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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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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略这一觉睡的很沉,他平时觉少,身上又带了伤,熏香和汤药里还都刻意加了安神镇痛的草药,所以他再醒来的时候竟恍惚发现自己睡在一辆马车里。马车里也都垫着厚厚的褥子,窗户和车门都紧闭着,丝毫没有外头的喧嚣。萧略撑着身子坐起来,伸手撩起窗上的帘子外头瞧,小厮慕桃那张讨喜的笑脸就已经凑到了窗口上,连说话的声音调子里都带着喜气,笑吟吟的开口解释,“大爷醒了?还有一刻来钟就能进云起寺正山门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老太太见您睡的香,不要人闹醒您,只叫连人带褥子一同抬了车上来的。”
白云寺落在城外白云山的半山腰上,出入并不方便,僧人也不多,故也不是金陵香火最盛的寺庙。只因老太太偏爱清净,此处云遮雾霭,古树苍翠,每年都分出三成香火钱捐到这里来。此时正值早课,马车颠颠簸簸的走在山路上,道路两边古木成荫,空中隐约传来梵呗赞偈来,仿若是自灵霄落凡,时有时无,飘忽不定。
此时并非初一,十五,上山的香客并不多,只一个穿着一身深蓝衣裳的男人三步一拜,远远的走在前头,衣摆上都沾满泥泞,可见是一路从山门外拜上来的。每个叩头都是深深的叩下去,深蓝的布料在后背上紧紧的绷着,半晌才又缓缓的直起身来往前走,走了三步又再次跪倒下去,这个男人就像是听不到身后的马蹄声,动作依旧虔诚陈恳,看不出半点敷衍。
因着云起寺忌讳女色,这一回跟着萧略来伺候的也都是小厮,驾车的正是个二十五六的小厮,叫做云松。他本是甄母手底下的人,最是得力,因为年纪渐大才放到外头去了,老太太怕别的人伺候不周,这才又特意遣他来跟着萧略上山。云松的名字里带个松字,他的人也像是白云山上的一棵松树,沉默而寡言,见有人挡在山路上就只是放慢了车速,缓缓的跟在后头。
慕桃耐着性子下车走了一段,见前头蓝衣的男人还是不紧不慢的叩头跪拜,忍不住开口抱怨云松,“大爷昨个睡到如今,还是水米未进呢,倒遇上你这么个好性子。”
晨间的清风从窗帘掠进来,带着几星露珠的湿气,浸透了山上才有的草木芬芳。虽已入秋,山风却丝毫不显萧瑟,仍夹带着勃勃的生机,不知道是甄母用的药好,还是小厮的板子本就轻浮,一觉醒来身上的伤竟真的好了大半。萧略深吸了口气,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舒展开全身的筋骨,突然听到后头追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兜头兜脑的拢在一袭紫色的披风里,远远的追着马车,只是叫人看不清面目。云松手里的缰绳更紧了三分,慕桃脸上的笑也僵了僵,都只揣测着这人的来意,直到那人追到跟前掀开了帽子,这才认出来人竟是薛蟠。
萧略也跟着探头出来,视线在薛蟠的脸色转了圈,嘴角就不由的翘了起来。薛蟠的脸色一红,不等萧略开口就已经自己解释,“我脸上不是叫女人抓的,是前几日不仔细要我妹妹的波斯猫挠出来的。”说完一扭头,见几个小厮脸上想笑不敢笑的神奇,也不做恼,只是三两下扯了披风,随手把缰绳抛给小厮,自己也钻进车厢里去。
车厢并不大,萧略正想要往里挪一挪,却叫薛蟠一把扣在怀里动弹不得。半个身子叫薛蟠压得动弹不得,伤口就隐隐作痛,萧略皱眉忍住了,只是瞪他一眼,“你也来庙里上香?可是想要来求个姻缘?”
