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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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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夫人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几个月,请来的大夫都说这病症反复的主因在气血郁结于胸,只要病人放宽心虚,再喝了化散的汤药好生调养,便能慢慢转好。只是每日里药汤按照三餐一般灌下去,常夫人的病却愈发的重了。府里的下人都悄悄的传着王姨娘就要扶正,就连甄老太也已经开始给甄应嘉物色续弦的人家。除去萧略依旧每日晨昏两次请安,昔日热闹的院子渐渐萧条下去。
但这一日,常夫人院子挥之不散的药味却突然消失了。
天气已经入冬,萧略换了一身鸦青色绣云松纹的夹袄,空寂的院子内外都熏着上好的冷梅香,幽幽的冷香若有似无,却轻易的驱散了盘庚多日的刺鼻药味。萧略轻轻的眨了下眼睛,常夫人的脸色依旧煞白,连绵的病痛使得原本莹润的脸颊看起来消瘦萎靡。但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妃色绣宫花立领夹袄,下面是枣红的长裙,连满头的发丝也都已经用黛粉染过,这样鲜亮明快的色泽生生的在她苍白的面孔上辉映出三分的血色来。她此时正懒懒的靠坐在廊下,脸色恹恹的执笔写着一封小笺,远远望去仿若是个闺怨的二八佳人。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浅粉的信笺上就只抄着一首诗,常夫人放下笔,仔细的吹干了墨迹,这才轻轻的诵读一遍,恋恋不舍的递给丫鬟。词是李清照的一剪梅,萧略淡淡的扫了一眼,字迹清秀灵逸,右下角笔法轻灵的勾着一枝墨梅。
李清照是南宋李大学士的幼女,李大学士在文坛素有声誉,她更是自小生于书香门第,娇养在闺阁之中。李家虽算不上豪门功勋,却也算得上是小富之家,李清照自小就擅长书、画,通晓金石,而尤精诗词。日后又嫁于宰相赵挺之尚在太学用功的三公子,两人志趣相投,婚后的头几年也算得上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一剪梅便是在这段时期写下的诗词,韵调优美,说的正是新婚妻子对于离家夫君的相思闲愁。萧略伸手接过茶碗,挑了廊下一处摆着蒲团的位置坐下,缓缓的吹着茶碗上袅袅的热气。
李清照同常夫人的出身多有相似,所以这常夫人寄于诗词的自然也是对甄应嘉的相思相怨,一阵冷风卷起院子里的枝蔓枯叶,常夫人紧紧的拧着眉心,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萧略的眉梢挑了挑,淡淡的扫了眼常夫人唇角上一抹殷红血色。
对于常夫人,萧略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他善揣人心,但却从未近过女色,他精于谋略,但所谋划的都是江山社稷,监国治军。他离开的萧家之前从未关心过后宅的女人,他再次回到萧家的时候却只剩下空旷的府邸,寥寥几个懵懂的幼童。他向来知道常夫人不慈,也知道那日常老四暗算自己坠马少不了常夫人的谋划,但常家早已经遭了报应,他却并不希望常夫人芳年早逝。本朝圣上重孝,即便他并不在乎这个嫡长子的身世,却好需要一个尽孝的对象,演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戏。萧略的眼角轻轻一挑,终究还是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母亲许久不曾往老太太屋子里去请安了。”
常夫人没有回答,却还是抬起眼来看了萧略一眼。她并不喜欢这个儿子,甚至恨着眼前这个少年,尽管当年的惨剧说到底不能够归咎于一个无辜的婴孩,但每每看到眼前这个人,总要她想起一些不能够忍受的痛苦。然而,这段时间里她能够见到的人越来越少,就连珏儿来请安的时辰也越来越晚了,唯独萧略风雨无阻,每日早膳后都来坐上几盏茶的时间。她看着手里的帕子,帕子上绣着一簇青竹,针脚轻灵,看着不像是府里针线班子的手艺,她突然生出一股子冲动,一股子勇气来,“当年,你出生的时候,那一日也下着这样的大雪——”
但萧略却截断了她要出口的真相,“再过月余便是老太太的寿辰,这几日里父亲时常去老太太屋子里闲坐。”顿了顿,又低声补充,“王姨娘想是也常去,这几日在路上就遇着两三次,听嬷嬷说看样子像是有身子的人呢。”
他自然知道当年常夫人生的是双生子,活下的却只有一个,甚至隐隐从甄应嘉和慕容哉的作派上猜出几分阴谋的味道。自古狸猫换太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不能够在这个时候说破,也不应该由常夫人口中说出来。
常夫人抿着嘴角没有再说话,眼角上缓缓的渗出一滴泪珠,一阵风过,吹来几片凌散的雪花,吹落了眼角的泪滴,吹散了院子里的熏香,也吹起了浅粉的信笺,萧略伸手拾起来,又放回了常夫人面前,转身出了院子。
云松正陪着薛蟠等在院子外头,手上还捧着一件大衣裳,见萧略缓缓走出来,忙从衣裳里摸出一只小巧的暖手炉来递给萧略,又抖了抖衣裳自己穿上,“老爷遣人叫大爷去书房,说是扬州有人来了。薛家大爷正巧来了,也要同大爷一起去,好拜会咱家老爷呢。”
薛蟠咳嗽了一声,“我一早打听好了,那人来的时候拿着林家的拜帖,也往我家里递了帖子。林家这次找来的是个叫贾雨村的先生,以前是个当官的,后叫人参了,学问倒是真的,这才叫人荐来做先生。现在这人就落脚在平安客栈里头,待会我跟薛世伯一说,他一准就答应要我同你一道去把人接回来。这就叫礼贤下士,给足了林家的面子,也显得咱们谦逊!”
