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乱》只留给我天空

24、缠枝海棠

　　且不说贾雨村的处世为人如何，但至少真才实学却是有几分的，每日除去四书五经外又讲些奇闻异事。这几年四处漂泊又多闻新闻传说，侃侃而谈之间颇有几分大儒做派。这样的做派自然哄不住萧略，昔日的风流公子自己最擅长的也正是信口开河，蛊惑人心，但用来拿捏从未出过金陵的甄珏却是正好，就连薛蟠一时也不由的对贾雨村口中的泰山日出，扬州闹市心生向往。

　　这一日正值休沐，贾雨村任教已经着一月有余，本想着去同甄应嘉汇报教习的进度，谁知道方到门上就遇到云松驾着马车出来，慌忙的让到一边。这是一辆精致奢华的马车，曼青的袖子探出来，一只手掌撩起车窗的帘子，少年清越的声音就在晌午清冷的日光里扬起来，“先生可是要往府里去？”

　　贾雨村怔了怔，他本以为坐在车里的是甄家的女眷，毕竟眼下男儿多是骑马，只有女眷因不便抛头露面才需坐马车轿子。但这并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教书先生要操心的事情，贾雨村只是拱了拱手，客气的回答，“正往书房寻甄大人去，大公子可是要出远门？”

　　冷风顺着窗口钻进车厢，萧略的身子轻轻一颤，帘子就已经落了下去。一阵马蹄响起，薛蟠大大咧咧的驱马从大门里出来，见了贾雨村也只在马背上一拱拳，“甄伯父一早已经往衙门里去了，先生晚些时候再来吧。再有半月就是甄老太太寿辰，我陪宝玉到街上寻贺礼去，先告辞了。”说着又转头去看云松，“时辰已经不早了，我先往珍宝斋去，雪天路滑，你们只管在后头慢慢走。”

　　薛蟠一甩马缰冲了出去，云松也同贾雨村告罪一声，马车便碌碌的使了出去，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鲜明的车辙。临近春节，即便飘着鹅毛大雪，街上还是熙熙攘攘满是采买的妇人以及做买卖的店家，嘈杂的大街上就只有一家店铺显得门面冷清，硕大的招牌上题着珍宝斋三个大字。

　　许是担心熏坏里墙上的书画，屋子里并没有烧火盆，萧略的眼神亮了亮，伸手摘下头上的狐皮帽子。他一进门就看见的并不是薛蟠身上华贵的紫金袍子，也不是掌柜脸上客气的笑容，铺子里还有一个客人，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正从紫檀木的盒子里捧出一棵缠枝海棠来。萧略的视线就落在了这棵缠枝海棠上。

　　珍宝斋是一家古董铺子，所以这也并不是一株真正的海棠，而是一株用宝石珍玉雕琢而成的盆景。海棠将放未放，只在枝头上缀着两三朵初开的花朵并着数朵花包，花朵和花苞具是用深浅不一的粉色水晶雕琢出花瓣的形状再用铜丝串连而成。又匠心独具的用打磨的极薄的翡翠雕琢成枝叶，在火光的映照下就连其中的叶脉都清晰可见。只婉转遒劲的枝干不知是用什么材料雕琢，统身漆上深褐色颜料，乍一看去仿若真正的海棠，就连花香都恍惚可辨。

　　这实在是难得的珍品，即便是在皇宫大内也难得一见。萧略的唇角弯了弯，吐出三个斩钉截铁的字来，“多少钱？”

　　薛蟠原本正捏着两个鼻烟壶把玩，闻声也抬起头来，不由的赞了一声好，一爪子拍在掌柜后背上，“有这样的好东西，方才怎么就不先拿出来？怕你薛大爷没钱付账不成？”

　　掌柜是个清瘦的小老头，被薛蟠这样用力一拍当下就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一脸为难的低声解释，“这并不是小店的东西。”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这人已经来过好几次，只是东西来路恐怕不干净，所以才不敢轻易收了。”

