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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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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云松送了岳廉下山已经又过了小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岳廉一次都没有来,住持也一直闭关不出,寺里的僧侣少了拘束就连早课也懈怠几分。这几日里秋老虎正盛,竟隐约有几分夏日的光景,烈日从窗外照进来,透过层层叠叠的枝蔓滤走了燥热,只余下明媚的色泽,在书案上投下一片婆娑的剪影。
薛蟠偷偷摸摸的走进来,萧略轻轻的放下手里的毛笔,用镇纸压住了自己才抄好的经文,舒展了下筋骨,才转过身去看他。这小半个月里他无事可做,便一直呆在厢房里抄写金刚经,现在已经抄完了大半。薛蟠原本也跟着一起抄,用他的话说,抄经不过花费点纸墨时间,日后犯了错,薛夫人罚抄经书,再者长辈生辰的时候横竖都用得上的。只是抄经用的是小楷,最考验耐心笔力,这两样却都是薛蟠没有的,只不过耐着性子写了半日就已经抛开笔去。
薛蟠的衣襟里鼓鼓囊囊,嘴角上也蘸着几点油星,萧略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提着腕子又写完最后一行,才开口问他,“今日你们又做了几桩罪孽了?”
薛蟠伸手比出三个手指头,又探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来摆到桌上,“且不要说我,这几日里我难道少了你的一份,要说罪孽,你我半斤八两。”
油纸里包着的是一只小小的鹌鹑,外皮已经烤的焦香,肚子里头还塞满了菌菇,这当然不是薛蟠弄来的。只是云松看他镇日吃素,熬得眼睛里都冒着绿光,活脱脱像是只饿狠来了的狼崽子,又加上慕桃同小豹子撺掇着要去后山打猎,生怕有个好歹,再不济走火烧了林子,所以干脆自己带着他们去后山。每日里只许三人在林子最外头晃悠,自己拎着一把石子弹弓进林子打了吃食,一应弄好了才带出来交给他们。
鹌鹑一直藏在薛蟠怀里,此时还是温的,掀开油纸的时候立刻弥漫出浓郁的肉香来,萧略动手撕下一只翅膀来,挑着眉梢去看薛蟠。后者只能吸吸鼻子,没好气的撇过头去,嘟囔着催他,“你快些吃了,一会我还得去后山挖个坑把骨头架子埋了呢。”
萧略不说话,只用两根手指拎着翅膀吊在薛蟠眼前晃悠,知道他馋的紧,偏生又不肯送到他嘴边去,直气薛蟠狠狠瞪他几眼。一个人突然打门外冲进来,薛蟠吓的一哆嗦,一把将鹌鹑扫到了桌子底下。
进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云松。鹌鹑在地上打个滚,房间里虽常洒洗,到底是沾了尘土,薛蟠可惜的叹了一声,正想要开口埋怨云松,抬头见他神色慌张,自己心里也跟着慌了慌,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萧略也抬起头来看着云松,开口的语气却只是淡淡的,他甚至还有闲情调侃,调子里带着三分笑意,“怎么这样慌张,莫不是你们每日里做的事情,终于叫寺里的人知道了,这才要急着回来收拾包袱逃跑?”
云松喘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半晌才缓缓的说出话来,“方才府里派人来了,说是老太太要人来接大爷回府去。”萧略淡淡的应了一声,云松便接着压着声音往下说,“还有一件事,说是圣上下旨要抄常家,城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常家犯诛九族的罪名。”
薛蟠“啊”了一声,扭头去看萧略,心里仍抱着希望,追问云松,“常家,哪个常家?”
