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乱》只留给我天空

20、20

　　雪下的越发大了，放眼天地之间皆是一片白茫茫，红梅映雪，只在这片苍茫中撒着点点殷红，让人仿佛是置身在那案头把玩的西洋琉璃球里。外头的寒风卷着雪花直扑而来，冰渣子刮的脸皮生痛。薛蟠刚下马车就打个喷嚏，庆幸宝钗总算是没有跟来。宝钗到底是个娇养的女孩家，如何能受的住？也不亏路上自己买了许多的吃食玩意，又做了许多不着边际的承诺，才算是把宝钗先哄了回去。

　　但娇养的何止是薛宝钗一个人，薛蟠正想要转身去招呼萧略，却见一个披着孔雀石青大麾，戴着狐皮帽子，袖着双手怀里还揣着个暖炉的人影从马车后台缓缓绕出来。萧略怕冷，身上原本就穿的厚实，云松担心他受寒简直把少年裹得密不透风，沉甸厚实的裘皮压得他连步子都迈不开，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个大雪团子。

　　薛蟠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要笑，却又被萧略淡淡扫了眼，只得把笑声吞回肚子里，咳嗽几声快步过去扶着少年的胳膊肘，一边大声吆喝，“小豹子，还不给爷滚出来。”

　　小豹子一早守在林子外头，伸长了脖子望了几眼，见甄家的马车后头再没有别的马车，也长长舒了口气，“可把两位爷盼来了，酒菜都是现成的，里头烧着好几个火盆呢，快进来暖暖身子。”

　　位置就摆在一排厂棚里，小豹子占的位置最好，正临着林子里梅花开的最好的一处。桌边上一个红泥的小炉上正温着酒，再边上还摆着三四个火盆都燃的正旺。许是风雪太大，今日赏梅的人并不多，这一排的厂棚里就只有挨着的桌子上坐了四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看着也都是方才落座。

　　店家在棚子外头吆喝一声，一个半老的婆子带着两个少女从灶下捧出六碗汤食来摆到席面上，少女福了福身子，脆生生的开口，“这是小铺子里的招牌菜，叫做梅花汤饼，就取的林子新鲜的红梅花。小铺手艺拙略，唯取其新意，金陵独此一家，只求诸位大爷尝个新鲜罢。”

　　汤碗里盛着鸡汤，汤水里浮着数十朵粉白的面饼都雕成梅花形状，色香清绝，滋味鲜美。薛蟠一口气喝吃完，还嫌不过瘾，又打发小豹子去再催两碗来，一面又开口吩咐，“你去问清楚这个梅花汤饼的用料，把做法都记住了，回去再交代府里厨房做了也让母亲和妹妹尝个新鲜。”

　　薛蟠在外头一贯的骄横跋扈，这才有了呆霸王的诨名，但对于寡母胞妹却又细致贴心，显出几分叫人看不透的纯孝友爱来。萧略拎着汤匙喝了口热汤，笑着瞥他一眼，“你方才不听店家说这汤饼金陵独此一家才有，若是轻易要人得了去，可不是早就叫人断了财路？”

　　果然小豹子垂头丧气的捧了两大碗汤饼回来，费尽口舌，又花了大价钱也也只从店家那打听出一味用料来，说是汤饼里掺了炒过的糯米粉。薛蟠一拧眉毛，站起来就想要发作，手臂上却被萧略轻轻拍了下，只听得少年的温润的调子，“新做的热汤已经来，你不坐下来趁热品尝，外头冰天雪地的，你要往里去？”

　　外头冰天雪地自然无处可去，薛蟠横眉竖目的当然也只能是去寻人晦气，萧略是明知故问，薛蟠却不好实话实说。少年的表情斯文无辜，薛蟠咳嗽了一声，又坐下来，“我怕小豹子说话没有章法，所以想亲自去问问做法去——”

　　萧略挑眉扫了眼薛蟠冻的通红的鼻尖，唇角翘了翘，轻轻的问他，“你当真这么想要知道？”

　　薛蟠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想知道。”顿了顿又解释，“回去总要带点稀奇事物堵了宝钗的嘴，不好叫她把今天的事情说给太太知道不是？”

　　萧略的勺子里舀着一朵小小的梅花，他将面饼送入口中细细品味了一会，双眼便弯了起来，放下勺子去看薛蟠，“你不必再去外头白费力气。”说着又从袖子里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薛蟠眼前一晃，“这道汤饼做的并不正宗，但正宗的做法我却知道，就只卖给你一两银子，你要不要？”

　　薛蟠怔了怔，诧异的望着萧略，很有几分哭笑不得，“你我朋友一场，你倒好意思讹我的银子？”说着就从锦囊里摸出两个状元及第的银锭摆在桌上，“若不是你家里也有这道菜，你如何就能知道这个做法？便是你在家里吃过，君子远离厨庖，也不见得你就能说的明白。”

　　那个半老婆子又带着少女捧着几个热菜上来，萧略眨了眨眼睛，借花献佛的将银锭挪到半老婆子面前，“这道汤饼吃着可口，便算是薛家大爷打赏你家的。”

　　说完见薛蟠瞪他，才勾了勾唇角，缓缓开口，“梅花汤饼的做法本是出自泉州紫帽山。这方子必须用初开的白梅鲜花同檀香粉适量在水中一同浸泡，再用浸出的水和面做成馄饨皮，每一叠用五分。又用梅花形的铁模子凿成一朵朵小梅花的样子，煮熟了后放进清鸡汤内，就仿若朵朵白梅花开，由此得名。想必店家因地制宜，用的是红梅花，所以汤饼才变成粉白颜色，此外也少了檀香滋味，否则更添三分清绝。”