少年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味,许是方才睡醒,此时身上的衣衫稍显凌乱,只是轻轻一动,一弯浅浅的锁骨就闪进视线里。薛蟠的脸色又红起来,慌忙抬头细细的审视了萧略的脸色,见他的精神气色并不萎靡,这才松了口气,“我本来要小豹子给你去赔罪的,谁知道打听出来,你竟叫父亲毒打了一顿。万幸没有伤着筋骨,如今看着精神倒还好,可有用过珍珠粉不曾?从前我挨打的时候,用的药里就有一味珍珠粉,最是生肌活肤,半点伤疤都不留的。”
薛蟠说着已经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珐琅瓷瓶来,塞在萧略手心里。小巧的瓷瓶上还带着暖意,许是他一路上怕洒,就一直贴身揣在怀里,萧略慢慢的收紧手指,眼角浅浅的弯起来,“你家是珍珠为土,金为铁,便只当别人家连瓶像样的珍珠粉都寻不出来,要你巴巴的来千里送鹅毛么?”
萧略的口气并不严厉,调子里也带着笑意。甄宝玉再如何也是甄府的大公子,又是甄老太太的心头肉,如何就能少了一瓶珍珠粉?薛蟠看了眼珍珠粉的瓶子,自己也觉得这份薄礼送的荒唐,不由大笑起来,好一会才咳嗽了两声开口,“我原本昨天晚上就要去看你,当真是叫猫儿挠了,怕叫人笑话才没去的。”
马车猛的一震,停了下来。前头蓝衣的男人已经到了寺门外,买了香烛进大殿去,慕桃跳下车子,一溜烟的跑进偏殿,又领着几个僧人出来。萧略伸手拢了拢领口,又扯平了衣袖,这才慢慢的扶着云松的手臂走下车去,扫了眼巍峨的大殿,“我还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你既怕人笑话,求完姻缘以后,就要云松驾车送你回家去罢。”
古寺庄园,大殿巍峨,少年依旧穿着一身青纱的长衫,站在这一片葱郁之中。早课已经做完,梵钟正敲响了第三下,钟声悠远绵长,山风从云间吹来拂过了少年的衣摆,竟像是要乘风而去。薛蟠怔了怔,下意识的走过去牵住了萧略的手指,低低的开口,“我也受了伤,来此处陪你一同养伤。”
薛蟠下定决心要在白云寺养伤,当下又打发人回家里禀明薛夫人,只字不提萧略挨打的事情,只说自己要修身养性,替母亲妹妹祈福。薛夫人早年丧夫,只得一心寄托在薛蟠身上,把他当成命根子一般宠爱,虽恨他平日里恣意妄行,也只能以年少轻狂的理由聊以□□。
白云寺虽不是金陵最大的寺庙,但胜在风景清幽,加之寺里的老住持最是讲究戒律严苛,从不许寺里的僧人做出半点出格的事来。因此每年春分入秋时节也很有几位贵人借宿山中,薛蟠说要在白云寺修身养性自然是信口胡诌,但这是和尚庙,又不是尼姑庵,薛夫人只是疑了疑,就吩咐丫鬟收拾一应的事物。又记着薛蟠传话说只要收拾铺盖被褥,不许伺候的人上山去,薛夫人虽然百般的担心,巴不得多遣几个小厮去看顾周全,却又担心薛蟠生来的倔强脾性,只要平日贴身伺候的小豹子一个人带着东西上山去伺候,倒也没叫薛蟠赶下山来。
萧略的厢房选在靠东面的最后一间,窗外便是云遮雾绕的苍林,就连日光透过层层枝叶照进屋里头都带上了几分苍绿的色泽。薛蟠进门的时候,萧略已经简单梳洗过,又换了衣裳,正歪在榻上由慕桃捏着一把碧玉篦子梳头。
屋子里还弥散着刚刚洒洗过后淡淡的水汽,少年肩头上披散的黑发也弥散着淡淡的水汽,碧绿的篦子轻巧的穿过缕缕青丝,就像是一只蜻蜓轻盈的掠过一池的春水,没有惊起半点涟漪。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熏香,浓烈的檀香气味顺着浅淡的白烟飘散开去,慢慢的融化在湿润的空气里。
薛蟠的心头微微一怔,少年披着一身轻薄的竹青衣裳靠在床上,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倦意和愁绪,一阵风过,屋子就生出了枝叶瑟瑟同雀子的脆鸣。这本是扰人的声响,此时却衬的屋子里格外清幽,寂静清幽仿若一场梦境。慕桃已经放下了梳子,薛蟠慌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就连脚步都放轻了三分,不知是害怕惊醒了这场梦境,还是担心惊醒了梦中的人。
云松正挎着一个食盒进来,见薛蟠痴痴的站在屋子里一动不动,这才低低的在唤了一句,“薛家大爷。”
薛蟠的眼角抽了抽,来不及阻止,萧略已经睁开了眼睛。少年的眼角,唇角上都带着浅浅的弧度,方才的愁绪就都消失在这样淡淡的笑意里,只余调子里的一分倦怠,抿了抿唇角,轻轻的开口问他,“今日你要不要在我这里用饭?”
