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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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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个夜里下了好一场大雨,此时天色微亮,暑气未升,院子里还透着些许的凉意。萧略自昏迷醒来后,这些日的觉反倒是少了,梦里也惊醒许多。天刚破晓的时候就已没了睡意,梳洗罢了,正站在院子里仰头看门前种的一株大芭蕉。新洗过的芭蕉叶上还带着淡淡的水意,透过阳光看去,越发显得色泽青翠欲滴。萧略身上穿着一袭葱绿底绣翠竹刻丝长衫,腰上系着条水绿线勾银丝蝙蝠纹汗巾子,整个人站在青葱的芭蕉叶下,若不是额角上那一块没好透的硬痂,更衬得本就俊朗的容貌像是聊斋之中化作人形的精怪一般。
秋竹睡眼惺忪的走出来,打着哈欠指派几个做粗活的丫鬟婆子或拾扫院子,或是去饲喂挂在廊下那十几只鸟笼里的八哥,鹦鹉一众禽鸟。念柳已经沏了热茶,用一个粉彩描花鸟的盘子端了出来,身后又有个小丫鬟捧着掐金丝红漆的八宝盒,将东西都摆在院子里一处石桌上,“我刚刚打发人去过老太太院子里,老太太才刚起身,还未及梳洗呢。昨日晚膳用的不多,起的又早,眼下不用急着去请安,老太太屋子里摆饭总还要一两个时辰,先坐下喝口热茶,吃两个饽饽垫垫也。”
盒子里攒了不少点心,大多是这几日老太太遣人送来的,又有些样式稀奇的是甄珏在别处瞧见了,尝着味道还好,厚着脸皮讨了来的。萧略正喝茶,念竹已经拣了几样他平日爱吃的出来,都放在碟子里堆了摆到面前,有鹅油腻酥皮卷,百果豆沙烙,炸果子,又并着各色样式精巧的饽饽。点心色泽鲜亮,做工精巧,只是皮面上都泛着厚厚一层油光,萧略勉强捏了一个饽饽尝了尝,就已经失了胃口。
丫鬟婆子们领了工作,都各自散开去,秋竹又打了哈欠,猛一回头,才看到萧略坐在院里。她揉着眼角,绕着萧略转了几圈,这才咋舌感叹,“平日里只见着大爷穿一色喜庆料子,今个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素净的一身。没成想,大爷穿这一身还怪好看的,倒显着比平日稳重斯文,竟像是戏文里说的那些个书生秀才呢。”说着又咬着自己染的嫣红的长指甲,低头想了一会,“这袍子还是年前我闲着无聊时候,用老爷赏的料子给做的,说是宫里赏下来的好缎子。待过阵子我得闲,再去库房里翻翻箱底子,找出来一匹半匹的,依着样子再给大爷裁一套好的。到时候我再去央着牡丹姐姐描样子,往衣领袖口上细细绣了云纹松竹花样,定是好看的。”
萧略略一挑眉,笑着侧过脸去瞪了秋竹一眼,站起来慢慢往外走,“好你个秋竹,竟拿你家主子同那些个戏子优伶做比方,可见是昨日在太太屋子里还没学够规矩,太太既教不了你,我只好禀了老太太去。老太太向来最是会教人的,赶明要你去老太太屋里跟着牡丹,芙蓉她们学上一年半载的,什么时候治好了这毛病,什么时候再回这院里来。”
秋竹被吓了个哆嗦,脸色煞白,抿唇垂手站了好一会,等萧略走到了院门口,这才明白过来是主子吓唬自己取乐呢。只把她气的狠狠在地上跺了两脚,又迁怒的教训院子里的几个小丫鬟,“一个个都瞎了,聋了不成,没见大爷要去老太太跟前请安去,还不赶紧的跟着。若是大爷磕了,碰了,我可饶不了你们一星半点!”
