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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渐小了些,薛蟠无可奈何的看着前头少年曼青的背影,在雪地上踏出两行模糊的脚印。萧略确实是醉了,他一贯怕冷,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人捧着暖炉伺候,现在却连大麾都不愿意披,连马车都不肯坐,只提着一壶清酒,脚步踉跄,不知要往何处去。
薛蟠顾不上别的,先挽着一袭大麾追上去,只怕这个酒疯子跌进护城河里去淹死。云松和小豹子一人赶着马车,一人提着斗笠披风也都追在后头。
冯渊畏畏缩缩的缀在最后头,怀里抱着偌大一个檀木盒子,盒子里装的正是那株缠枝海棠。冯家如今的这般境地,花三千两银子买这样一件玩物虽不是倾家荡产,却也少不得伤筋动骨,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叫了高价。
那日梅林外,薛蟠的那一脚要他在床上足足养了小半个月,老奴的苦口婆心,周遭的冷讥热嘲,本已经叫他认清何谓痴心妄想,何谓云泥之别。
今日在春华楼里,他原本已经同人谈好了价钱,决意要听从老奴的劝诫,买下那叫香菱的丫鬟回家,从此正正经经的成家立业,经营家里的布庄生意。
他原也只是同旁人一般好奇,哪家的公子哥在雅阁里掷气叫价。偏就是那不经意的一眼,少年眼角眉梢的那抹醉红,青丝垂落在衣领间勾出的那抹牙白,顷刻间,那些刻意压抑,决意忘却的奢求又同烈焰般燃起来,把那些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光耀门楣的念头化作飞灰。
他犹记着那日,梅林外,少年微敛眉眼,清冷淡漠的嗓音,“我并不认识你,也无话可与你说,更无谓看不看得起你。”他就只想要这人多眼一看自己,想要这人同自己多说一句话,奢望着这人有一日能看得起自己。
薛蟠一路跌跌撞撞追到河边,总算是逮住了人,小豹子也紧冲上前,拿薛蟠备用的一套裘皮大袄把甄大公子裹的扎扎实实,密不透风。
“甄大爷,小祖宗,算我求您老人家了,风也吹了,雪也赏过了,咱回府去吧。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家去。明日我再去寻你出来,别说是株海棠,就是牡丹,芍药,迎春,腊梅,你喜欢什么我都保证给你寻来,好不好?”薛蟠紧紧箍着萧略的手腕往马车上走,一边温言细语的哄着,一边还要替人拢着袍子不让风雪漏进去半分。
这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攥在自己掌中的手腕单薄纤瘦,凉的让人不由可怜,不由让他生出一股子义薄云天的豪气来。他是薛家唯一的男丁,自父亲去后,就更是叫人同眼珠子一般珍重娇养出来的人物,何尝有过这样低声下气,妥帖细致照顾旁人的经历。
两人沿着来时的脚印一路走回去,就又看到了站在一棵老树下的冯渊,积雪从枝丫上抖落下来,撒了他一头一脸。
萧略的忽又停下步子,靠在薛蟠肩上侧头去打量这人。冯渊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狐皮袄子,可能是出来的太急,没来及披斗篷,此时肩膀后背上都浸湿了雪水,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他突然想起来,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风雪交加的日子,自己长跪在御书房外替那人鸣冤诉忠。直到现在,他也记不起那日到底是跪了多久,只记得雪化做了水,水又凝成了冰,丝那丝缠缠的寒意浸透了布料和皮肉,就一直渗进骨髓里,像一柄剔骨的利刃要将人割的支离破碎。
“甄公子,你喜欢这株海棠——”冯渊压着嗓子咳嗽两声,把怀里的箱子递了递,又从薛蟠眼神里觉出不妥来,改口道,“之前多有唐突,这株海棠且做赔礼,望您海涵。”
年少慕哀总是轻狂,便以为眼里心里仅容得一人,便认定今生今世执手白头,只可惜到头来不过黄粱一梦,自欺欺人。平日里自己绝非多愁善感的性子,可这三两竹叶青喝下去,竟也生出几分悲天悯人的错觉来。
酒意上涌,萧略困倦的眨了眨眼睛,勉力提起精神开口,“你并不是真心要同赔礼道歉,不过是想要花钱讨我开心,让我高看你一眼罢了。”不等冯渊辩驳,他又自顾自的说下去,“可你也要知道,这金陵,比你有钱,又比你会讨人喜欢的世家子弟不胜枚举,薛蟠就是其中翘楚。所以你看,我这样世家勋贵的子弟,既不缺钱又不缺朋友,自然不愿同你交朋友,平白叫人看轻了去。”他又侧头问薛蟠,“你说我讲的在不在理?”