饭菜自然是斋菜,食材都是寺里自己种的素菜,虽说用料新鲜,做的也比寺里的寻常的斋菜做的细致,却绝比不上世家豪门厨子餐桌上的奢华珍馐。盘里的几样素菜翠绿水嫩,不过就是从田里割上来,用素油翻炒了,加上些细盐调味。另有一盘卤水豆腐,凝脂一般雪白的豆腐上点着几点嫣红的枸杞子,一碗寺里自己腌的酱菜,还有一碗热汤,碗里漂着切薄片的冬瓜,清透的汤水上没有半点油星子。
薛蟠才坐下去,眉心就拧了起来,只随意扒了几口白饭就不再用筷子。他一向无肉不欢,更何况在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家里,就是最简单不过的一道茄子也非要用几只鸡鸭吊出的鲜汤来配,这才能够做出滋味。这样的斋菜他已经耐着性子吃了三日,只觉得味同嚼蜡,无从下箸。
萧略的筷子上正夹着一筷子青菜,只手腕一翻将青菜送到了薛蟠的碗里,“这里不比家里。你若是赌气不愿吃饭,一会子饿了,可没人给你熬莲子羹喝。”
这个道理不必旁人说,他也知道,昨日他就嫌晚膳不合胃口,结果饿的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辗转了一晚上。薛蟠拧着眉心,心不甘情不愿的拎着筷子把青菜塞进嘴里,连扒了几大口白饭,连嚼也不嚼的就一同吞进肚子里。薛蟠一阵狼吞虎咽,盘子里的青菜立时少了七成,萧略的眼角弯了弯,只夹了几筷子酱菜在自己碗里,就着米饭细嚼慢咽。倒是云松在边上看得心惊胆颤,生怕薛蟠就这么噎死,赶忙盛了大半碗热汤递过去。
汤还是热的,薛蟠也不用汤匙,便只伸手端着碗边吹边喝。外头忽传来纷沓杂乱的呼喝奔跑声响,他不由的手腕一抖,一口热汤就冲下喉咙,直烫的呲牙咧嘴,慕桃忙不迭的去倒凉茶。萧略手里的筷子也顿了顿,不由的放下碗筷来,这间厢房最是偏僻,白云寺又总是清净,若非当真出了大事,鲜有这样嘈杂的人声能够传到屋子里来。
正想着,小豹子已经一溜烟的冲了进来,眼见就要扑在门槛上,却又堪堪在门口停住了,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当真像只敏捷的豹子。小豹子一进门就看见自己主子呲牙咧嘴的嚷着要凉茶,倒吓了一跳,忙接了慕桃手里的茶碗递到薛蟠手里,这才定了定神又开口,“大爷,甄大爷,外头可出大事了,有个姓岳的香客在大殿外头一脑袋磕死了,脑袋上的血流了一地都是——住持就只在旁边看着,不肯要人救他,还要人抬他丢下山去呢!”