　　掌柜的解释含糊不清，萧略拧了拧眉心，不干净这个词有许多种解释，既可以说偷来的贼赃，也可以说是古墓的陪葬，甚至还有可能暗喻原本的用途，但无论哪一种来路都不能够用来做寿礼。珍宝斋的珍宝不少，相比起那株缠枝海棠却又逊色了，要人意兴阑珊打不起赏玩的兴致，所以萧略现在就坐在一家酒楼的雅阁里。

　　雅阁里烧着三四个火盆，温暖如春，薛蟠已经除下大衣裳，斟了一杯酒推到萧略面前，“这家酒楼的竹叶青最是有名，清冽爽口，你且抿口试试看。”

　　酒确实是好酒，杯子里的酒水金黄透明而微带浅碧清透，在指尖暖意下弥漫出清冽的酒香，萧略捏着杯子送到唇边，缓缓的喝了下去。微凉的酒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一抹嫣红的血色就顺着脸颊爬上眉梢。少年喝酒的姿势优雅潇洒，淡淡的血色莹润了白皙的脸色，这使得原本苍白淡漠的表情染上了妩媚的笑意，薛蟠看的几乎出神，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半壶酒都已经进了萧略的肚子。

　　萧略的酒量并不好，这是他昔日里最遗憾的一件事。风流公子除去相貌人品风流，酒品自然也应当是放浪不羁，只可惜萧略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总不过一壶的酒量。甄宝玉年纪还小，家里又管得紧，从前也并不多饮酒，薛蟠眼见着少年的身子软下去，慌忙夺下酒杯，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我的祖宗爷爷，这酒入口绵甜也只是加了雪花白糖，可不比你家里哄小孩子喝的甜酒酿，这可是实打实拿陈年老汾酒做底子浸出来的竹叶青，哪经得住你这么灌啊！”

　　门口的帘子微微一抖，云松先闪了进来，余光在萧略浅红的脸色上打了个转，眼角就猛的一抽。云松进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冷风，萧略轻轻的打了个寒战，神智反而清醒了一些，恍惚的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的两个人影开口，“那你主子爷并没有喝醉，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便是回府叫老太太老爷知道了，也绝怪不到你身上去。”

　　云松没有反驳，一个清醒的人绝不会去反驳一个喝醉的人，这实在是一件自讨没趣的事情，他只是稍微抬高了嗓音，“方才珍宝斋寄卖的那人不知怎么寻到这里来，大公子要不要见一见？”

　　萧略眨了眨眼睛，愣了半晌，迟钝的脑筋才听明白了云松的话，点了点头，伸手撑着薛蟠的胳膊坐起来，“你去要他上来，上来以前先去要伙计送一碗醒酒汤进来。”顿了顿，又补充，“要那种酸辣口，里头加上鸡蛋花的醒酒汤，不要叫他们送一杯浓茶上来糊弄我。”

　　云松怔了怔，他从小在内院里服侍甄母，成人后也很少喝酒，如何知道原来醒酒汤也有这么多种类，一时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好在这里还有一个惯会喝酒的，薛蟠咳嗽了两声，终究是忍不住闷笑出来，伸手扶着萧略坐好了，这才掸掸衣袖站起来，吩咐云松，“你自去寻那人上来，我吩咐伙计一声便是了。”

　　冷子兴抱着盒子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屋子里的两人正在喝汤。浓郁的酸辣味弥漫了温暖的房间，这味道熟悉的紧，自然是用来醒酒的汤水。冷子兴扫了眼席面，心头一动，酒菜皆是齐备的，显然是一筷未动，如今日头尚早，倒先喝上了醒酒汤，可见坊间传说甄家大公子骄奢□□，性子乖僻果然不假。

　　一碗汤水下去，萧略的额头后背上就沁出一层薄汗来，脸色虽然依旧嫣红妩媚，眼神却已经清明了许多，看了冷子兴几眼，抿了抿唇角低低的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冷子兴心头一颤，忙移开视线，低下头去鞠了一躬，恭敬的答话，“两位爷不发话，小人不敢越矩。”

