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2 ...
-
从甄家到薛家不过两三条街,却都是繁华的市井,车子里坐的也是两位金贵的大爷,故此车夫也不敢太过纵马,只把车速放缓了三成。
薛蟠偷偷的侧头打量坐在身边的少年,萧略正挑着帘子往外望,侧脸上却只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影子,眉心却是微微拧着的,像是心里总藏着化不开的愁绪。这实在不像是甄宝玉往日的做派,平日里宝玉总是矜着自个身份高贵,便是同人亲近些,行事举止也必然透出三分冷傲来。自己同他的交情虽是最好的,但这般斯文有礼的模样更是只在女儿家面前才有。他又低头摸了摸身上的布料,衣裳虽然紧些,布料却是实打实的好料子,针线也是上好的,薛蟠虽一贯不耐跟着父亲学做生意,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想必也不是针线班子上的手艺,只怕是甄宝玉屋子里哪个大丫鬟做的,要是平日里他最珍贵这些东西,都说宁可自己不穿,烧了成灰也不愿叫旁人糟蹋了的。如此种种,莫不是真的同市井传言说的,当真是坠马摔坏了脑袋?
街头上有几个杂耍的艺人在演猴戏,日渐中天,街上的人更多了,马车的速度只得更慢了些。萧略叫外头的人声吵的心烦,只得意兴阑珊的放下帘子,依旧自顾自的想着心事。又过了好一阵,才又回过神来惊觉听不到外头吵杂的人声,见薛蟠正呆呆的望着自己,微微一挑眉梢调侃他,“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不是你非要请我去吃烤鸭子,请客的人自己不带银子,难道指望我带着银子?”
萧略的五官本就长的精致,这样的相貌于男人来说稍嫌妩媚,只是这时日光顺着帘子的缝隙从窗外透进来,斜斜的笼在少年的眉眼上,这样妩媚的容貌就像是水里的倒影,变得模糊起来,只唇角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一滴蜜糖轻轻的落下去,在水面荡漾出层层甜蜜的波澜。
薛蟠张了张嘴,声音却噎在喉咙里,只得用力的摇了几下脑袋。眼前的这个少年正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甄宝玉,但又并不全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甄宝玉,这种感觉陌生而奇特,并且——薛蟠看着少年唇角上淡淡的弧度,并且意外的是,这种感觉自己并不觉得讨厌,或许隐约的还有些许喜欢。
两人身上都没有带着银子,薛蟠只好先回家去,想着偷溜进府里取了自己的私房钱,再偷溜出来。既不惊动母亲,也不要丫鬟开箱子,真可谓来去无痕。
马车已经离了街市,刚到薛家的侧门上,早有小厮候在门里,每有马车路过便要冲出来一探究竟。薛蟠的贴身书童小豹子站在最前头,一个箭步冲上前撩起帘子,等到看到薛蟠真正坐在车厢里,心头一松,扯着嗓子嚎起来,“我的爷呦,你可算是回来了。太太一早就差人来屋子里寻您,您要是再不回来,我这条小命可就——”正哭嚎着,忽见薛蟠瞪他一眼,这才注意到萧略正从自家大爷身后钻出车厢,一时又把最后那一嗓子咽了下去,直憋得自己脸红脖子粗。
甄老太太一贯看顾的紧,这还是萧略醒来后第一次出门。薛家的宅子比起甄府来算不得宽敞,却胜在精致。一路走来薛蟠的屋子里,触目所及的廊柱墙壁无一不是都粉刷的崭新鲜亮,尤其是屋子门口挂着的一袭珠帘,竟是用数百颗磨圆的玛瑙珠子串起来的。屋子里虽不像甄家一般陈设许多前人字画,古董花瓶用来赏玩,但也是装点的奢华金贵,看着竟也不比萧略的屋子差上一分半点。
萧略环顾一圈,他对当如今道知道不多,平日里只听甄老太太说起甄家种种,身边的丫鬟小厮也都附和着,他便只当甄家世代功勋,富贵至极,金陵再无第二。只是,如今看来却并不全是如此,单单是薛家这样一个世代行商的皇商,家底殷实只怕还要胜过甄家,更不用提其他的功勋侯爵门第。
