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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鲜活春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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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早有风轻拂,雕花木窗微动。
慕璟初坐在窗下出神,她这样坐着不知多久了。昨夜发了场恶梦,醒来便再不能合眼,等到东方渐渐浮起鱼肚白,她才从床角移至窗前,仿佛是为了等待一场日出般。
昨夜梦里她梦见了什么竟是这般害怕?
慕璟初从小便被父亲捧在掌心,当年慕大将军的威名何人不知?于是在这般呵护之下,会有谁让她如此畏惧。
几乎每个孩子都曾有一个害怕的人,这个人也许无心欺负他,也从未欺负他过,可是偏偏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存在,就是一种恐惧。
就好比璟初在扬州时,东街豆腐铺掌柜家的独苗苗,乳名唤作小虫的,那孩子顽劣起来绝非常人能忍受,豆腐铺掌柜吓唬他:“你再顽劣便把你卖给猪肉铺老板杀了做生意”,然即便这样也不能使他消停。可小虫偏偏就怕对门香烛店的老师傅,于是他娘和他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再闹就把你卖给香烛店!”这师傅做些香烛和寿衣生意。平日里经过这店,常有人以为门开着,做生意的却不在,于是站在门口叫嚷两声“有人吗?”无人搭理,再叫两声,耳背的师傅才从角落里轻声走出来,一身黑衣服,手里拿着一件未做完的寿衣,面容蜡黄,眼角下垂低声问道:“买什么?”慕璟初随管家去过一次,倒觉得老师傅虽然枯槁憔悴,但也不至于容貌吓人,只是个普通老人,不明白顽童小虫居然怕眼前这位。
慕璟初怕她二哥就如同小虫怕香烛店的师傅。
慕璟初的二哥慕璟晏,是已故慕将军唯一的儿子,长她十岁。慕璟初记忆里的二哥,甚少说笑,冷若冰霜,却有一双极会说话的眼睛。慕璟初被父亲溺爱是所有人都知晓的,这让她一度以为所有人都该如同父亲一般去溺爱她。确实,那时候大多数人也却是如此做的,偏偏只有二哥不同。二哥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嘲讽、有不屑、有厌恶,甚至有一丝恨意。
慕璟初五六岁时候,十分害怕十五六岁的慕璟晏,于是对慕璟晏的印象也尤为深刻。记得最清晰的是,二哥同父亲大吵一架,差点被父亲斩了。其中原因,年幼的慕璟初自然不知,她只知道二哥一定恨极了父亲,不然怎会一怒之下去了沙场。此后二哥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去世前一个月,从边关传来噩耗——慕少将军夜袭敌军,不慎中计,于乱箭之中丧生。
昨夜梦中,慕璟初梦见了二哥,他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只是面容模糊不清。梦里时光流转,给了慕璟初一个莫大的恩惠,让她重回当年富贵太平的慕府,芙蓉亭外接天莲叶的荷花,远处戏台的绰绰影影的身姿。父亲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翻阅着兵书。就在此刻,少年暴怒的吼声传来,恍然之间,二哥已一把拽住了她,右手高举泛着寒光的匕首欲要刺下。她高声哭喊着“爹!爹!你在哪?快来救我!”可是无人应答。就在二哥的匕首穿透她身体的那一刻,慕璟初吓得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仔细环顾一周,确认房中没有异常,才渐渐缓了缓心情,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缩在床角,静静等待天明。
阿昙端着洗漱水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一身白衣,长发散落的慕璟初坐在窗前,以手支头看着窗外出神。阿昙从前也见过小姐这样,心想小姐一定又是做噩梦了。阿昙常常觉得小姐同她一样,平日疯疯闹闹的。但她又觉得小姐同她不一样,尤其是小姐这样坐着静静出神的时候,她猜不透看不懂。
“咳咳”阿昙轻咳两声,慕璟初回了神。阿昙放下洗漱水,关切道:“小姐又做恶梦了吗?”
慕璟初没有回答,静静洗漱完后,问阿昙:“阿昙,你想你的哥哥吗?”
阿昙嘟着嘴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想他,家里穷怕粮食不够,趁着半夜把我丢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却留下了他。他有爹爱有娘惯,过得那么好,我才不想他,我巴不得一辈子看不见他!”
慕璟初低着头,转着手中的茶杯,半晌不说话,嘴角勾出一丝苦笑。
阿昙见状,不明白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转而跳过这个话题,道:“小姐,靖王妃差人来接您去王府一叙。”
慕璟初咽下口中的茶,皱着眉头沉默了一刻,道:“夫人不在府中吗?”