几个小丫鬟都笑着应了,跟在萧略身后出去,半道上正巧碰上甄珏带着一群人也去老太太屋里请安。萧略远远扫了眼甄珏,小正太正同人说话。这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眉眼清秀的少女,看着像是甄家的大姑娘。梅姨娘生的女儿,甄应嘉庶出的长女,甄瑜,今年已经有十四岁。
甄珏早已经远远的看到萧略,也带着众人迎过来。甄瑜看了眼萧略头上还没好透的硬痂,脸上立时显出关切担心的样子来,“我前些日子听人说你骑马跌伤了身子,本以为不过是擦着碰着,谁料竟如此凶险。可真吓死了家里人,连老太太也吓的大病了一场,前几日才略略还转。如今虽说是好了,需记得日后再不可这般淘气,也不可再结交那帮胡闹纨绔,就连出门都要记着多叫几个小厮在后头跟着,顶好就是坐轿子——”
萧略并不开口,只是笑着点头。
甄瑜虽说是长女,但生母梅姨娘是常夫人过门前就由老太爷做主放在儿子房里的,如今已经年老色衰,甄应嘉并不十分喜欢,连带着对甄瑜也并不十分上心。梅姨娘又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常夫人向来少管院里事情,她们母女这些年想必过的不好,就连老太太屋里的几个体面的大丫鬟都能压过她一头去。去年十月里由老太太做主,已经给甄瑜说定了一户人家,虽不是显赫世家,却也算得上殷实富贵,衣食无忧,过门就是现成的当家夫人。甄瑜如今的劝诫虽嫌啰嗦,倒是十成十的真心,若是甄家的嫡亲少爷有个三长两短,这门逞心如意的婚事只怕就要变化。
甄珏打了个哈欠,忍无可忍的打断甄瑜轻声细语的唠叨,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大姐,现在这时候,老太太屋子里也该摆饭了。我们做小辈的,总不好反叫老太太,老爷候着我们用饭。”说完不等甄瑜开口就已经凑到了萧略身边,“昨我出院子去太太屋子里,正巧就碰上瑾儿,这才哄她去你屋子里头的。我想着有瑾儿在,父亲总不好太为难大哥。早上我去太太屋里头请安,正赶上父亲同太太说话,要你每日用过晚饭,去书房跟着父亲读书写字。父亲平日里最是严苛的,大哥,你待会儿求求老太太,老太太最疼你,定就不叫你跟着父亲念书去了。”
甄瑜张了张嘴,她还想要说些勉励上进的道理来劝诫两人,日后她嫁入夫家,甄家也毕竟是她的娘家。虽说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娘家的兄弟有了出息,那总是件脸上有光的事,即便是嫁过去一年半载没能生下儿子,也不会叫人轻看。只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轻轻的摇了下头,这是老太太亲自从甄府的家生子里挑选出来要给她做陪嫁的丫鬟彩云,出嫁后有了身孕,彩云就是要开了脸给夫君做妾室的。彩云是家生子,父母兄弟都在府里做事,以后又要跟着出阁,自然对自己最是忠心,甄瑜抿了抿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萧略低头看了眼甄珏担忧的神色,伸手揉了揉小正太的脑袋,“如何就有你说的这般吓人。明日里我跟着父亲读书写字,再严苛那也是冲着我来,说不准父亲只顾着夜里为难我,日里就把你给忘了呢?如此你不正乐得轻松自在?”
甄珏瘪了瘪嘴,半晌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口,“太太也叫我同你一块儿跟着父亲——”
几个小丫鬟早早的守在院子外头,正伸长了脖子张望,见三人来了,慌忙的跑进院子里传话。萧略的脚步微微一顿,低头深深的看了甄珏一眼,但小正太的眼神清澈哀怨,叫人觉得无辜可怜。他低低的笑了一声,又伸手捏了下甄珏的鼻尖,“那有何难,你既然不愿意,自己求老太太去便是了。”
甄珏还来不及开口,甄母房里的牡丹就已经打起帘子迎了出来,“大爷,二爷,大姑娘可算是来,老太太一早听说大爷同大姑娘要来请安,左等右等偏生又不见大爷来,怕是有什么事耽搁,正想着打发人去请呢。没想着大爷倒是同二爷,大姑娘遇上了,这可不凑巧?”
