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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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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是出自于《庄子·齐物论》里的一句话,萧略握紧了手里的书卷,缓缓的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在做一个很长很久的梦,却不知道到底是甄宝玉在梦里变成一世风流的萧略,还是萧略在梦里变成生来纨绔的甄宝玉。
一个小丫鬟正端着食盒进来,忙不迭的抢下萧略手里的书卷,“大爷这伤还没能好透呢,就算要用功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仔细看多了书头疼。大夫也说了,大爷这伤需得静养好几月的,要让老太太知道,又该罚我们,大爷就算不为自个着想,也只当是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丫鬟。”
萧略顺从的让丫鬟抽走了书卷,接过食盒里还烫手的燕窝雪莲粥缓缓呷了一口。燕窝的滋味醇厚,香味悠长,萧略这才勾了勾唇角,带着三分笑意开口问她,“你不说,我不说,老太太如何能知道我看了这一会子书?”
小丫鬟撇了撇嘴,伸手扣上食盒的盖子,“大爷你自是不必向老太太说去,可你忘啦,昨个二爷还来看你不是?大夫都说你不好的那阵子,王姨娘心里还不知道要多高兴,说是替大爷念经祈福,只怕天天都求着菩萨显灵,好叫大爷再也不醒呢。如今菩萨保佑,大爷总算是好,她心里岂不作恼,又后怕前几日里的嚣张做派惹了老太太的眼,现在还能不撺掇着二爷每日里巴巴往咱院子里跑?”
萧略轻笑一声,挑眉看了眼小丫鬟,“昨个二爷送来的那串冰糖葫芦可不是进了你的肚子,难道还堵不住你的嘴?要让珏儿知道你在背后编排他,看他求不求我铰了你的舌头。”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拎着食盒一溜小跑的往门外逃,正巧有人掀帘进来,撞个满怀。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甄家的二少爷,甄应嘉的才的庶子,甄珏。才满六岁的小正太身量还没小丫鬟高,猛的撞了个踉跄,差点就要翻个跟头,身后几个气喘吁吁的嬷嬷慌忙的伸手扶稳了。小正太自个掸掸衣服站起来,推开了几个嬷嬷,“兄长向来不喜欢不相干的人进内屋,你们先在外头屋子里候着就是了。”说完又狠狠的瞪了眼惶惶不安的小丫鬟,背起手来板着脸训斥,“办事怎么这么急躁?今日冲撞了我不碍事,若是日后冲撞了老爷太太,老太太又当如何?再不计,大爷如今也有伤在身,日后若还是这么毛躁,我是定要禀告老太太去,另换个妥帖的人来伺候兄长的。”
早上刚下过一场雨,眼下的天气略微凉爽,小正太穿着一套宝蓝绣金的小褂子,脚上蹬着一双粉底小官靴。大概是刚用过午膳就从老太太那里一路跑过来,额角鼻尖上还带着细细的一层薄汗,此时硬要板着小脸憋出一番老气横秋的训话,说不出的可爱。萧略轻轻咳嗽一声,挥手要小丫鬟先下去,这才拍了拍自己的床榻,“那横竖是我的丫鬟,谁要劳你教训。瞧你着一身汗,倒是有脸说别人冒失了。”
小正太立马屁颠屁颠的跑到床边,三两下甩掉靴子爬到萧略边上坐下,长长的舒了口气,“还是大哥哥的屋子里最凉快,比老太太的屋子里还要凉爽三分呢!赶明我央了老太太,把我屋子里的冰块也送到你这儿来。我们就在一块住着,那可不就更凉快了?”
萧略拧了帕子给小正太擦擦脸上的薄汗,忍不住捏了捏粉嫩的脸颊,“你以前难道没来过我这里?你和我的冰例本就差不多少,如今不过是老太太看我伤了身子,特意从自己的份例里又匀了一半给我,所以你才觉得我屋子里舒爽。”
帕子也是在冰水里泡过的,甄珏仰着脖子,任由萧略给他擦干净颈窝里的薄汗,自己伸着粉嫩的手指碰碰萧略额角上的伤疤,嘟着嘴抱怨,“明明前几日看着像是好的,怎想到临了反倒留了疤。我要人送来给你的玫瑰露你有没有按时搽,我听人说玫瑰露最是滋养的,费了好老大劲才从太太那里讨了两瓶来的。这东西是宫里头赐下来的,稀罕的很,就连姨娘跟我讨几次,我也没舍得给她。”
甄珏的小厮是来过,玫瑰露也送来过,只不过小半瓶的玫瑰露里倒叫人掺水了大半瓶的清水。丫鬟小厮自然没有这样的胆子,甄珏如今也还生不出这样的心思,不过就是些妇道人家的小心思。萧略的眼神沉了沉,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又伸手捉住小正太的嫩爪子,也用帕子慢慢的擦干净,“你今日在老太太那里用午膳的时候可有遇到父亲?昨日的功课背会了没有,仔细父亲考较你,你要是答不上来,姨娘少不得又要捶你一顿。”
小正太的笑容立时垮了下来,“你快休提,就为这事,昨晚还念叨了我大半宿,恼的我一宿不得安稳。昨日里布置的功课还不曾做完,谁道今日一早去给太太请安的时候赶巧遇上父亲,凭白无故又添了三页大字。”
甄应嘉处理完早上的政务,本想要来探病,正巧赶上兄弟两人在说话。兄友弟恭,这是每个士大夫憧憬,也是每个父母期望,只可惜生在豪门世家的子弟却鲜有这样的情谊,多少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甄应嘉不由的又想起那日道士的话来,若是那位真能成事,宝玉肯同珏儿亲近些倒也不是坏事。他一时在心里权衡得失,一时又挥手屏退伺候的丫鬟,站在门外听了好一阵,半晌才重重的咳嗽一声,亲自打起软帘,大声教训,“既知道还不回去用功,反倒在这鬼混。明日若让我知道你耽误半点功课,又者是考较你时,答错半句,仔细了你身上的皮!”