　　萧略却并不满意这样中规中矩的回答，只是轻轻的舒了口气，半靠在薛蟠肩膀上，挑着眼角去看他，“你特意的央了人说要见我，我才要你上来。如今你已经见过我，既然没有话要同我说，你便出去吧。”

　　冷子兴怔住了，他特意求见甄宝玉自然是为了做这桩买卖，按他的想法，甄家的大公子既然答应见他一见，自然也是有心做成这桩买卖，谁知道不过两三句话就要打发自己出去，怪不得都说这位大公子性子乖僻。伙计又端了一碟子热菜上来，轻手轻脚的放在桌子上，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冷子兴斟酌片刻，终于破罐子破摔的开口，“小人特意求见两位公子，为的是想要做一桩买卖。”说着小心翼翼的打开自己怀里的盒盖，“这是小人族中的传家至宝，实在不忍明珠暗投，只求寻个识货的买家，也不求多少金银，只求不要辱没了这样稀罕的宝贝。”

　　这当然不是真话，但冷子兴说却格外的真心。这实在是个烫手山芋，当日这株缠枝海棠从贾府二房里送出来的时候，自己就不想要接手，奈何自己全家老小都要看着凤姐的脸色吃饭，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这个差事。这株缠枝海棠实在太名贵，最主要的是上头还带着贾府的章印，虽已经要匠人磨掉了，要是在京中买卖难免就有眼利的猜到了出处。正巧京中有朋友要来金陵贩货，他便一路过来，想要在金陵寻个卖家，如今临近春节，朋友的货早已备齐，择日就要回京。这货要是还找不到买家，他可不是要孤身一人留在这里过年了嘛？

　　萧略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视线在盆景的盆沿上顿了顿，缓缓的伸出手指蹭了蹭。冷子兴的心霎时吊到了嗓子眼，这正是原本刻着贾府章印的地方，但萧略却只是轻轻的翘了一下唇角，收回手去，漫不经心的开口，“我确实是个识货的买家，不过我只出五百两银子。”

　　冷子兴原本的说辞都哽在喉咙里，萧略的语气太过理直气壮，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明这株海棠原本准备卖五千两银子，踟蹰了半晌才喃喃开口，“单是上头的珠宝黄金就值千两银子的——”

　　薛蟠也咳嗽一声，扯了扯萧略的袖子，“我知道你出门向来不带银子，我身上却还带着些，便是不够，我差人去铺子支取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他虽没有接手家里的生意，但耳熏目染总是有的。五百两的价钱确实低了，没的辱没了甄家嫡子的身份，叫人家诋毁他小家子气。

　　萧略侧过脸淡淡的看了薛蟠一眼，眼角弯了弯，调子却依旧漫不经心，“这原本应该是一件稀罕的古董，起码要值五千两银子。”顿了顿，又伸手摸了摸盆沿，“像这样的东西向来都是宫中赏赐出来的，理应都刻有各家的标识，以免遭了贼人转手，这样的东西别说寻常人家不敢买卖，就连当铺银号也不敢收押的。不知道为何，你这一样上头却什么都没有，可见绝不是宫里流落出来，而是外头仿制的，价钱自然就要差了许多，只值五百两银子。”

　　冷子兴张了张嘴，只觉得一口血哽在喉咙里。他无话可说，只能沉默的咬牙点了点头，他既不能够承认这样东西是仿制的，更不能够承认贾府流落出来的，甚至不能够说明这样东西原本有款有章，因为那样只会要人以为自己是个走空门的小贼，这样东西是自己从大家豪门里偷出来的，刻意磨掉了章款才拿出来消赃的。

　　冷子兴心里一片冰凉，由衷后悔今日之举。甄大公子何止嚣张孤僻，更是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此时此刻，他既不能抽身而去，也不敢拍案而起。可若是应下这五百两的价钱，凤姐那里是万万不能交代的，少不得要自己贴进去几千两的亏空，他也是万万不肯的。