白云寺的老住已近古稀,精神却还是很好,每日里除了领着寺里的僧侣做早晚功课,就是在大殿边上摆张桌子抄写经书,虽然戒律森严,为人处世也总是淡然无争,很有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小豹子还在那边眉飞色舞的讲着香客如何如何倒在地上,僧侣如何如何慌张,萧略心却怔了怔,这样的一个出家人实在不像是一个会冷眼旁观,绝情寡义的人。
薛蟠听的兴起,一口气灌下去一大碗凉茶,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来,“这和尚如此可恶,决不可姑息!看我扭了他送到衙门去!”说着扫了眼屋子里的几人,萧略本就单薄,慕桃和小豹子都还只是半大小子,不堪大用,就只盯着云松,“你快同我一起去逮住那个老和尚,莫要叫他畏罪潜逃!”又吩咐小豹子和慕桃,“你们都不必去,尽可在这里等我的消息,也免得到时候人多手乱的误伤了你们。”
这口气倒有几分义薄云天,壮志凌云的味道在里面,萧略微微的挑了下眉梢,也跟着站起来往外走,只吩咐慕桃,“我记得来时老太太给带着的伤药还有剩下,你去找了来带在身上。我们就远远的看着薛家大爷如何惩奸除恶去,住持都已经是古稀的年纪,万一薛大爷的拳头太重,我们手上有药,自然也好有个处置,总不好叫薛英雄也给人偿命去。”
这番话明褒暗贬,薛蟠的脸上臊了臊,扭头去看萧略。后者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只在嘴角上噙着一抹浅笑,带着两个小厮缓缓走出门去。
白云寺确实出了大事,但出的却并不是人命官司,因为磕破脑袋的那个香客并没有真的撞死。小豹子说的夸张,说是脑袋如何如何撞在大殿的柱子上,鲜血如何如何流了一地,实际上也不过是脑门上磕破了一大块皮肉,看着吓人,并不要关系性命。要人敷了萧略带着的伤药,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止了血。
床上的男人已经转醒,他穿着一件深蓝的袍子,但是布料上已经打满了补丁,补丁虽然刻意选的颜色相近的料子,却还是叫人看出生活的窘迫来。男人原本生的眉朗目星,只可惜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印堂上斜斜劈过去一直隐进鬓角里。萧略挑了挑眉毛,薛蟠就已经先认出来,开口问他,“你不就是每日里三步一拜叩上山来的那个岳呆子么?”
三步一拜叩上山来的香客并不少见,但像是他这样每日雷打不动的却是鲜有,上山的当日里就要叫小豹子当做稀罕事来宣言过一番。只是这个姓岳名廉的香客总是低调行事,每日早早的上山来,偶尔去大殿进香,或是远远站着看住持做早课,只待到早课结束就下山去。
男人冷哼一声,咬牙坐起来,侧过头来看着薛蟠,又看去住持。男人的眉心上有几道很深的痕迹,即便不皱眉的时候也看得很清楚,大抵是平日里过的总不顺心的缘故。他咬牙坐起来的时候并没有拧眉,看着薛蟠的时候也没有拧眉,视线冷冷的从薛蟠脸上掠过去,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老住持,他的眉心却紧紧的拧了起来。
他每日都来云起寺,没人知道今日如何就同住持争执起来,突然就一头撞在大殿的柱子上。男人沉默了许久,才沙哑的开口,“他现在在哪里?”
这句话自然不可能是问旁人,就只能是对住持说的。老住持闭眼靠坐在椅子里,没有立刻开口回答,他到底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经历过这样一场祸事,精神已经不济。
“他在哪里?”男人又大声的问了一遍,挣扎的要翻身下床,“你要潜心忏悔也好,你要我这条性命也好,我都已经做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几个僧侣从厢房外进来,慌忙的扶住了男人,低声劝他,“岳施主,你的伤虽然已经敷了药,也需要静养。就算不愿意留下来养伤,也请稍待片刻,我们准备车子送你下山去。”
男人冷冷的环顾众人,他的动作很慢,力道却很坚定,血水又渗出包扎的白布,他却视而不见,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只是撑着床榻缓缓的坐起来,又扶着床柱慢慢的站起来。
薛蟠原本不明缘故,也不好插手劝解,只瞪着眼睛看着,到这时却也忍不住开口劝他,“你脑袋上好哒一个血洞,若是这样逞强,不用等你下山去,只要半道上你的血就要流干了——”
血已经额角淌下来,就是用了再好的伤药也禁不住他这样的折腾,男人的呼吸粗重起来,却还是咬紧了牙关站着,哑着嗓子冷冷的挤出声音来,“什么佛法慈悲,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我岳镰便是死,也死在山门外,断不会污了你们佛门的清净地,受不起你们一分怜悯。”
老住持的身子微微一震,椅子摇晃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干瘪的双唇紧紧的抿着,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男人的身子已经摇晃起来,随时都要倒下去,他的指甲都已经扣进杨木的床柱里,眼神也开始涣散,却还是咬牙站在那里。萧略唇角上的弧度慢慢淡了下去,“我并不是白云寺里的僧人,而我的马车就在这里。”
男人怔了怔,只恍惚的转过头看去看着萧略的方向,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我并不可怜你,所以你可以坐我的车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