云松摇了摇头,没有开口,反倒是萧略慢条斯理的嚼着翅膀上撕下的一小片鹌鹑肉,看了眼薛蟠,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却透着一分森森的冷意,“只怕就是你想的那个常家。”
萧略回到甄家的第三天,圣旨就已经到了金陵,和圣旨一同来的依旧是林如海。林如海到金陵地界的前三天,常太傅就已经过世,林如海到了常府门外的时候,就连棺椁都已经匆匆下葬。常太傅是自尽的,家里人只知道早膳的时候京城里的木家又来了一封快信,午膳的时候常老太爷就已经饮下一杯毒酒,死在自己的书房里头,但那事后再去找那封信,除了书房香炉里的一小堆灰烬,就什么也找不着了。
常家的两个男人带着自己的妻儿在院子里跪坐一团,大人的脸上都带着绝望麻木的神色,就连年纪尚小的几个孩子也都被吓的瑟瑟发抖。林如海看着常家内外挂满了的白色布料,不由叹了口气,常家到底还是败了。
太子并不是个冷酷无情的储君,然而圣上却并不是个仁慈的帝王,三皇子不敢也不能够一力承担起谋逆的滔天大罪,这样的罪名就只能推到了常家的头上。至于常家从哪里来的底气,又从来里来的财力,圣上不愿意去想,自然也不会有人再愿意去问。弹劾太子的风波也好,大皇子遇刺受伤的事也好,三皇自己谋逆的阴谋也好,这件事已经持续来太久,牵连的太广,朝野上下没有人再愿意跳进这潭子浑水里,所以就只能站在岸边冷眼看着常家淹死在潭子里。唯一要林如海意外的就是甄应嘉竟然连着上了几个折子替常家求情,常太傅是他岳父,为着名声孝道写一道折子求情也在常理,但连着上五六道折子就是破了身为人臣的规矩,是真真的冒着被圣上迁怒的风险了。
林如海轻轻的咳嗽一声,念出了最后的“流放”两个字来。常太傅是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子孙的性命,圣上到底是念着旧情,常太傅的死讯传进京里,新的圣旨就已经出了皇宫。接下来的不过就是清点财物,封存金银此类种种,一群长吏饿狼扑食一般冲进常府里,就连常家三岁小少爷脖子上戴着的赤金长命锁都没有放过。
街上的马车原本围的水泄不通,此时都已经渐渐散了,只剩下市井百姓还围在常府门外看热闹。薛蟠第一次见这样的架势,脸色惨白的扭过头不忍再看,马车里也大多是世家的子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早早回家去。云松扯着缰绳寻找空隙往前挪,常家的院子里传来孩童歇斯底里的嚎哭声,夹杂着男人的喝骂,萧略却只是轻轻的挑了下眉梢,从桌上斟了一杯热茶塞到薛蟠手里。
瓷器破碎的声响,孩子啼哭的嘈杂,小吏的责骂,女人的啜泣,男人的冷笑,这样的场景他曾经看过太多,从于心不忍到麻木不仁,若不是如此,昔日他又如何能担得起冷脸阎罗的名号,一月之间连抄了三地的十数家贪官家财,连同和府上下性命一并了却。
薛蟠喝了几口热茶,又恍恍惚惚的扭过头来看萧略,半晌才憋出一长叹来,“前阵子还一同骑马,你从马背上跌下来摔破了头,孤零零的躺在山涧里,差点做了孤魂野鬼,还是常家的兄弟带头寻过去的,如何就能想得到今日呢——”
马车停在了薛家门外,萧略轻轻的眨了下眼睛,抬起脸望着薛蟠,眼底里森森的幽冷都已经沉了下去,只余下几分散漫疲懒,“你家已经到了。”薛家门上的小厮都已经等了半天,薛蟠扶着小豹子的手臂跳下车去,又忽想起来,探手进怀里摸了个小小的油纸包从窗口塞进来,这才前拥后簇的进了大门。
这一次纸包已经凉透了,里面也不是鹌鹑,包的是只烤的半生不熟的麻雀,连肚肠羽毛都没有去干净,焦黑一团看起来狰狞恐怖。马车已经缓缓的进了甄家的大门,秋竹同念柳都已经在门口候着,牡丹却一转身先往内宅跑去,萧略的眼角一抽,终于还是没有丢出车窗去,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又将纸包原样的折了回去。
常家的祸事并没有牵连到甄家,也没有牵连到第二个世家,圣上的怒气像是已经在常家头上发作完了,林如海的家眷还在京城,因此也无意逗留,很快就启程回京复命去了,金陵的世家们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金刚经已经抄完了最后一张,萧略揉了揉手腕子,停下来抿了口燕窝,银丝一般的燕窝里浮着两颗枸杞,显得鲜艳可爱。常家的流放唯一牵连的就是常夫人,一朝之间痛失父亲,兄长又遭流放,余生难见,常夫人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哭叹不止,长夜难眠,身上原本就缠绵的病症愈发重了。
秋竹正抱着一匹料子进屋,常太傅去了,萧略也要守孝一年,衣服的颜色上免不得有忌讳,加上他最近身量又长了许多,眼下就要早早开始准备今冬的棉袍了。见萧略站起来,捧着一叠经书要往外走,忙开口提醒,“老太太的寿辰还在下个月里呢,大爷莫不是记错了?”