“正是此番道理,你说的很透彻。”被人夸赞肯花钱,又会讨人开心的薛大公子干笑两声,快步搀着萧略往马车去,一边吩咐小豹子,“你拿三千两银子给他,抱好箱子,仔细磕着碰着。”
雪天路滑,马车在路上摇摇晃晃,萧略斜依着车厢摇摇晃晃,晃着晃着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晌午。
“大爷醒了,大爷睡醒了。”秋竹最先探头进来,咋咋呼呼的喊起来,早已经候着的小丫鬟们都端着铜盆,捧着帕子,提着热水涌了进来,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念柳一边服侍萧略梳洗更衣,一边差遣小丫鬟们去准备早膳,又惦记着要秋竹去老太太那里回话,想着法把人都撵出去。平日里萧略是最不耐烦这些小丫鬟的,甄大爷自打坠马后就比之从前少了许多风花雪月,柔情蜜意,外头看着虽还是斯文有礼,但骨子里的薄凉却是瞒不过她们这样日日贴身伺候的丫鬟。
粳米粥已经晾的温热,萧略就着一碟子鸡脯腌的茄干喝下去小半碗,终于从宿醉里缓过来,“昨个是薛府的马车送我回来的?老爷,老太太都知道了?”
“是。”念柳低眉顺眼的回话,“薛大爷亲自送回来,不巧就撞上老爷刚回府。万幸当时贾先生和慕容先生都在场,老爷总要不好在夫子面前跟大爷请家法的。老爷怕老太太,太太忧心,特意让瞒着老太太,太太。”
“慕容先生又来了?”萧略的手腕一顿,一小块茄干从筷子上滑落,莹白的粥碗里染出一圈浅褐。昨日酒醉失态,甄大老爷高高提起又轻轻放下,自然不会是为了在贾雨村跟前给自己留几分脸面,自然就能够是因为慕容哉来了。萧略并不清楚慕容哉对自己的看顾,却看的出甄应嘉对慕容哉,又或说是对慕容哉背后那人的百般讨好,千般畏惧,也能够猜到慕容哉总归是同京里头的那几位脱不开关系,他每一回来金陵,朝堂上就总有几件大事发生。
廊下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笼子里的八哥和鹦鹉聒噪的说起一连串的吉祥话,秋竹气喘吁吁的跑院子,一边要小丫鬟倒茶解渴,一边和人抱怨,“我就说要从桥上过来,远远看一眼,你偏要绕到那头园子里头去,差点让人逮住。”
“秋竹姐姐,小声些,小声些。”穿鹅黄色衣裙的小丫鬟也跟着跑进来,见萧略正在用饭,下意识的放缓步子,躬身行礼。这是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绿莺,因为年纪最小,性子也最活泼,但规矩却学的比秋竹要好的多,绝不敢在主子爷面前大呼小叫。
小丫鬟捧了茶盏上来,绿莺伸手端着并不敢真的去喝,轻声细语的给萧略请安问好,又解释自己的来意,“早些时候,林大人带夫人和小姐来府里拜访。现下林夫人和小姐都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说大爷要是起来了,就请大爷过去一同说话,要是还睡着就罢了。”
这就可见昨天的事没能瞒住老太太,萧略的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脸上带出几分笑意来,“你回去同老太太说,我睡过一觉已经好了。”略顿了顿,又改主意,“说我只有些头疼,求老太太赏一碗冰糖燕窝喝,多放冰糖,不要加红枣枸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