　　“即便是坊间仿制的手艺，好歹珠玉宝石是货真价实的，你这五百两的价钱不公道。”薛蟠到底从小耳濡目染，略一思量就明白了萧略的打算，拍着桌子，一唱一和的打起擂台来，“我出到五百五十两，只当买回去给我妹妹当个玩意儿，再不济拆散了打几根簪花也好。”

　　往日里萧略绝看不上薛蟠这样浮夸纨绔的演技，当下酒意上来，也跟着撸起袖子拍桌子，修长的手指从荷包里摸出一叠银票来细细数了，压在酒壶地下，“如此作派才是暴殄天物，我便狠狠心，出到六百两。”

　　薛蟠从门外一招手，小豹子心领神会的窜进来，从怀里摸出好几个金元宝来砸在桌上，“七百两！现银！”

　　冷子兴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做这个行当已经许多年，如何不知道眼前两个少年不过是在演戏。这么五十两，一百两的加价，看着爽快，喊道明天早上恐怕也到了不了四千两。

　　“三千两！”

　　此时突然有人在门外吊着嗓子喊价，冷子兴猛一回头，只见一把银票已经递到自己眼皮底下，“我出三千两银子，买你这株缠枝海棠。你卖是不卖？”

　　酒楼里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近年来，甄大公子久居内宅，纨绔乖张的名声不如前几年显赫，可薛蟠薛霸王的赫赫威名没有丝毫消减过。如今有人敢在这两位大爷跟前摆起架子，就不由要众人好奇起这人的身家来。

　　雅间里猛的传出一阵响动，杯盘碗筷在地上砸的粉碎，像是有人掀了桌子。冷子兴怀里抱着盒子被人一脚踹出了大门，不及站稳就听到身后一声爆喝，“好你个痴心妄想的冯呆子，小爷今天不打断你那龌龊的第三条腿，我就不姓薛！”　　且不说贾雨村的处世为人如何，但至少真才实学却是有几分的，每日除去四书五经外又讲些奇闻异事。这几年四处漂泊又多闻新闻传说，侃侃而谈之间颇有几分大儒做派。这样的做派自然哄不住萧略，昔日的风流公子自己最擅长的也正是信口开河，蛊惑人心，但用来拿捏从未出过金陵的甄珏却是正好，就连薛蟠一时也不由的对贾雨村口中的泰山日出，扬州闹市心生向往。

　　这一日正值休沐，贾雨村任教已经着一月有余，本想着去同甄应嘉汇报教习的进度，谁知道方到门上就遇到云松驾着马车出来，慌忙的让到一边。这是一辆精致奢华的马车，曼青的袖子探出来，一只手掌撩起车窗的帘子，少年清越的声音就在晌午清冷的日光里扬起来，“先生可是要往府里去？”

　　贾雨村怔了怔，他本以为坐在车里的是甄家的女眷，毕竟眼下男儿多是骑马，只有女眷因不便抛头露面才需坐马车轿子。但这并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教书先生要操心的事情，贾雨村只是拱了拱手，客气的回答，“正往书房寻甄大人去，大公子可是要出远门？”

　　冷风顺着窗口钻进车厢，萧略的身子轻轻一颤，帘子就已经落了下去。一阵马蹄响起，薛蟠大大咧咧的驱马从大门里出来，见了贾雨村也只在马背上一拱拳，“甄伯父一早已经往衙门里去了，先生晚些时候再来吧。再有半月就是甄老太太寿辰，我陪宝玉到街上寻贺礼去，先告辞了。”说着又转头去看云松，“时辰已经不早了，我先往珍宝斋去，雪天路滑，你们只管在后头慢慢走。”

