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乱》只留给我天空

3、03

　　甄家如今的当家太太，甄应嘉明媒正娶的夫人，常夫人，自打嫁进甄家开始就不为甄母所喜。

　　甄老太太娘家是正经的官宦世家，本身又是先太后的嫡亲侄女，自小就学着管家掌权，行事一贯果决。待出阁之后，嫁的又是功勋之家，甄家一贯子息不旺，公公婆婆并不严苛，丈夫也并不十分沉迷女色，又没有什么妯娌置气，就连几个妾室都不曾越过她去生出过半个男丁。只多了三四个庶女，也只当是嫡亲的女儿养着，待大些，就找几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嫁了。她自己得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女儿，儿子如今补了钦差的缺，两个女儿也嫁的很好，早先年也都有了儿女。

　　老太太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自己的儿媳妇，常氏。常夫人嫁过来的时候，她父亲还是国子监祭酒，听着虽风光，不过是从四品，眼下早已经告老还乡。常家历来耕读传家，真正的书香门第，常夫人又是常老太爷的老来女，自小便当做儿子一般要她读书习字，养出通身的书卷气来，竟隐隐有几分不食烟火的风姿。美则美矣，于理家掌权之事却是半点不通。甄应嘉并没别的兄弟，娶个正妻回来自然是要当家做主，操持家事，老太太年事已高，也本想着能把管家之事交给儿媳妇，安享天年。现下娶回来这么一个天仙美人儿，半点不堪用处，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要儿子一个堂堂钦差大臣亲自操持家务不曾？甄老太太又如何欢喜的起来，奈何儿子一心记挂在常氏身上，老太太只能盼着常氏早日生个嫡孙。这回断不能顺着儿子的心意，一定要挑个精明能干的孙媳妇。

　　这日盼夜盼的嫡孙便是甄宝玉。甄宝玉自打生下来就被抱到甄老太太跟前亲自养着，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当时里常夫人肚子里已经有八个半月，谁知道竟为了不知为何事不管不顾，大吵大闹起来，当日里就动了胎气，肚里的孩子非但熬了两天两夜才生下来，原本好好的一对哥儿也就只活下来宝玉一个。

　　甄老太太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宝玉抱到了自己屋里，甄应嘉听着房里气息奄奄的哭嚎，脸色阴沉，一时竟也没有说出话来。虽说后来得了甄瑾这个丫头，但常夫人同宝玉之间到底是生了间隙了，两人不像母子，倒像仇人。最后还是甄应嘉开口做主，把王姨娘生的甄珏抱到正房里，交给常夫人亲自教养。

　　这些日子，听说甄宝玉跌破了头，常夫人也不过是淡淡的哭了一场，每日照例要丫鬟送一盅补品来。虽并不拘着甄瑾，甄珏三天两头来探病，自己却借口禁足，闭门抄经，竟一次都不曾来过。

　　“大哥哥，你刚刚说到那猴子大闹东海龙宫，抢夺如意金箍棒，后来又如何？”

　　萧略回过神来，侧过头看了眼趴在床边上的甄瑾，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精巧，像极了常夫人。他伸手捏了捏小丫头的鼻尖，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讲下去，“且说美猴王得了这金箍棒，西牛贺洲再无敌手，只同几个妖王结拜成异姓兄弟，日日饮酒欢歌。这一日，正在花果山中设宴请六个兄长一同饮酒，直喝的酩酊大醉。睡眼朦胧间，却见两人拿着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个字，不容分说用绳索套着他拖拉而去。美猴王踉踉跄跄，一路走去，但见一座城池，忽而酒醒，见城墙上有一铁牌，牌上刻着三个大字，乃是幽冥界。”

　　甄瑾捂着小嘴惊呼一声，“幽冥界，那孙悟空岂不是死了么？你昨个不是还说，美猴王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么忽又死了呢？”

　　窗外日头渐西，萧略勾了勾唇角，“孙悟空是天生的灵胎，自是不会轻易教人要了性命去。时辰却不早了，老太太屋子想必快要摆饭，你若是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要差人来找你了。”

　　小丫头心不甘情不愿的看了眼天色，又扭头看屋子里的西洋座钟，这才死心站起来。临走还念念不忘的扯着萧略的袖子，“舅舅昨日差人送来好大一筐樱桃，颗颗都是红透了的，如今这个时节也可算难得。母亲早上要人送了一篮子到我屋里，晚上我要丫鬟给你送一碟子尝尝鲜。明日你可不许再卖关子，吊着人的口味，要人家睡不着觉，夜里都惦记着的。”

　　几个嬷嬷早守在屋子外头，只等小丫头蹭到门边上，急急忙忙的抱了就要往老太太屋子里去。丫鬟蹑手蹑脚的在门外收拾走动，渐暮的斜阳照进屋子里，隐隐约约的给整个屋子都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孙猴子自是没有丢了性命，反倒是大闹阴间地府，打了十殿阎王，撕毁生死簿，这才重回阳间。他又想起那一日昏迷中隐约听到的佛号，深幽飘渺竟像是要勾了人的魂往那阴间地府去，若不是门子上几个小厮硬生生将那疯和尚架出三条街去，只怕现在自己现在当真就已经上了黄泉路。