薛蟠父亲虽已经过世几年,一并事宜都教导了太太手里,家里的规矩却还在,薛蟠此时也不至于堕落的如往后那般厉害,至多不过是有些精致的淘气罢了。这一日里又是戏弄丫鬟小厮,又是背着长辈逃家,单是两人一同做了这一件出格的事情,就已经显得要比寻常朋友格外的亲近了,薛蟠心里也就免不了对萧略生出一分格外的喜欢来。此时见萧略扫了几眼屋子,又直盯着桌子上的一只纯金镶玛瑙貔貅镇纸拧眉,便以为他是看不上屋子里的金银陈设,一时忍不住觉得委屈起来,只闷闷的开口要丫鬟去沏了一壶今年新买的龙井茶来。
龙井是今年新摘的雨前龙井,龙井茶叶一贯在上贡的单子上,又只产在苏杭。寻常龙井茶叶已经是千金难求了,而这雨前龙井因着时节所限更是格外金贵,有时候竟是有价无市。炒制过的新茶经过热水的冲泡,立刻弥漫出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香来,萧略浅浅的品了口,唇角就稍稍的翘了起来。他一贯喜欢龙井茶汤清亮,但在甄家却惯用六安瓜片,黄山毛尖,再者湄潭翠芽这三味香气浓厚的茶叶。
清香微涩的茶水在口中转了一圈,顺着喉咙流下去,又回转过来在舌尖化作浅浅的甘甜,温热的茶水缓和了萧略心情。他侧过脸去正想同薛蟠商量见林如海的事宜,却见薛蟠已经喝下了一杯,又拎着茶壶要往杯子里添,眼角不由一颤,劈手夺下茶壶,“这可是好茶,经不得你这样鲸吸牛饮的,你且要丫鬟再给你沏一壶香片去,也省得这般牛嚼牡丹的糟蹋。”
这实在是喧宾夺主的行径,偏生萧略说的理直气壮,听着别人理应就要让着他一般。少年的手里还拎着茶壶,只从衣袖下露出一小截细腻如玉的手腕来,勾着唇角,斜眼望着自己,眉眼间都带着理所应当的颐指气使,薛蟠摸了摸鼻子,心里却莫名的舒坦了。平日里他自己也是薛家捧星捧月一般的骄纵着,最受不得闲气,如今听着萧略一番话,却又觉得言辞字字都透着格外的亲热,可不是最要好的朋友说话才是如此不计较的么?这样想着就将心里方才的委屈都忘了,见萧略喜欢,便又满心欢喜的吩咐丫鬟再去沏一壶雨前龙井来,又亲手替萧略斟满了杯子,眼巴巴的盼着他多喝两口。
萧略不由莞尔,低头浅浅的抿了口茶水,眼神里满是明媚的笑意。见薛蟠浑身不自在,总算绷住了笑声,轻咳了一声才又开口问他,“我只听说过劝酒,如今才知道原来还有人劝茶的。元代虞伯生就为着雨前龙井专门写过诗词,说‘坐我檐莆中,余香不闻嗅,但见飘中清,翠影落碧岫。烹煮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漱。’如此珍品,本就不可多得,只贵在一个品字,倒不叫人用来牛饮解渴。”顿了顿,又捏起杯子喝了一口,待茶水的在口中流转一圈,才缓缓的咽下去,勾着唇角谢睇了薛蟠一眼,“莫不是薛大爷只当人人都同你一般,都是水牛托生的么?”
玛瑙的门帘一阵清响,小丫鬟正捧着茶壶进来,这也是个傻丫鬟,怕两位爷还不够喝,特意的选了个粗肚柿子样的紫砂壶来沏茶。薛蟠只看了一眼,自己就先也忍不住笑起来。小豹子听着笑声,这才犹犹豫豫的蹭进屋子里来,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开口,“林大爷已经到了府上多时,太太又要人来催着大爷去见客呢。大爷好歹换身衣裳,去前头应付着吧。”
薛蟠满面的笑容就先淡下去三分,他平生最不耐烦这等交际,只得磨磨蹭蹭的进里头屋子换了见客的衣裳。换了一半,又吩咐小豹子领萧略先去水阁里赏花,他应付完林如海,稍后就来。唠唠叨叨好一会,说定回来先要人去戏园子占个好位子,再妥妥帖帖的去尚林春吃烤鸭子,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被小丫鬟推搡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