样白白的,手掌瘦瘦的,细长的指头十分好看,直叫人生不出抗拒的心来。

      虽然看上去瘦得都有些支楞,握上去后奶奶却发现那手泛着温热,又软软的让人舍不得放手。

      奶奶那时也是个小豆丁子,那个人稍稍用了些力气就将奶奶拉了起来。两人都站直了,奶奶才发现那个人很高,自己挺直了腰头顶也不到那个人的心口。

      不知不觉已到了日落的时候,死寂的周围一片昏黄,那个人瘦高的个子被夕阳映着,在满是碎石枯草的地面划出一道细长的黑影。黑影与旁边零零散散立着的墓碑投下的阴影混在一起,就这么又让奶奶生了胆怯的惧意。那个人拉了奶奶的手要走,奶奶却因着心里的怕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唉,现在想想,怕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那个人真想干些什么,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能抵抗呢?

      那个人见奶奶不动,转回身子来看奶奶,只片刻就笑了起来。‘你这小娃娃还真是有趣,开始问你话你答得一清二楚,之后又和我说了那么许久的话,我说带你去找爹爹和阿娘你也答应得痛快。我还心道遇见了个怕生爱哭却自来熟的孩子,原来却是反应慢么’,那个人嘴角噙着笑,声音不大,话却清清楚楚送到了奶奶耳朵里,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说给奶奶听的。

      奶奶那时还是小,虽然听清了话,却是不知该怎么回,僵着身子不动换。

      那个人又笑着道:‘既然怕我,拉着我的手不放又是甚么道理?’

      奶奶这才发现自己仍一直拉着那个人的手,大抵是手感舒服,握了一会儿又成了习惯,倒仿佛那手是自己的一般。

      经那人一提醒,奶奶害臊得想放手,但转念间又想起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万一松了手,这个唯一陪着自己的人像出现那样突然地消失了可怎么办?便又舍不得。

      就在奶奶纠结的档口,那个人就着互牵的手靠了过来,略略弯下腰伸了另一只手慢慢抚着奶奶的头发,放柔了声音道:‘好孩子,我见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心下怜爱,本就为助你而来,又怎么会害你?若要害你,早便动手,又怎么会生生等到现在?’

      这番话说得很是道理,然而奶奶心中害怕,听了后还是不知如何是好,四顾间无意中看进了那个人眼里。

      那个人眸子清亮,一对儿眼珠又大又黑,又泛着点水般剔透的光,盯着人时简直要把人的魂也吸了去。奶奶只觉怎么看也看不够,脑袋也犯了晕,直到被那个人拉着走了好一段路才回过神来,恍惚中只记得在那个人柔声问‘信不信’时,自己呆呆点了头。

      大抵最初确实跑出了很远,奶奶和那个人从日落黄昏走到暮色四合,也还是没有见到熟悉的影子。又过了一阵,日光终于被冷冷清清的月色彻底代替,黑影幢幢的陌生环境下,小孩子敏感的心终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时间过了这么久,爹爹和阿娘一定气得大发雷霆,一定早已回去,纯当没有过自己这个顽劣的女儿了。

      奶奶当时是这么想的。

      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样,心中的委屈达到顶点,眼泪几乎又要涌出眼眶,奶奶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身边的人。

      那个人没停下步子,仍然牵着奶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温柔却坚定地说一定会让奶奶回到爹爹和阿娘身边,让奶奶不要多想。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奶奶累得不行,即使被拉着,也渐渐跟不上那个人的步子。就在奶奶喘气越来越明显的时候,那个人忽然停下,搂肩勾膝,把奶奶抱在了怀里。

      奶奶小时候就是个野孩子,会跑会跳后什么时候这么被人抱过,顿时浑身不自在,虽然身子已经累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让那个人放自己下来。

      那个人轻轻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把奶奶的头往怀里头轻轻按了按。

      唉,那一下子按得奶奶心里的不自在散了个尽,冷凄凄的寒夜只有这么个人可以依靠,奶奶自然抓住了便不肯放,继而老老实实窝在了那个人透着暖意的怀里。觉得双手别在身前不舒服,又得寸进尺地环上了那个人的脖子,被环住的人没什么反应,像之前一样走着。奶奶一颗心彻底踏实下来,慢慢觉得如果是在这个人怀里,沿途的夜色也不是那么可怕。

      被人抱着,心思又闲了下来,小孩子耐不住寂寞,奶奶便开始琢磨着和那个人说话解解闷。然而想开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对抱着自己的人竟是什么都不了解。聊天,又能聊些什么?只好回想遇见那个人之后发生的事。想着想着,只觉如果这人不出现,自己怕是要生生被困在荒地里,心下更是庆幸。过一会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个人长得很漂亮,然而穿着却是和爹爹叔叔们一样,实在是奇怪。

      ‘那个,你是哥哥,还是姐姐?’因为在意得很,奶奶忍不住问出口。

      那个人没有直接回答奶奶,也像是要寻个机会解闷儿一样反问道:‘你觉得呢?’

