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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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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薛蟠赶到前厅的时候,薛夫人同林如海早已经说完了正事。因着薛蟠还未到,薛夫人只得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些家长里短,林如海面上虽恭敬的听着,间或也附和几句,心里却有些不耐烦了。心思不由的飘到了常家上,自己还未到金陵的时候,城里的探子就已经传来消息说常太傅眼见的是好不了,谁知一封邸报又像是神丹妙药,生生的把只剩下半口气的常老太爷又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圣上要他来查常家,也就是把这件事怪到了三皇子头上。可一路查下,竟然没有找到三皇子查手的半点蛛丝马迹。林如海的心里隐隐着急,一面刻意隐藏行迹,一面又要薛夫人放出消息去,日日守株待兔的等着有哪个心虚气短的祸党先送上门来。
小丫鬟在门外打着帘子,薛蟠走进来,作揖请安。林如海脸上虽不显,客气的敷衍两句,心里更是不耐了。为着亲戚面子,薛蟠做的文章虽是漏洞百出,错字连篇,他还是捏着鼻子看完了,只是这文章做的实在是狗屁不通,如今便是叫他昧着良心夸奖也找不出半点出彩的。又有之前,薛夫人竟还隐约暗示请自己替这么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作保参加童子试,林如海在官场上素有清名,如何肯答应,只是一味的装作糊涂虚应过去。
薛蟠亲自捧着茶壶进来,不等薛夫人开口责备,就抢先解释起来,“我素仰慕林世伯才学,才得了几两雨前的龙井。我隐隐记得有诗将其比作什么黄金芽,还说‘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漱。’故此才特意沏了一壶来,请世伯同太太品赏。”
这番话讲的客气又得体,简直不像是平日里薛蟠能够说出来的。薛夫人的脸上不由露出喜色来,连连夸奖了几句,又要小丫鬟换了杯子来,重新斟茶。
诗是元代虞伯生的诗,茶也却是雨前的龙井,不仅诗念的丢三落四,茶水也稍嫌放凉了。林如海抿了口新斟的茶水,心里就有了计较。龙井轻盈淡雅的茶香在舌尖转了几圈就带出几丝略沉的苦涩,这壶茶分明是沏过了火候,可见薛蟠沏茶的时候并不是想着特意待客,只是薛夫人催的急了,就恰巧做了顺水人情。
林如海不待见薛蟠,薛蟠也正好不待见这位素有才名的探花郎。薛夫人的话题已经转到了今年户部的缺补上,林如海可有可无的迎合几句,倒也主宾尽欢。薛蟠不屑的哼哼两声,只用余光偷偷打量林如海。若是单论相貌,林如海的相貌只能算是中上,但都说腹中有书气自华,林如海既出身书香门第,又自小寒窗苦读十数载,周身都浸着温润斯文的书卷气,加上这些年官场得意,凭白又多添了三分官威。林如海这个人这简直就是全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士大夫的楷模,纨绔子弟的克星,薛蟠只想到要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就不由的觉得头疼起来。又听到薛夫人同林如海商量:“常二老爷总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到,让蟠儿陪您去逛逛园子。”
林如海的眼角抽了抽,只是他为人处世谦和有礼,薛夫人眼中的期许太过明显,又刚刚借薛家的名头骗了常二老爷来赴宴,他终究没好意思拒绝,只能缓缓的站起来走出去。
薛家的院子年里头才刚刚修过,亭台楼阁一律按照苏州园林的风格,尤其是院子当中的那座假山更是用了泰山石,价值千金。唯有一点遗憾,就是新栽的苗木都还未长齐,此时正值菊花时节,花匠便取巧在院子里摆了不少现成的盆菊,各色菊花争妍,放眼望去倒也姹紫嫣红。
林如海的眼神亮起来,自陶渊明以来,菊花一直都受文人墨客的钟爱,追捧,林如海自然也难以免俗。林如海的脚步渐缓下来,薛蟠怕萧略等的着急,轻咳了一声开口,“前头不远还有个水阁,就造在湖中央,里头摆着的都是墨菊,水阁里还仿造古人做了流觞曲水的样子。世伯若是有雅兴,不妨去瞧一瞧?”