　　薛蟠一甩马缰冲了出去，云松也同贾雨村告罪一声，马车便碌碌的使了出去，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鲜明的车辙。临近春节，即便飘着鹅毛大雪，街上还是熙熙攘攘满是采买的妇人以及做买卖的店家，嘈杂的大街上就只有一家店铺显得门面冷清，硕大的招牌上题着珍宝斋三个大字。

　　许是担心熏坏里墙上的书画，屋子里并没有烧火盆，萧略的眼神亮了亮，伸手摘下头上的狐皮帽子。他一进门就看见的并不是薛蟠身上华贵的紫金袍子，也不是掌柜脸上客气的笑容，铺子里还有一个客人，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正从紫檀木的盒子里捧出一棵缠枝海棠来。萧略的视线就落在了这棵缠枝海棠上。

　　珍宝斋是一家古董铺子，所以这也并不是一株真正的海棠，而是一株用宝石珍玉雕琢而成的盆景。海棠将放未放，只在枝头上缀着两三朵初开的花朵并着数朵花包，花朵和花苞具是用深浅不一的粉色水晶雕琢出花瓣的形状再用铜丝串连而成。又匠心独具的用打磨的极薄的翡翠雕琢成枝叶，在火光的映照下就连其中的叶脉都清晰可见。只婉转遒劲的枝干不知是用什么材料雕琢，统身漆上深褐色颜料，乍一看去仿若真正的海棠，就连花香都恍惚可辨。

　　这实在是难得的珍品，即便是在皇宫大内也难得一见。萧略的唇角弯了弯，吐出三个斩钉截铁的字来，“多少钱？”

　　薛蟠原本正捏着两个鼻烟壶把玩，闻声也抬起头来，不由的赞了一声好，一爪子拍在掌柜后背上，“有这样的好东西，方才怎么就不先拿出来？怕你薛大爷没钱付账不成？”

　　掌柜是个清瘦的小老头，被薛蟠这样用力一拍当下就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一脸为难的低声解释，“这并不是小店的东西。”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这人已经来过好几次，只是东西来路恐怕不干净，所以才不敢轻易收了。”

　　掌柜的解释含糊不清，萧略拧了拧眉心，不干净这个词有许多种解释，既可以说偷来的贼赃，也可以说是古墓的陪葬，甚至还有可能暗喻原本的用途，但无论哪一种来路都不能够用来做寿礼。珍宝斋的珍宝不少，相比起那株缠枝海棠却又逊色了，要人意兴阑珊打不起赏玩的兴致，所以萧略现在就坐在一家酒楼的雅阁里。

　　雅阁里烧着三四个火盆，温暖如春，薛蟠已经除下大衣裳，斟了一杯酒推到萧略面前，“这家酒楼的竹叶青最是有名，清冽爽口，你且抿口试试看。”

　　酒确实是好酒，杯子里的酒水金黄透明而微带浅碧清透，在指尖暖意下弥漫出清冽的酒香，萧略捏着杯子送到唇边，缓缓的喝了下去。微凉的酒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一抹嫣红的血色就顺着脸颊爬上眉梢。少年喝酒的姿势优雅潇洒，淡淡的血色莹润了白皙的脸色，这使得原本苍白淡漠的表情染上了妩媚的笑意，薛蟠看的几乎出神，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半壶酒都已经进了萧略的肚子。

　　萧略的酒量并不好，这是他昔日里最遗憾的一件事。风流公子除去相貌人品风流，酒品自然也应当是放浪不羁，只可惜萧略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总不过一壶的酒量。甄宝玉年纪还小，家里又管得紧，从前也并不多饮酒，薛蟠眼见着少年的身子软下去，慌忙夺下酒杯，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我的祖宗爷爷，这酒入口绵甜也只是加了雪花白糖，可不比你家里哄小孩子喝的甜酒酿，这可是实打实拿陈年老汾酒做底子浸出来的竹叶青，哪经得住你这么灌啊！”