自古有严父慈母,抱孙不抱儿之说。甄宝玉自小就养在老太太跟前,同父亲相处的时日并不多,甄珏却是打小由正房太太养着的,可说就养在甄应嘉的眼皮子底下。小正太见着父亲,就像是耗子见到老猫一般,不由跳起来,慌慌张张的滑下床去,蹟着靴就踉踉跄跄的往外跑。
屋子里转眼就只剩下两个人,萧略眨了眨眼睛,只得先开口,“父亲公务繁忙,可有用过午膳?我这里还有老太太赐下的好茶,我要念柳泡一壶来,父亲喝两口解乏可好?”
甄应嘉认真打量自己的嫡子,自从落马昏迷醒来后,甄宝玉就变的几分不同。往日里,宝玉见了自己无不是畏畏缩缩,叫人看着恼火,更妄谈像是如今这般行事稳妥,举止大方。小丫鬟已经端着一壶新茶进来,又从柜子里取了几样果子摆在盘上,甄应嘉又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你的伤可大好了?”
“大夫昨日来看过,说是已经不碍了。儿子不孝,本就是失足跌了一跤,哪就值得这般大题小做,反倒叫老太太伤心一场,又劳老爷挂心。”
“如此便好。”,甄应嘉点了点头,伸手端起茶碗呷了口,又沉默了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你可还记得坠马当日的事情,那日里同去的除了薛家的独子,还有哪些人?”
萧略抬头看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但甄应嘉却并不看自己,他的视线落在屋角的西洋钟上,就好像上头的数字要他着迷。萧略抿了下唇角,抬手摸了摸额角上粗糙的伤疤,斟酌了片刻,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回答,“儿子当时是失足跌落下马,只顾着惊慌失措,如何还能记得住这许多?”
失足落马,真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答案,除了怪他自己贪玩,再归咎不到旁人的身上。甄应嘉的脸色缓和下来,又伸手端起茶碗,细细的品完,这才注意到床上的书卷,“我听人说这几日你倒读起《庄子》来,你一贯不学无术,竟也能读的懂?”
甄宝玉就是再纨绔不羁,也算是正经的嫡子。这番话在人前说倒显得客气谦虚,哪个做父亲的私底下还要这般贬低自己的嫡亲儿子的。萧略扫了眼床上的书卷,只能平心静气的点头,“只是无聊消遣,并不细读。”
“平日里也不见你用功,偏生受了伤倒要发奋。”甄应嘉伸手拿起床上的书卷翻了几页,又随手放到桌上,“你既有心上进,这也是件好事,只是断不可好高骛远。如今且不必读老庄,还是先从四书念起,待今年科举之后,我再托人寻一位先生来府里授课。”顿了顿又补充,“先生没来之前,你也不可荒废了光阴,每天晚膳之后便先跟着我进学,若是敢马虎颓废,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萧略眨了眨眼睛,还是心平气和的点头,“父亲说的是,儿子不敢有半点马虎。”
一个小丫头从门帘外探进个脑袋来,双眼滴溜溜的扫了眼屋子里的人,这才欢欢喜喜的掀开门帘钻进来。小丫头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比甄珏还要小几岁,养的白白胖胖,张开了短短的小胳膊就抱住甄应嘉的大腿,“父亲今个也有空来听大哥哥讲故事么?大哥哥的故事讲的可好,只可惜眼下伤着,老太太不愿叫人扰了大哥哥养伤,每日就只允了瑾儿半个时辰来大哥哥屋子里头,要瑾儿来解个闷,陪大哥哥说说话儿。”
小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又巴巴的看着甄应嘉,“父亲这么大个人,竟也喜欢听人讲故事么?那敢情好,瑾儿明个就求老太太去,要大哥哥每日多讲半个时辰故事,瑾儿也好听个痛快。”
小丫头一脸的天真无邪,甄应嘉膝下两男两女,其中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儿甄瑾,在甄瑾的面前也是向来最板不起脸来。小丫头明着是要父亲留下来一同听兄长讲故事,暗地里却是担心父亲怪罪她打扰兄长养病,拿着老太太的鸡毛当令箭使呢。甄应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伸手揉了揉小女儿的脑袋,又瞪了眼自己的长子,“既然大夫已经说你不碍事,明日也该向你母亲请安去。自你伤了这些天,你母亲闭门念经,求菩萨保佑,明日你去请安,倒叫她安心才是。”
萧略正侧着头同甄瑾眨眼打趣,闻言眼中的笑意就略略淡了几分,依然是心平气和的点头,“父亲吩咐,儿子如何敢忘?明日定当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再去给母亲请安。”
这番话确实很规矩,讲的也很有条理,若是在往日里,宝玉断然说不出这么一番话,可见是真的长进了。只是甄应嘉脸色没有丝毫欣慰,老太太是向来不喜这个当家太太的,明日自然也绝不乐意放人出来,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敷衍。甄应嘉的脸色阴沉,看了眼小女儿天真可爱的笑容,冷哼一声,一甩衣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