湖面并不广,湖上架着一座小桥一直连到水阁上,水阁就造在湖中央。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木料造的,只是将整个屋子漆的朱红,四面墙上都做了窗子,许是怕日光暴晒,窗子上还都挂着桃粉的薄纱。一阵清风拂过,轻纱飞扬,隐约映出屋子里的人影来,林如海挑了挑眉梢,扫了薛蟠一眼,率先踏上了桥面。
薛蟠也忙跟着快走几步追上去,抢在林如海进阁子前就扯着嗓子大声介绍,“宝玉,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林大人。你不是说最仰慕读书人,林世伯正是前科的探花。”
水阁里摆设着一套青田石雕成的桌椅,石青的桌面上又细细雕琢出一副棋盘来。林如海踏进水阁的时候,少年正等的无趣,便在自己同自己下棋玩。少年穿着一袭曼青的袍子,手里还执着一枚黑子,见有人进来,微微的扬起脸来望了他一眼,唇角带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又慢条斯理的低下头去将黑子落到了棋盘上,这才缓缓的站起来行礼,“宝玉见过林大人。”
林如海微微一怔,视线在萧略的额角上顿了顿,他来之前就已经打探过金陵的世家,自然也知道甄宝玉是何许人也。探子的信报上写的很明白,甄宝玉是甄家的嫡长子,自小骄纵坏了,性子暴虐浮躁,前些日子于闹市纵马就险丢了性命。豪门世家多的是这般不学无术,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林如海管不过来,也并不想管,只客套的问了一句,“听闻甄大人近几日偶有小恙,不知可有好转,请了那位大夫,用了什么药方?”
萧略唇角上的弧度微微一僵,他出门之前父亲还关在书房里与同僚,门客一块议事,身体抱恙自然只能是个借口,用来敷衍林如海的借口,但他却猜不出这个借口的用意。日光透过桃粉的薄纱映在石桌上,染红了白色的棋子,棋局还未成形,咽下看上去只不过是满目的黑白凌乱,错综复杂,萧略的眉心微颦,只能含糊的回答,“承蒙大人挂怀,家父不过旧疾,只是镇日恹恹,不思饮食,倒是并无大碍。”
他问的细致,为了礼数寻常人多会一一回答,甄宝玉却偏偏避而不答,恐怕是知道甄应嘉托病不出,怕随口敷衍对不上症状。林如海看着萧略的眼神里就带出两分玩味来,这个年纪的少年并不是没有这样心思敏捷的,可这样心思敏捷的少年大多是不肯和薛蟠这样的纨绔子弟交好的。
林如海没有说话,萧略也不愿意开口,小豹子机灵的沏了茶进来,这回却不是雨前龙井,而是一壶茉莉香片。茉莉的芬芳随着热气蒸腾出来,三人又一同默不作声的品起茶来。薛蟠憋了一会,实在猜不透两人卖的什么关子,只好捏了几颗白棋去和自己下棋玩。
茉莉香片的汤色远比龙井深浓,香味也浓郁纷杂的多,更适合北方人的口味。林如海只喝了一口就皱了皱眉头,放下茶碗,萧略却抿着唇角,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薛家的用度奢华,虽比不上雨前龙井,这香片也是进贡的品级,萧略缓缓的咽下口中的茶水,这味道他不喜欢,但无论多不喜欢的味道,在喝了足足十年以后也会变得能够忍耐,甚至变成一种习惯。
曾经那人就只喝香片,在林林总总的香片里又最钟情茉莉,就连站在东宫的大殿之外都能够闻到那浓郁细致的香味。只因如此,便连重重的宫墙之内都盛开着稚幼的白色茉莉,这浓郁的香气经久不散,肆意张扬,那人的性子也就在至高无上的纵容和宠溺下,如同这香气一般肆意张扬起来。现在想来这种香味却像是可怕的诅咒,从一开始便已经熏染了整个东宫的天空。
萧略轻轻的眨了下眼睛,将纷乱的思绪再一次埋入心底,温热的茶水湿润了少年的音色,湖上的清风吹散了低哑的调子。他压低声音同薛蟠玩笑起来,桃红的薄纱在眼角上映淡淡的红来,就连嗓音里也带着一丝浅淡的水意,“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给我灌个水饱,待会省的请我去吃烤鸭子?你要是觉得近来手紧,我们待会就去找点不花钱的乐子。现在时节秋猎最好,你家有没有好马,我们约上三五人,往城外打猎去,打了狍子回来自己烤着吃才好。”
薛蟠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砸进杯子,溅了林如海一脸的热茶。当下顾不得林如海,自己咋胡着跳起来,“我的祖宗哎,不约,我们不约!母亲知道我再带你骑马,非要打断我的腿不可!”
林如海不在意的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脸,犹疑的打量两个笑闹的少年。他原本觉得甄宝玉看来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但少年一笑一闹,又显出一股子年轻气盛的张扬,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小豹子气喘吁吁的跑来,见林如海在,忙整理衣服鞋袜,小心翼翼进来行礼。完了,才又缩着脖子,贴着薛蟠的耳边低声禀告,“甄大爷府里的婆子同门上的几个小厮一并找来了,看那架势,只怕要闹到府里太太面前去。”
萧略站起来告辞,薛蟠也站起来,要送他出去,“都怪林如海,要不是他,我早就悄悄拿了银子出门,如今该都到了戏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