　　门口的帘子微微一抖，云松先闪了进来，余光在萧略浅红的脸色上打了个转，眼角就猛的一抽。云松进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冷风，萧略轻轻的打了个寒战，神智反而清醒了一些，恍惚的睁大眼睛瞪着眼前的两个人影开口，“那你主子爷并没有喝醉，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便是回府叫老太太老爷知道了，也绝怪不到你身上去。”

　　云松没有反驳，一个清醒的人绝不会去反驳一个喝醉的人，这实在是一件自讨没趣的事情，他只是稍微抬高了嗓音，“方才珍宝斋寄卖的那人不知怎么寻到这里来，大公子要不要见一见？”

　　萧略眨了眨眼睛，愣了半晌，迟钝的脑筋才听明白了云松的话，点了点头，伸手撑着薛蟠的胳膊坐起来，“你去要他上来，上来以前先去要伙计送一碗醒酒汤进来。”顿了顿，又补充，“要那种酸辣口，里头加上鸡蛋花的醒酒汤，不要叫他们送一杯浓茶上来糊弄我。”

　　云松怔了怔，他从小在内院里服侍甄母，成人后也很少喝酒，如何知道原来醒酒汤也有这么多种类，一时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好在这里还有一个惯会喝酒的，薛蟠咳嗽了两声，终究是忍不住闷笑出来，伸手扶着萧略坐好了，这才掸掸衣袖站起来，吩咐云松，“你自去寻那人上来，我吩咐伙计一声便是了。”

　　冷子兴抱着盒子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屋子里的两人正在喝汤。浓郁的酸辣味弥漫了温暖的房间，这味道熟悉的紧，自然是用来醒酒的汤水。冷子兴扫了眼席面，心头一动，酒菜皆是齐备的，显然是一筷未动，如今日头尚早，倒先喝上了醒酒汤，可见坊间传说甄家大公子骄奢□□，性子乖僻果然不假。

　　一碗汤水下去，萧略的额头后背上就沁出一层薄汗来，脸色虽然依旧嫣红妩媚，眼神却已经清明了许多，看了冷子兴几眼，抿了抿唇角低低的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冷子兴心头一颤，忙移开视线，低下头去鞠了一躬，恭敬的答话，“两位爷不发话，小人不敢越矩。”

　　萧略却并不满意这样中规中矩的回答，只是轻轻的舒了口气，半靠在薛蟠肩膀上，挑着眼角去看他，“你特意的央了人说要见我，我才要你上来。如今你已经见过我，既然没有话要同我说，你便出去吧。”

　　冷子兴怔住了，他特意求见甄宝玉自然是为了做这桩买卖，按他的想法，甄家的大公子既然答应见他一见，自然也是有心做成这桩买卖，谁知道不过两三句话就要打发自己出去，怪不得都说这位大公子性子乖僻。伙计又端了一碟子热菜上来，轻手轻脚的放在桌子上，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冷子兴斟酌片刻，终于破罐子破摔的开口，“小人特意求见两位公子，为的是想要做一桩买卖。”说着小心翼翼的打开自己怀里的盒盖，“这是小人族中的传家至宝，实在不忍明珠暗投，只求寻个识货的买家，也不求多少金银，只求不要辱没了这样稀罕的宝贝。”

　　这当然不是真话，但冷子兴说却格外的真心。这实在是个烫手山芋，当日这株缠枝海棠从贾府二房里送出来的时候，自己就不想要接手，奈何自己全家老小都要看着凤姐的脸色吃饭，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这个差事。这株缠枝海棠实在太名贵，最主要的是上头还带着贾府的章印，虽已经要匠人磨掉了，要是在京中买卖难免就有眼利的猜到了出处。正巧京中有朋友要来金陵贩货，他便一路过来，想要在金陵寻个卖家，如今临近春节，朋友的货早已备齐，择日就要回京。这货要是还找不到买家，他可不是要孤身一人留在这里过年了嘛？

　　萧略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视线在盆景的盆沿上顿了顿，缓缓的伸出手指蹭了蹭。冷子兴的心霎时吊到了嗓子眼，这正是原本刻着贾府章印的地方，但萧略却只是轻轻的翘了一下唇角，收回手去，漫不经心的开口，“我确实是个识货的买家，不过我只出五百两银子。”