      现在想来,当时奶奶也是无聊极了,不管怎样偏要寻出个答案,竟就近伸手向那个人心口戳去。

      手指触到衣服后,又往里戳进了些许,奶奶又试了几下,自以为得了答案,便喜滋滋地回那个人:‘你是姐姐,对不对?你心口和我阿娘一样,都软绵绵的。’

      唉,当真是荒唐极了的举动。

      那时候奶奶只觉得自己说得对了,什么都没想,只等着那个人开口夸奖,没想等了半晌,那个人却没回半个字。

      奶奶不觉得自己错,但那个人迟迟不答又是惶然,心下一急顾不得许多,又戳着那个人心口试了一下,想再试时那人幽幽开了口。

      ‘你若是再年长些,又或是个男娃子,我便当即把你丢下了不管,抵你这轻薄的过。’

      奶奶还是好胜心强,听着这话,第一反应竟是自己猜对了,忍不住开始咧嘴笑。笑着笑着,心里又滚了一遍那位姐姐说的话,才慌了神,忙把手掌移开,重新搂上了那白玉似的脖颈。心里着急,声音也颤颤的:‘好姐姐,是我错了,下次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好不好。’

      那位姐姐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气道:‘这次便不与你计较,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孟浪。’到底没把奶奶抛下。

      奶奶心有余悸,收了野性子,拿出闯了祸应付爹爹和阿娘时十足的乖巧架势应了。

      有了在前的教训,奶奶不敢再胡乱动弹,之前说话解闷的念头也退了干净,一时间万籁俱寂,百般无聊下眼皮越来越沉,就这么睡了过去。

      奶奶是被那位姐姐叫醒的。醒来时还迷迷糊糊,仍然窝在那位姐姐怀里,觉得浑身骨头都睡酥了,只想赖着不动。

      那位姐姐等了一会儿,见奶奶一直没动静,就自己把奶奶放下了,奶奶只好顺势站起来。

      再抬眼时,那位姐姐身畔飞着只闪着绿光的小虫,在黑夜里,绿光明亮却不刺眼,和那位姐姐一样柔和。

      只见姐姐不疾不徐做了个挥手的姿势,那小虫便离开她身边,飞到不远的地方。

      ‘小娃娃,我送你至此,后面的路,你牢牢跟着这只小虫,不久就能见到你爹爹和阿娘了。’那位姐姐对着奶奶这么说道。

      奶奶本该高兴的,但要与那位漂亮温柔的姐姐分别,却是怎么也舍不得,于是就上前拉着那位姐姐的衣袖问她能不能和奶奶一起走。

      那位姐姐听了奶奶的话,轻轻地笑了起来,夜色模糊了她的面容,但从嘴角勾起的那抹笑,奶奶知道她定是很开心的了。

      然而她伸手拍了拍奶奶的头,带着笑意拒绝了奶奶,还催促奶奶快些走。奶奶以为是被她嫌弃了,心里还有些委屈。不过后来就明白了,迷路的小孩子,耽搁在回家的路上是怎么也不好的。

      奶奶心里委屈,气呼呼地直接转身走向了那等在一边的小虫,连告别的话都不想和那位姐姐说。那莹绿的小虫也灵性十足,竟神奇地顾着奶奶,奶奶靠近了才继续往前飞,真像是个引路人一般。

      奶奶之前一直在别人怀里,到自己孤身一身时,受了寒气,没走几步就浑身一凉,只觉鼻头一酸,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不久前刚受了委屈,这么一受凉,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哪哪儿都被欺负,不由想起家的好,恨不得下一步就能见到爹爹和阿娘,哪怕挨一顿板子,也要赶紧回到他们身边,重新变回那个有人宠着疼着的宋府小姐。

      起了这个念头,奶奶脚下步子不由大了起来,没想到还没走出两步,就感觉肩上有股子力道,阻了奶奶要往前的身子。

      除了她,又能有谁呢?