　　萧略低头细细的审视着自己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既没有习武留下的半点伤痕，也没有握笔磨出的一点老茧，只在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碧绿的翡翠扳指，这确实是一双世家纨绔子弟才娇养的出来的手掌。当日坠马的时候正撞在一块碗大的石块上，登时血流不止，气息奄奄，甄家花费许多钱财也没能救回来。可现如今不过月余的光景，伤却已经大好，金陵的大夫无不啧啧称奇，皆叹是吉人天相，前世修的福德。

　　墙角的西洋座钟“当”的敲起来，连着响了五下，这惯例是甄府里摆饭的时候。往日里都是在老太太屋子里用饭，因这些日子受伤，见不得风，这才又单设了个小厨房，自己开火。小丫鬟们已经在外间的桌子上摆好了碗碟，大丫鬟进来请，萧略胡乱披了件袍子，懒散的扶着念柳的手下床走出去。

　　八仙桌上摆着四荤四素八道菜，又另有一碗大厨房里送来的西湖莼菜羹，早先同甄珏撞个满怀的小丫鬟就立在桌边上等着伺候，只眼角上带着些许水意。萧略瞥了眼，拢着袍子在椅子上坐下，拎着勺子喝了两口小丫鬟盛好的莼菜羹，这才缓缓开口，“你家主子跌破了脑袋都不见你嚎两嗓子，如今可算是大好了，你又哭丧着脸作甚？”

　　念柳正挽着袖子替萧略布菜，见小丫鬟不吱声，只得接腔，“因着秋竹刚刚顶撞了二爷的事，才叫太太训斥了一顿。也不知哪个婆子嬷嬷嘴快，就告诉了王姨娘去，王姨娘转个身就告到了太太那里，太太便使了人来拿秋竹问话。偏生太太屋子里头正有个尼姑讲佛，那尼姑又是个牙尖嘴利的，定说是大爷自小养的太过金贵，命里才有此劫，又非说秋竹的名字不吉利，这才害大爷跌了马的——”

　　萧略扫了眼秋竹泛红的眼眶，脸色依旧是淡淡的，吃了小半碗饭就下筷子。秋竹强自咬唇忍下委屈，倒了茶水来，又去拧帕子伺候萧略擦手。念柳指派了两个外边伺候的丫鬟收拾桌子，自己重新洗过手，去小厨房端了一碟果盘进来，“这是方才老太太屋子里头的牡丹送来的。说是老爷孝敬老太太的新鲜蔬果，统共不过一小篮，老太太亲自拣了稀罕的几样先送了来。我想着大爷这些天里每餐也用不下一小碗米饭，怕是暑气太重失了胃口，就预先要人用冰块镇了一个时辰。大爷且吃几口消暑开胃，如今伤着身子，也不可贪多伤了脾胃。”

　　碧玉的果盘打底衬着厚厚一层冰屑，上头又铺着切出花样来的瓜果时蔬，只余下十多颗艳红欲滴的樱桃点缀在其上，娇媚可爱。萧略端着茶碗的顿了顿，像是漫不经心侧头问，“今日太太可有遣人来过院子里？”

　　“太太屋子里的李嬷嬷来过，还和前些天一样，送来的是人参鸡汤，同牡丹姐姐就是前后脚的事。参汤还在厨房里温着，大爷是要现在用，还是一会再用？”

　　萧略淡淡的勾了下唇角，脸上带出三分笑意来，只是眼神里丝毫不带半点笑影子，这模样竟半点不像是平日里的甄宝玉，倒像是另外的什么人。念柳心里不由一颤，萧略已经站起来，缓缓的走回房去，只随口吩咐，“秋竹的名是我起的，合着今日秋竹这委屈有一半是我给的。她平素里是个爱吃的，这盘果子便赏了她去吧。一会儿，若是三妹妹屋子里遣人送东西来，你们也尽数往老太太屋子里送去，只说是我偶得了些，借花献佛孝敬老太太的。”

　　念柳忙答应了，又笑睇眼了秋竹，把手里的果盘塞给她抱着，自己赶上去帮着打起门帘，“大爷这是要睡下了？才用过饭，再略坐一坐，我们陪着说说话儿，待一会喝了参汤再歇才好。”

　　萧略的脚步顿了顿，侧过脸直勾勾的盯着念柳谦和得体的笑脸，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打着帘子的手臂也酸的微微打颤，这才转开脸去，“日日都喝一样的，便是琼浆玉露也腻味了，随你赏了外头屋子哪个去便是。”略想了想又吩咐，“明早屋里也不必摆饭，我去老太太那儿用了。我嫌房里的西洋座钟闹的慌，叫人挪出去，在外头屋子里摆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