　　半老婆子目瞪口呆，其实这个法子并不难做，只是少有人花费时日用梅花浸水和面罢了。当然这个法子也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前年冬天里一个因为大雪阻路借宿的书生随口说的。如今这个法子被萧略点破，半老婆子只好谢了两锭银子，扯着少女叹了口气，悄悄出去。

　　薛蟠正皱着眉头小声嘀咕几遍做法，好在心里记牢了。隔壁桌子上的几个少年听这边说的热闹，终于有个人忍不住端着酒杯走过来，“公子如此博学强记，实在叫人佩服。在下冯渊，也是金陵人士，不知可有幸请教两位公子名讳？”

　　薛蟠扫了眼来人，瘦高个子，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褐色万寿字棉袍，生的却很俊朗风流。冯渊这个名字几分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只点了点头，敷衍的开口，“我姓薛，薛蟠的薛。”这便不是好声好气跟人结交的口气，而是让人从善如流，麻溜滚蛋的意思。

　　冯渊的脸色变了变，他虽然不认识薛蟠，却很听说过薛蟠的事迹，呆霸王的诨名可不是白得来的。本以为薛蟠是个如何凶神恶煞的人物，却没料到竟然也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子弟而已。想着他又去看萧略，能同薛蟠结交玩笑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物了。

　　厂棚里烧着火盆，刚刚喝了大半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萧略的身上闷出薄薄一层汗意来。厚重的衣物压在他的肩膀上沉甸甸的，萧略随手摘下了厚厚的狐皮帽子交到云松手里，稍稍舒展身子侧过半边身子去看冯渊，也跟着薛蟠的语气，“我姓甄，甄宝玉的甄。”

　　少年的眼角微微弯着，唇角也稍稍的翘着，顾盼之间眉目灵动，自有一番风情。冯渊的心口一窒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可愿意同我交个朋友？”

　　这话问的唐突了，这人怕不是看不懂别人的眼色？萧略只眨了眨眼睛，没做声，伸手拈着酒杯抿了口。

　　薛蟠的眼角一抽，总算从记忆里挖出冯渊这个名字来，他想起昔日的传闻来。说起来冯渊在金陵城里还小有名气，他本是一个小乡绅的独子，长相俊朗，人品风流。只可惜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只留下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度日。这样的人在金陵没有上百个也有八十个，但冯渊最出名的却是因为此人只喜龙阳，不近女色，多情易痴。但凡见到思慕之人便是千方百计，倾尽家财也要一慕芳泽，如此又得了一个冯痴的外号。

　　温润的酒水入口，少年的脸上立时浮出一层薄薄的血色来，冯渊几乎看的痴了，又哑着嗓子问了一遍，“在下仰慕甄公子才学，可有幸同公子结交，引为知己？我——”

　　萧略张了张嘴，正想要说话，薛蟠已经一拍桌子站起来，楸着冯渊的衣领要打。起来的时候袖子带倒了酒壶，滚烫的酒水泼开去，大半都洒在他和冯渊的身上，烫的两人都是一哆嗦，连冯渊未尽的话都噎了回去。那边桌子上的几个少年见情势不好，必然是冯痴又发了痴病，慌忙的过来，一边告罪，一边要拖了冯渊回去。

　　冯渊还挣扎的不肯回去，直勾勾的望着萧略，“公子还未答应——”

　　萧略挑了挑眉，他一贯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冯渊已经说的这样直白，他实在不能够再装傻下去。萧略扫了眼狼藉的两人，酒水浸透了薛蟠的袖子，染出一块由浅至深的痕迹，他探手去摸帕子，怔了怔才想起来是留在常夫人院子里。薛蟠这一日穿着一件浅色的袍子，更显得酒渍醒目，这样湿嗒嗒的走出去也不免要受寒，萧略的抿了抿唇角，只得解下自己身上的大麾抛了过去，“薛大爷莫不是想满身酒气的礼贤下士去？你这样回府去，且不用你妹妹去告状，只等着薛夫人罚你抄书吧。”

　　薛蟠懊恼的看了眼自己的衣袖，也只得披上大麾，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金壳的怀表看了时辰，狠狠的踹了冯渊一脚，“你薛大爷今日还有要事去办，且饶了你这一次。再敢妄想，仔细扒了你的皮，打断你的腿，挖了你这双狗眼！”

　　小豹子和云松早已经赶了马车过来，又收拾了东西，结算了饭钱，只等两人上车。薛蟠亲手拿起狐皮的帽子伺候萧略穿戴好了，看了外头的雪已经小下来，这才握着少年的手腕要走出去。余下几个人都把冯渊压的紧紧的，薛家和甄家无论哪个都不是好惹的，生怕这个冯痴枉送了性命。冯渊被薛蟠狠狠一脚踹在肚子上，疼的直不起身来，干呕了几声，还是嘶哑着嗓子喊出一句话来，“甄兄，可有缘分再见，促膝长谈——”

　　厂棚外的冷风夹着雪花扑面，萧略冻的身子一颤，缓缓的转回身子，唇角上勾着一个冷冷的弧度，就连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丝丝冷意，“你有什么话能配同我谈？”

　　天上吹着冷冷的雪子，少年的眼中也映着这样的冷意，冯渊一怔，结结巴巴的挤出声音来，“你的意思，可是，看不起我？”

　　萧略却已经转身进了马车，只在雪白的积雪上留下四排脚印。两行车辙越行越远，少年清越幽冷的调子还在耳边，“我并不认识你，也无话可与你说，更无谓看不看得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