      奶奶猜到了那温热的主人,以为她也舍不得奶奶,得意之余还不忘赶紧摆个不情愿的脸色。转身一看,果然是那位姐姐。

      只见姐姐手里拿着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黑漆漆又长扁扁的物件。见奶奶转身,两只手撑开那物件抖了抖,她手一翻,那物件便披在了奶奶身上。

      那物件披在身上特别暖和。奶奶伸手去摸,触手所及是一片片羽毛,手感软中带硬,滑顺中又有些绵软。对啦,就是你现在抱着的这件黑裘了。

      在这档隙,那姐姐又开口了,她把奶奶领口拢了拢,让奶奶回去时裹紧了这裘子,别着了凉。

      奶奶存着侥幸要拉她一起走,她却仍轻轻挣开了奶奶的手,无声中把奶奶向前推了推。

      奶奶便知她是铁了心要留下,纵使难过也只好放开了手。

      又走了两步,突然想到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以后连找也无从找起,急忙又一个转身,看那位姐姐还在原地,心里吁了口气,将自己姓何名何一股脑儿报给了她,又张嘴问她的名姓。她不愿说,奶奶就威胁她若是不说自己就不走,她没法子。

      ‘你若执意要个称呼,便叫我阿青吧。’

      这句话,奶奶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听了这句话,奶奶高兴地恨不能在原地跳起来。兴致勃勃地告诉阿青姐姐自己一定会回来找她玩,却又被她挥了手往回赶。

      奶奶又和阿青姐姐好好道了别,纵使不舍,没了继续赖着的理由,只好跟着已不知停了几次的小虫往前走。

      强忍着走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奶奶忍不住回头,想着这个距离还能再看看阿青姐姐的身影。没想到来处的空地上只有淡淡月光,阿青姐姐却是怎么也不见了。

      奶奶彻底断了种种念头,一心一意跟着绿虫儿走。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只有奶奶的脚步声,靠在阿青姐姐怀里时,天地似乎也静到只有她的脚步声,然而那时奶奶觉得十分安宁,此刻自己一人时,惧意又从心底暗暗冒了头。

      如此心中惴惴,奶奶越走越快,忽见前方有处不同于月光的光亮,红彤彤、明晃晃的,竟像是人家门前挂着的那两串灯笼。待靠得又近些,灯笼的样子也愈发清晰。

      等到了灯笼门下,奶奶大吃了一惊,那灯笼那门上的匾却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模样。

      竟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前来应门的小童看到奶奶时眼睛瞪得和牛瞳一样,爹爹还在陵园四处搜寻,被先行送回来的阿娘听说奶奶自己回来了,从房里趔趔趄趄跑了出来,当着院里一干丫鬟伙计的面,一把搂住奶奶,跪在地上抱着奶奶边骂边哭,手勒得奶奶喘不过气。

      站在一边的奶娘赶紧叫了个丫鬟,一边一个,好歹把阿娘从地上扶了起来,招呼着一大帮人簇着奶奶的阿娘和奶奶往屋里走。

      听着周围的喧闹,奶奶只觉之前和阿青姐姐的相遇像是一场梦,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像那晚的月光一样模糊起来。奶奶将头枕在阿娘肩上,透过灯火通明的院子往门口望去,只见外面黑压压一片,那只绿色的小虫也早不知飞到哪儿去,寻不见了。

      奶奶眼睛里憋了好久的金豆子,就在那时掉了出来。”

      “那奶奶后来有没有去找阿青姐姐玩啊?”

      “唉,怎么能没有呢,在那之后几年,每次去拜祖宗,奶奶都想出各种法子溜走,为此被爹爹和阿娘打了不知几回。但无论奶奶怎么找,哪怕喊阿青姐姐的名字喊得嗓子都哑了,哭得眼睛都肿了,阿青姐姐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那之后一遍遍地想,心里生过无数种念头。想着她可能只到过陵园那么一次,往后便再也没回去。想过是不是时候不对,和她生生错开了。更有过荒唐念头,猜她是不是精怪,虽然一直在那里,终究人妖有别,不好再与我相处。”

      “宋奶奶,你别难过,还有我陪着你呢!”

      “囡囡真乖。这么多年过去,奶奶也早就看开啦,心里只有庆幸,庆幸自己曾和那么个钟灵毓秀的姐姐碰着过,庆幸还有这件黑羽裘实打实地落在自己手中。

      其实后来懂事以后,奶奶仔细回想,自己又生了些模模糊糊的念头。

      当初那位姐姐衣着素净,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出身。这件黑裘质地极好,怕是她顶珍贵的衣裳了。然而她就这么给了奶奶,也未再上门讨回,想是送出时就存了将黑裘赠与奶奶的心思。

      那位姐姐啊,十之七八怕是有什么苦衷,不能再见奶奶,这件黑裘,除了临别,怕是还存着代她护好奶奶的意思。这么些年,大小早就不合身了,但每年过冬时,奶奶还是要拿出来看看。

      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感觉自己又成了当初那个在墓园里哭鼻子的小娃娃。”

      “宋奶奶,我也好想有个阿青这样的姐姐啊!”

      “傻孩子,羡慕奶奶作什么,你不是已经有了吗?你听,小芸儿喊你的声音已经从门口传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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