萧略摇了摇头,只淡淡的解释,“我往太太屋里头请安去,你们并不用跟着。”自从云起寺回来后,每天早上他都要去太太那里请安,这样的行径在甄家上下看来便是菩萨保佑,今年往云起寺送的香火钱又多添了三成,只老太太每日搂着萧略日渐抽高显得消瘦的肩膀,心疼的抱怨几句。
萧略才走到门口,小厮就已经打起帘子来,低低的开口解释,“老爷还不曾回来,大爷先往里头歇歇。”
萧略的眉梢挑了挑,侧头看了小厮一眼,后者却并不开口,只是抬起下巴指了指王姨娘的院子。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中药味,常夫人前前后后病着几个月,汤药不断,这个院子里的每一道缝隙都像是浸透了苦涩的中药味。萧略从袖子里抖出一小串钱来,小厮不动神色的接了,也笼在自己的袖子里,殷勤的一路把萧略送到屋子里头。
常夫人的屋子外头也守着个小丫鬟,甄珏同甄瑾已经来请过安,怕过了病气,都有各自的奶娘领了回去。这是甄母定的主意,甄珏同甄瑾已经伺疾了不少日子,往常甄母是不管这些琐事的,她向来不插手这个院里的事情,恨不得当做府里没有当家太太这个人。但在常家出了这样大一场祸事后,老太太却像是突然又想起来,其实这两个孩子的年纪都还太小,并不适合留在主母身边伺疾。
常夫人正披着一件素白的裙子靠在床上,脸上不施脂粉,憔悴苍白,就连鬓角上都多了许多花白和细纹。萧略的眼角弯了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把经文递给小丫鬟,看着常夫人轻声开口,“母亲今日可有好些,我特意抄了金刚经,祈求母亲早日康复。”他的调子轻柔温和,每个字都透着亲热和孝顺,但这些字词连在一起从萧略的口中说出来,却透着森森的冷意,常夫人只敷衍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
萧略勾了勾唇角,并没有在意这样的冷淡,就像是任何一个孝顺母亲的儿子一般,只是又说了些近日的新鲜事,府里新买的丫鬟,市井里新出的笑谈,甚至最近厨子做出来的新花样。他说的絮絮叨叨,说的事情既不新鲜也不有趣,小丫鬟听的直犯困,偷偷的打了哈欠,捧着个茶壶溜出门去。
一丝凉风从窗外透进来,门外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常夫人又咳嗽了几声,萧略起身走到窗边看了几眼,抬手扣上了窗子,又慢慢坐回位子上,他的声音依旧温柔,“是父亲出门去了。这几日父亲都宿在王姨娘屋子里。”他顿了顿,调子就越发的温柔,“我已经几日不曾给父亲请安,明日里父亲来看母亲,母亲可要替我告罪一声呐。”
常夫人的眼神闪了闪,又咳嗽起来,直咳的喘不过气来。甄应嘉已经连续半个月留宿在王姨娘屋子里头了,每日里也不过是晚膳前匆匆忙忙来看上一眼,坐不了一刻钟,老太太就必要遣人来请老爷去商议事情。
常夫人咳得太厉害,萧略不得不扶着她的肩膀,弯下腰去,轻轻的拍着后背替她顺气。他的声音也很轻,就轻轻的贴在常夫人的耳边上,变得模糊不清,常夫人的身子猛的一震,抬起头来看着萧略。但少年的脸色依旧只是淡淡的,调子也是淡淡的,客气疏离的告辞走了出去。
“母亲一贯信佛的,可知道这就是常家的报应?”少年的森冷的字句还模糊的留在耳边,屋子里却一片寂静,小丫鬟捧着一壶热茶走进来,又静悄悄的走了出去,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过出自自己的幻觉。
也许本就是自己的幻觉,常夫人疲惫侧过身子,视线里闪过一枚莹润的扇坠,白色的玉坠上缠着丝丝的血色,就像是缠绕在常家身上的诅咒。这是一枚价值连城的扇坠,萧略很珍惜这枚扇坠,一直都不离身的系在身上,此时它却静静地躺在椅子上,很快就要被人遗弃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