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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家的中秋悲凉仓惶,甄家的中秋也过的冷清孤寂。常太傅虽然依旧气息奄奄,精神却又渐渐好了起来,竟能够勉强出声了。原本是水米不进,只靠参汤吊着性命,这一日在听人读了京城快马送来的邸报后,竟也自己喝下去小半碗米粥。
邸报是快马加鞭一路沿着驿站日夜兼程送来的,所以上头写的也不过是三天前的事情。原本圣上当朝罢免了一个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将顶撞了内阁三位大人的新科进士贬到了关外,又斥责了几个跟风上书的大臣,总算是将这桩风波压了下去。当日,大皇子骑马出门遇到一伙强盗,坠马的时候砸断了右腿。大皇子言之凿凿,罗列各种物证,直言凶手是自己的弟弟,还在府里闭门思过的前太子。
慕容哉依旧神秘,每日早出晚归,偶尔来院子里坐一坐,却不肯透露半点消息。萧略已经肯定常家是三皇子派系,他猜慕容哉大概是前太子的人,可看外头风雨飘摇,时局一日查过一日,慕容哉虽也忙碌,却老神在在,没有一点惶恐,心里又不太确信起来。
萧略正靠在躺椅上看书,秋竹带着两个小丫鬟绣荷包,念柳一早被萧略打发出去往慕容哉的那里送糖渍桂花,过了几个时辰才气喘吁吁的走回来,手里仍旧抱着出去时候捧的罐子。一进院门就丢下罐子,要小丫鬟倒杯茶来,一气灌下去,缓了好一会才开口解释,“我先是去了前厅找慕容先生,谁知今个不巧,慕容先生偏偏不在。我便又去了门子上打听屋子,这才知道原来慕容先生并不住在我们府里头,他在前头大街上自己另置了一座宅子。我又求了门子上的人带我去寻,谁知道那座宅子两三个月前卖出去后,从来就没有人住过。后来我又在周围打听,都说买宅子的是苏杭来的一个盐商,谁也没听说过慕容哉这个名字。”
萧略眨了下眼睛,又缓缓的翻过一页去,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哦”。这场风雨大概是真的要停了。他隐姓埋名在金陵做了几天门客,为的当然不是甄府的几两银子,如今事情做完,他自然要回京城去。只怕慕容哉这三个字,也并不是他自己的名字。
当今圣上一贯推崇以仁孝治天下,尽管他在登基前并不是一个忠孝的皇子,登基后也并不是一个仁爱的君主,却仍然按照这个标准来教导自己的太子。他自己一步步踩着兄弟的血泪登上皇位,所以就越发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够兄友弟恭,和睦友爱。也正因此,他越发不能够容忍御史台的弹劾,这些折子岂非都是一个个巴掌打在他的脸颊上,讽刺他心底的虚伪,暗示他骨子里的冷酷?
只是那个推波助澜的有心人是谁?是大皇子自编自导,还是三皇子借刀杀人?慕容哉又在这中间扮演了怎么样的角色?
但这总归不管甄家的事情。这段时间以来,他至少看出甄应嘉是两不相帮,既不肯亲近三皇子那边,也不愿意得罪前太子的势力。萧略想的头痛,干脆丢开书去,伸手端了热茶浅浅喝了一口。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萧略还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冷不防听到秋竹拔尖了嗓子惊呼一声,手腕不由一颤,一口热茶就含在嘴里。新沏的茶水烫的舌尖灼痛,萧略的眉心拧了拧,缓缓的咽下去,吸了口冷气,这才能开口,“你来做什么?”