　　冷子兴原本的说辞都哽在喉咙里，萧略的语气太过理直气壮，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明这株海棠原本准备卖五千两银子，踟蹰了半晌才喃喃开口，“单是上头的珠宝黄金就值千两银子的——”

　　薛蟠也咳嗽一声，扯了扯萧略的袖子，“我知道你出门向来不带银子，我身上却还带着些，便是不够，我差人去铺子支取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他虽没有接手家里的生意，但耳熏目染总是有的。五百两的价钱确实低了，没的辱没了甄家嫡子的身份，叫人家诋毁他小家子气。

　　萧略侧过脸淡淡的看了薛蟠一眼，眼角弯了弯，调子却依旧漫不经心，“这原本应该是一件稀罕的古董，起码要值五千两银子。”顿了顿，又伸手摸了摸盆沿，“像这样的东西向来都是宫中赏赐出来的，理应都刻有各家的标识，以免遭了贼人转手，这样的东西别说寻常人家不敢买卖，就连当铺银号也不敢收押的。不知道为何，你这一样上头却什么都没有，可见绝不是宫里流落出来，而是外头仿制的，价钱自然就要差了许多，只值五百两银子。”

　　冷子兴张了张嘴，只觉得一口血哽在喉咙里。他无话可说，只能沉默的咬牙点了点头，他既不能够承认这样东西是仿制的，更不能够承认贾府流落出来的，甚至不能够说明这样东西原本有款有章，因为那样只会要人以为自己是个走空门的小贼，这样东西是自己从大家豪门里偷出来的，刻意磨掉了章款才拿出来消赃的。

　　冷子兴心里一片冰凉，由衷后悔今日之举。甄大公子何止嚣张孤僻，更是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此时此刻，他既不能抽身而去，也不敢拍案而起。可若是应下这五百两的价钱，凤姐那里是万万不能交代的，少不得要自己贴进去几千两的亏空，他也是万万不肯的。

　　“即便是坊间仿制的手艺，好歹珠玉宝石是货真价实的，你这五百两的价钱不公道。”薛蟠到底从小耳濡目染，略一思量就明白了萧略的打算，拍着桌子，一唱一和的打起擂台来，“我出到五百五十两，只当买回去给我妹妹当个玩意儿，再不济拆散了打几根簪花也好。”

　　往日里萧略绝看不上薛蟠这样浮夸纨绔的演技，当下酒意上来，也跟着撸起袖子拍桌子，修长的手指从荷包里摸出一叠银票来细细数了，压在酒壶地下，“如此作派才是暴殄天物，我便狠狠心，出到六百两。”

　　薛蟠从门外一招手，小豹子心领神会的窜进来，从怀里摸出好几个金元宝来砸在桌上，“七百两！现银！”

　　冷子兴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做这个行当已经许多年，如何不知道眼前两个少年不过是在演戏。这么五十两，一百两的加价，看着爽快，喊道明天早上恐怕也到了不了四千两。

　　“三千两！”

　　此时突然有人在门外吊着嗓子喊价，冷子兴猛一回头，只见一把银票已经递到自己眼皮底下，“我出三千两银子，买你这株缠枝海棠。你卖是不卖？”

　　酒楼里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近年来，甄大公子久居内宅，纨绔乖张的名声不如前几年显赫，可薛蟠薛霸王的赫赫威名没有丝毫消减过。如今有人敢在这两位大爷跟前摆起架子，就不由要众人好奇起这人的身家来。

　　雅间里猛的传出一阵响动，杯盘碗筷在地上砸的粉碎，像是有人掀了桌子。冷子兴怀里抱着盒子被人一脚踹出了大门，不及站稳就听到身后一声爆喝，“好你个痴心妄想的冯呆子，小爷今天不打断你那龌龊的第三条腿，我就不姓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