牡丹看了眼甄珏恹恹的脸色,又打趣的开口,“这是谁招惹二爷不高兴了?难不成是老太太只打发了人请大爷,大姑娘去,二爷心里醋了不曾?本也是要人去请二爷来着,只老太太说了句话——”牡丹轻轻咳嗽一声,学着甄母的口气笑道,“珏儿一贯最是个贪吃的,你们不必要人去找他,只管在屋子里摆上饭菜,他闻着味儿自己便来了。”小正太的脸颊红了起来,跺了跺脚没说话,自己一撩门帘进了屋子里去,却听牡丹还在后头调侃,“你们看看,这刚刚摆上饭菜呢,二爷可不就是等不及,自个来了不是?”
屋子里头又传来跺脚声音,甄瑜忍不住笑出来,萧略也略勾了勾唇角,低头从牡丹打起的门帘下进屋子里。甄母大概是等的久了,正抱着一只波斯猫歪在软榻上瞌睡。猫儿抖了抖耳朵,张嘴露出两颗雪亮的尖牙像是要叫出声来,一边伺候的芍药忙伸手掐着猫脖子拎着丢进小丫鬟怀里,这才低声提醒老太太,“老太太,大爷,二爷,大姑娘都到了,可是现在摆饭?”
甄母扶着芍药的手缓缓坐起来,先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萧略,眯着眼睛恍惚了一会,突然笑起来,招手把萧略揽进怀里,“哎呦,我的儿呦,这可是你屋子里头的丫鬟给你做的?怎想起穿了这么身衣裳来?这料子尚可,只是颜色不好。年前宫里赐下的缎子,我看着颜色新鲜,明日叫牡丹找出来,也叫她照这个样子给你做一身。我记得你父亲年轻那会,也不知道读了什么闲书,吵着闹着要丫鬟给做了这么一身袍子穿——”
牡丹正倒了热茶来,萧略伸手接了,用手背贴着茶碗试了试冷热,这才递到老太太手边。小丫鬟又打起门帘,通报老爷带着二小姐来请安。众人都不由的抬眼去望进来的甄应嘉,倒是看的甄应嘉有几分怔怔,芍药最先抿着嘴角笑起来,弯腰行礼,“老太太正说昔日里老爷也穿这么一身衣裳呢,可巧老爷就来了。”又扭过身子端详了一会萧略,笑着恭维老太太,“可不是老太太眼神好,原先只觉得大爷穿这么一身俊秀斯文。叫老太太一提,可不是像极了老爷么——”
甄应嘉闻言,看了眼萧略,后者正噙着淡淡的笑意,坐在老太太身边。虽是做在软榻上,萧略的肩膀却挺的很直,一袭青衫勾勒的少年的身形提拔俊秀,奢华名贵的布料衬出生生的三分斯文,七分富贵。甄应嘉想起早年间,那位正当势时,也是这般的气度做派,就连五官长相都有六七分的神似。宝玉年纪渐长,只怕再过几年就要让有心人瞧出端倪来。甄应嘉想到这里,又沉下脸来,“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这是出自诸葛亮《诫子书》中的一句,“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意为有德操的君子以静思自省,以俭朴养德,不清心寡欲就不能坚定志向,不安定清静就不能成就功业。
甄珏今日正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圆领对襟小袄,像是被父亲吓着,脸色晦暗的低声嘟囔,“父亲教训的是,珏儿日后必然勤俭养德。”
萧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袖,又抬头扫甄珏晦涩不明的脸色,不以为然的勾勾唇角。他生来便是甄家的嫡子,生来注定的荣华富贵,又何须自苦以博虚名?
丫鬟们已经摆好最后一碟小菜,桌上有一碗野参老鸭汤,这是老太太记着大夫说萧略底子单薄,特意吩咐厨子炖的。山参浓郁的药香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房间,萧略扶着老太太站起来,缓缓的低下头去,“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定然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