薛蟠瞪了秋竹一眼,又扭头瞪萧略,“我好心要小豹子来探病,你却叫小丫鬟把他撵出去。我倒是要来问问你,我薛蟠那一点对不住你?”薛蟠生的人高马大,年纪却并不比萧略大几岁,原本一肚子的闷气,说到后来竟红了眼眶,只喃喃的抱怨,“你说改日要找我出去。我还当你说的是真话,天天在家里等着你的信,原来不过是糊弄我。我只当你伤的重了,还替你担心,要不是今日母亲允我出门来,真还叫你蒙在鼓里,白替你流了一回眼泪。”
薛蟠身上穿一件半旧不新的撒花杭绸袍子,这不过是件家常穿的衣裳,就连一衣摆上的镶边都沾着泥渣子。这哪里是母亲允他出门,只怕是自己翻墙逃出来的。萧略的眼角弯了弯,并没有说破,只是吩咐丫鬟摆了茶点,自己缓缓的坐起来,“你来找我,只为了说这么些话么?既如此,话已经说完了,你也可回去了,别叫你母亲担心。”又吩咐念柳,“去门子上寻两个可靠的,雇辆车子送薛家大爷回去。”
薛蟠的脸上一红,咬了咬后槽牙,突然一把拽着萧略往屋子里跑,边跑边喊,“我们两人有要紧的话说,你们都在屋子外头候着,不许进来。”
萧略几乎要被拽个跟头,勉强扶着柜子站稳了,正想开口说话,却见薛蟠瞪圆了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心头不由的也沉了下去。
薛蟠急急忙忙的逃出来,只带来了一个消息,一个天大的消息。林如海来了!
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林家世代功名,又是当今圣上面前得用的重臣。此番林如海带着妻女回京一来述职,二来探亲,借道金陵,这本是寻常。不寻常的却是林如海的人已经到了金陵,但金陵的世家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林如海是贾府的女婿,贾府的二太太正是薛蟠的姨妈,薛夫人嫡亲的姐姐,如此这个消息才从中漏出了一星半点,让薛蟠得到了消息。
“母亲说那个姓林的是个顶有学问的,昨日定要我写一篇文章送过去,我熬不过,胡乱的做了。今日竟还要请那个姓林的家里来——”薛蟠说到这里,没好气的捶了一把红木的柜子,“你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这才翻墙出来找你。”
萧略并没有理会薛蟠的抱怨,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林如海这个名字上,联系着三天日前的邸报,终于隐约的揣摩到了其中深意。弹劾太子党的风波闹得轰轰烈烈,虽然最终压了下去,当日又闹出大皇子遭匪的事情,到底要在圣上心里留下了一根刺。林家世代清贵,林如海更是铁杆的帝党,在如今这个时局,林如海悄然回京城,只怕一来是为了述职,二来是为了探亲,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探查大皇子遇匪一事。圣上是把疑点放在了三皇子和常家身上。
丫鬟婆子都被赶到了外头,屋子里静的吓人,角落里摆的西洋座钟正不紧不慢的走着,一分一秒的发出清晰的声响。萧略的唇角勾了勾,脸上带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这样的笑意也浅浅的浮在他的眼角里,遮住了眼底森冷的阴郁。这般斯文温润的笑容实在不像是昔日的甄宝玉,薛蟠愕然的看了萧略一眼,还不及问他是不是坠马摔坏了脑袋,却听到一个带笑的声音问他,“林如海不过是路过金陵,总归要走的。他又不是赖在你家做西席,哪里就叫你怕成这样?”
“我,我偷偷听母亲跟旁人说——”薛蟠踟蹰了好一会,终于咬着牙,捏着嗓子,“我听母亲说,林如海这回偷偷来金陵要办常家。到底是你外祖家,我就想着偷偷来告诉你一声——”
这种辛密也是能大庭广众,说给旁人偷听的么?恐怕是林如海在给别人下的套,薛蟠就凑巧中套了。薛蟠身上又是汗,又是泥,他嫌弃的打量了几眼,转头吩咐念柳去要厨房烧冷热水来,又差遣秋竹去针线班子上寻两件薛蟠穿的衣裳。两人不疑有他,见薛蟠一脸憋屈,当下都笑着出去张罗,只留下几个小丫鬟在屋子里伺候。萧略又要丫鬟找了好几套衣裳来,亲自举着在薛蟠身上一一比划,最终选了一件紫红攒金丝绣万福的袍子丢在床上,伸手便去扒薛蟠的衣裳。
薛蟠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按住萧略,两人一时都倒在床上。这也不过是寻常的玩闹罢了,只是毕竟男女有别,薛蟠害臊的嚎了一嗓子,小丫鬟们都嬉笑的避了出去。薛蟠用力的箍住了萧略的肩膀,一翻身把他压在床上,正想着好好报复,一低头却只见到一双笑意明媚的双眼,一时间什么都忘了。萧略被压的喘不过气来,不由闷哼了一声,薛蟠身子一颤,竟像是烫着一般跳起来,红着脖子,也不要丫鬟服侍,自己动手换上了那件新袍子,半晌才嘟囔一句,“这衣裳瘦了。”
萧略身材原本就不壮实,加上之前养伤消减许多,这件衣裳又是新做的,套在薛蟠身上就有几分局促。萧略挑眉扫了几眼,唇角翘了翘,故意逗弄他,“这本是做了我明年寿辰穿的,如今倒是便宜你。你且不说自己痴肥,倒嫌弃衣裳瘦了。”说着走过去亲自给薛蟠抚平了衣裳,扯着他的手往屋子外头走,“你怎么来的?要不要去街上雇辆马车送你回去?”
