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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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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酷暑,正是暑热难熬的季节,甄家朱红的大宅里却是一片死寂,就连往日喧嚣的蝉鸣也没了踪迹。整个金陵正传的沸沸扬扬,都说甄家的大少爷宝玉,甄老太君的心头肉,三日前从马背上跌下来,脑门正巧碰上了块大石头,当场血流如注,眼见着只怕是要不好了。
甄家如今当家的是皇上钦点的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甄老爷膝下统共有两儿两女,但其中的嫡亲的儿子却只有甄宝玉一个。甄老太太更是把甄宝玉当做了心头肉,眼珠子一般来疼爱,听说嫡孙从马背上跌下来撞破了头,当下就急昏过去,这三日来也不知道了又哭了多少回。
甄应嘉拱手拜别提着诊箱的老神医,吩咐小厮仔细搀着老神医上轿,自己缓缓转身往里厢走,恼人的焦躁从心里生出来,脸色也不由的沉下去。这三日里,别说是金陵的大夫,就是早已经退隐山林的神医,高人,但凡是能够访寻的到的人士,他都已经想法设法求到府里来看过宝玉。诸位大夫都说宝玉伤的太重,就只剩下半口浊气吊着性命,又是昏迷不醒,水米不进的,也不过剩下几日的光景。他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往那边去报丧。虽说近几年,那边碍着时局不好,鲜少过问宝玉的事情,但这样的大事也是怎么都瞒不住的。
厢房里弥漫着一股子刺鼻的药味,一个大丫鬟低眉顺眼的打起门口的帘子,小声的通报,“老太太,老爷来了。您这一守又是一整宿,如今且回房歇歇,好歹用口汤水。也没的叫老爷一时张罗着给大少爷求医,一时还要替您挂心——”
甄老太太的脸色晦暗,眼圈红肿,却像是置若罔闻,只顾着捏着块帕子俯着身子给床上的少年擦拭额头上的冷汗。老太太的年事已高,如何禁得起这般煎熬,甄应嘉看了眼床上双目紧闭的儿子,当下的心头又是忍不住的一阵焦躁,恨声骂道,“这不孝孽子向来不拘管教,要是没了也就罢了,我甄某人就权当没有生过这个冤家!如今这般不死不活,又徒惹母亲伤心,倒不如生出来的时候,就一把掐死了才干净!”
老太太的手腕一顿,颤颤巍巍的扶着丫鬟的手臂站起来。她本已是一整夜没有合眼,此时突然怒由心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指着儿子的鼻子破口大骂,“我素知你嫌弃宝玉,如今宝玉叫人伤成这样,你这个做爹爹的不但不替他出头,反倒如此这般狠心——”边骂边忍不住哭起来,扑倒在床上,把昏迷的少年抱在怀里,“我可怜的宝玉,我的心肝宝儿啊,倒教我这个糟老婆子也跟着你去了才好——省得碍着你父亲的眼,日后到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人做个伴——”
门外忽的飘来几声木鱼响又夹着宣佛号的人声,竟像是从街上传进来一般。甄宝玉的院子本就在内宅,更兼外头还有好几重的院子,纵然是站在甄府墙根底下宣佛也绝传不进里面来。
一个在外头伺候的小厮轻声细步的进来,打起帘子又扯了扯衣摆,小心翼翼开口,“老爷,老太太,外头来了一个癞头的和尚,说是知道大爷的如今不好,非要替大爷念经祈福。门子上的人怕闹起来惊扰了府里头,本想着施舍几两银子打发了去,谁知这和尚竟不知好歹,非要见老爷,老太太,还说——还说了些不甚体面的疯话,太太这才打发奴才来给老爷学个话——”说到这里,他又用力的咽了口唾沫,斜着眼看甄应嘉脸色并不十分恼怒,这才说下去,“这和尚说,还说要化了大爷出家去,若是舍不得要大爷跟着他去,身上的病是再不能够好的,更,更说——更说甄家阖府上下的性命造化,都,也都系在大爷身上,终有一日大难临头。若是——若是要他化了大爷出家去,才保得主子阖家平安。还说——”
甄老太太并没有听清后头的话,她只听到有个和尚要来化宝玉出家,又听和尚说若是不能够出家,宝玉的伤就一辈子好不了,登时红了眼圈,气的浑身发抖,“好啊,好啊,这就是我的好媳妇儿,我的好儿子,竟巴巴的指望着宝玉出家去,我看倒不如连同我这个糟老婆子一块打发了干净!牡丹,秋棠,还不快去收拾包袱,还等着你们的好老爷打发你们做了尼姑不曾!”说罢又是抱着嫡孙一阵哭嚎,“我苦命的儿啊,你父亲如何就娶了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啊——我们甄家世代勋贵,怎么就娶了这么个歹毒的媳妇啊——”
两个丫鬟唯唯诺诺的答应了,却并不敢往外走,只用余光瞄着甄应嘉。甄应嘉的脸色终于阴沉下来,自父亲还在时候,母亲便不喜自己娶进门的媳妇,过了这许多年,也不肯舍给她半分好脸色。如今这番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字字诛心,眼下境地,此事若不能善了,真真是雪上加霜。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不敢出声,只余下老太太的哭声,甄应嘉瞥了眼门边的两个丫鬟,一撩衣摆直跪在老太太面前,一双膝盖落地有声,“母亲息怒,这不过是个疯和尚的胡言乱语,怎能信得?宝玉到底是儿子的血脉,甄家嫡亲的血脉,儿子又如何怎舍得?母亲若是为了这般胡言疯语气坏了身子,那就是置儿子于不孝——儿子这就勒令媳妇闭门思过一个月,再要人把这个疯和尚打出去,日后不许他踏进金陵半步,还请母亲到底保重些身子。”
就在这时,少年紧闭的双唇轻轻动了下,浓密的睫毛也轻轻的颤动起来,像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缓缓的睁开眼睛,迷茫的看着房间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