薛蟠等的久了,眉毛上冻着一层浅浅的白霜,说话的时候带出一团团的白烟蒙在脸上,只叫人看到一个冻的通红的鼻尖。萧略不由莞尔,伸手将暖炉塞进薛蟠怀里,这才淡淡扫他一眼,“你何时学了礼贤下士这个词?我只知道有人算是不请自来,只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爬墙洞进来的?”
薛蟠的脸色一臊,忙又把暖炉推回去,“我可用不着这娘们用的东西,我身上阳气旺的很,就是再冷的天也冻不着。你且自己捂着去,倒免得又大病一场。”说着一拍胸口,倒叫迎面的冷风呛的打了个打喷嚏,自觉大失面子,抢先几步冲进院子里,虎着脸要小厮给甄应嘉回话去。
甄应嘉果真被薛蟠说动,吩咐萧略亲自去接贾雨村进府。这倒不是薛蟠恭维不断,舌绽莲花的关系,甄应嘉本就自诩是个读书人,自己虽不精通,却很是仰慕读书人,否则也不会执意违逆父母娶了常夫人入门。薛蟠一大段狗屁不通的废话里,甄应嘉统共听了一个词,礼贤下士。这就够了,昔日曹操逆履相迎,刘备三顾茅庐,都是礼贤下士的佳话,之前的西席虽说是托词家中有事,十之七八也是因为不堪学生顽劣而辞走的。甄应嘉看了眼一袭青衫长身而立的萧略,大手一挥,“你亲自备车去接了先生来,且要十分的尊敬,万不可怠慢了。”
薛蟠脸色大喜,又背了一大段的恭维话,这才拖着萧略的手腕出门去,少不得得意的扭头去看少年。一回头却见萧略也正挑眉看着自己,眼角半弯,唇角上似笑非笑,不由的心底一虚,“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萧略勾了勾指尖,抚摸着暖炉上浅浅的花纹,吩咐了云松先去备车,这才又看了薛蟠一眼,“我听说城西的一片红梅林子开的正好,又有铺子在林子外头搭了厂棚卖些酒食给赏梅的过客,场面热闹非常。”
“原来你也知道!我本想着要去,可惜太太怕人杂,又说吃食不干净,怎么也不让。一会我们先不去客栈,就先去赏梅,回来的时候再顺道接上那个先生。我一早要小豹子在那边占了好位置,只等我们过去,如此这般来回也不过半个时辰,你我不说,又能有谁知道?”说完见萧略正噙着笑望着自己,又不禁得意起来,“若不是今个下雪,可用不着这么麻烦,只同上回一样,你花几个小钱从后头门子上出去,我们骑马去来回就只要三刻钟!”
云松已经等在大门外,门外还停着一辆薛家的马车,马车的帘子和窗户都扣的很紧,漏不出半点。萧略眨了眨眼睛,突然扭头问薛蟠,“车里坐着的是谁?”
薛蟠下意识的开口,先说出,“宝钗”两个字来,猛然回过神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只能低声嘟囔,“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个妹妹,听说我要约你看梅花去,非要跟着出门,不然就要告诉太太去。我实在拿她没法子,再说她又出了这么个十全十美的法子,我总不好过河拆桥,一会只要她远远的在车子里看几眼,就打发车子回家里去。”
身后隐约传来妇人的哭嚎声,丫鬟的惊叫声,两个大丫鬟飞奔着从内院跑出来,衣角上都还带着血迹,一边大声招呼着要人去请大夫来,又要人往老太太和老爷那里去了,依稀喊着王姨娘的名字。薛蟠的脸色一怔,正想要拉住一个小厮问问出了什么事,方才伸手却被萧略拦了下来。稍凉的指尖探进袖口握住了自己的手腕,疾步往外走,少年的调子也带着淡淡的凉意,轻轻的绕在耳边上,“你不是特意来邀我陪你去赏梅?管这些妇道人家的内院事情做什么?”
车厢里也安置着暖炉,厚重的门帘放下来,初冬的寒风就被隔绝在了外头。薛蟠偷偷的侧过脸打量少年的神情,萧略的脸色却只是淡淡的,半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听车轮压过积雪的吱呀声,悠然的像是全然不见丫鬟衣摆上的小片血迹。
这样的萧略有几分陌生,叫人想起常家抄家那一日少年的冷峻眼神,又有几分叫人害怕。薛蟠张了张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你家里许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还是先调转回去看看,再作计较——”
萧略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眼睛冷冷的看着薛蟠,但是他的唇角很快翘了起来,这样的暖意就融化了眼中的冷意,“横竖不过是哪个丫鬟置气撞了树,或是哪个小厮同人打架,再有就是府里的主子惩戒下人,打了几个板子罢了。”说着又伸手从马车的安格里摸出一个点心盒子来,“你一早来找我,想必也不曾好好用过早饭。在寺里的时候,你说我家的饽饽好吃,我一直记着,特意云松备了一盒来,你要不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