薛蟠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的追问,“你当真不给常家漏个消息,枉我费了这么大功夫出来找你。”
他当然不能够去常府报信,还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最好就连薛蟠来甄府的事情都一并瞒过去。萧略沉默的看着薛蟠,只看得他后背发凉,才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是个俗人,那些蝇营狗苟关我神马事情。你要找我出去吃饭听戏,我当然答应,你要去常家报信,我可不愿陪你的。”
萧略穿着一袭曼青的素面竖领袍子,新做的衣裳勾勒的少年腰肢纤细挺拔,领口微微的拢着少年白腻的脖子,只露出浅浅的喉结。薛蟠悄悄看了眼少年额角上原本狰狞的伤口,如今已经都长好了,只余下一道淡红的印子。他原本就隐约知道甄宝玉家里的糟心事,那日坠马跟着到甄府,又亲眼见到过一回,后来还听说过常夫人要叫和尚化长子出家去的传闻,也怪不得宝玉要恼他。
薛蟠心里懊恼,脸上赔笑,“常家的小姐长的还没你好看呢,我求报劳什子的信!不如我们上街区,我请你去尚林春吃烤鸭子!”
这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有人拿他同闺阁里的姑娘比较,萧略无奈摇头,对薛蟠不靠谱的兴致又多了一层肯定,“这几日,老太太同我父亲都不许我出门。”自醒来后甄老太太就不许他出门,后来就连族里来人的时候,甄应嘉也不太愿意放他出去见人了。萧略摸摸自己的下巴,好几次他发现甄应嘉瞧着自己的侧脸发愣,那直勾勾的眼神,要不是知道两人是父子,倒真要叫他想多了。
薛蟠鄙夷的冲他一挑眉,做出孔武有力的架势,“你当我如何溜出来找你?”
萧略忍俊不禁,他已经活过一世,又镇日宅在家里,到底少了少年郎的朝气。如今看到薛蟠这番做派,突然就决出自己的童心未泯来,“哦,你怎么如何溜出来的呀?你方才不是哄我,说薛夫人允你出门来找我?”
薛蟠哑口无言,怒目圆瞪,末了,咬牙切齿的问他,“你这样的小身板还敢得罪我。难道不怕翻墙的时候,我手底下一松,要你骑在墙头下不来才好!”
两人边闹边走,很快就到了后门上。萧略竖着手指头要薛蟠小声,自己悄无声息的绕过一从芭蕉走到门边。门子上的几个小厮正推牌九,咋一抬头,见主子来了,都吓的不敢吱声。
薛蟠还是不甘心的嘟嘟囔囔,想要去翻墙头,萧略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萧略的手指养的细腻光润,可力气却不小,薛蟠被捏的闷哼一声,说不出话来。萧略扫了眼桌子的牌九,眼神冷的几个小厮都已经打着颤趴到地上,这才板着脸开口,“我出门送个朋友,几步路就回来。今日老爷政务繁忙,老太太身子也不爽落,你们只管在门口守着,且不必去回禀。”
几个小厮如蒙大赦,早有机灵的去找钥匙开了门,又去雇了车子来。萧略大发慈悲的点点头,扯着怔怔发呆的薛蟠往外走,一直到坐上马车,这才扫了眼心惊胆颤伺候在车边上的小厮,“今日之事我先放了过去,若再叫我知道有人当值赌博,我是必要告老太太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