慕璟初回来至今,已有两个月了。然而在这两个月中,她只见过慕夫人一面。
那是正月时候,她实在想念曾经的居所绿湖园,于是趁着夜色朦胧,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了进去,果然年久失修,再不复当年锦绣雅致。她倚着栏杆在廊下坐了一晚,第二日清早离去时,被慕夫人撞个正着。
慕璟初很清楚,慕夫人并非身体孱弱、重病在身,也并非性格寡淡、孤僻沉默,她只是不想看见自己而已。慕夫人从未对她流露一分一毫的疼爱之情,反而以一副防备的神色对着她。父亲常说她聪明得很,她是极会看眼色知进退的孩子,父亲这话说得很对,她确实很擅长察言观色,读人心事。所以,她从很小时候就知道远远躲离慕夫人的视线,好让距离产生美!
长姐待她是不同的,多次差人接她去王府小聚,但只要慕夫人在,她必然是去不成的。据府里的人说,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城外庵中小住几日,吃斋念佛,静心养气。不过自从她回来后,慕夫人去庵中的频率便越发高了。慕璟初想到这里,嘴角勾起一丝无意义的笑,她也不知道这是要笑什么。
“小姐,夫人又去庵中,看来今日再无人阻我们去靖王府了!”
阿昙的声音骤然响起,慕璟初愣了一下,揉了揉眼角道:“是再无人阻挡你去靖王府了吧!”
阿昙吐了吐舌头,绞着手中的帕子道:“夫人在,我就要理顺自己的毛,温顺听话,夫人不在,我才能回归本性,舒舒服服地做阿昙。”
慕璟初心里道:这倒不假!
慕璟初出门时,心中颇有几分激动。一来,确实是太久没有出门,每日待在房中憋闷的很;二来,她在府中听了些趣闻。其中有关于靖王的,据说他的母妃容貌倾城,独享恩泽,是后宫中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传奇人物。又据说靖王府里的侧妃是当年与长姐并称“双娇”的卫太傅胞妹。慕璟初倒是很愿意瞧瞧这卫檀雅是个怎样的美人!
马车在靖王府门前停下,慕璟初便新奇打量起了靖王府大门。朱红色大门前,四个身材高大、穿着干净的小厮整齐地站着,门前两盆极大极茂盛的墨绿色铁树衬得王府更加富贵威严。
长姐身边的大丫头意梅引着慕璟初进了靖王府,穿过一汪碧水上的白石桥,又绕过一片花园,便来到了靖王妃的院子——锦居。慕璟芸在屋中已侯了些时间,听到前面有人来报说姨小姐到了,便起身走到门前,老远便见到那一抹白色身影。
慕璟初今日依旧一身白衣,袖口处有两三朵墨荷。发饰也简单,不过随意绕了个髻,簪了点点珠花。虽是素净守孝的打扮,但在珠光宝气的王府里另有一番滋味儿。
慕璟芸带着她先在锦居中小坐了会儿,慕璟初到底有些孩子心性,看到有趣儿玩意的时候眼神发亮,也会在慕璟芸看似不注意的情况下,偷偷伸出指头挑逗着屋里的那只睡懒觉的大白猫。
在锦居中喝了杯意梅新泡的梅干茶,慕璟芸转头看着窗外春光明媚,便提议道:“璟初,外面和风暖日,不如跟着姐姐去花园里走走。”
慕璟初放下咬了一半的藕糕,利索地点头道:“好!”
正是三月,春光柔和且明媚,靖王府的花园内姹紫嫣红,好一派争妍斗艳的景象。慕璟初在花丛中穿梭而行,时而深吸一口花香,时而以手轻抚花瓣。慕璟芸走到她身边,轻轻摘了朵杏花,簪在璟初发间,又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道:“小妹真好看!”慕璟初莞尔。
慕璟芸招手唤来身后的意梅道:“昨日未见小茹倒有些想她了,你去把她抱来。”
话毕拉着慕璟初去了回廊转角的亭中小坐,不久,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娃便被抱了来。慕璟芸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她,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拿了碟中的一小块玫瑰糕哄她。不知这小人儿是哪不痛快,毫不给面子的大哭了起来。
慕璟芸一番哄抱,却毫无效果。只得乖乖地又放回了奶娘身上。
慕璟初见这孩子哭闹得厉害,便拔了一朵海棠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没想到竟意外哄得她一笑。
意梅见了惊奇道:“小姐爱哭闹就是王爷也没辙,看来还是三小姐有办法!”
慕璟初得意一笑,伸手从奶娘手中接过了小茹,小心谨慎地抱着怀中暖呼呼香喷喷的小女娃,冲着她灿然一笑,小女娃也礼尚往来地回之一笑。这下众人都吃了一惊,心想这定是一物降一物。
月蓉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此刻刚回来便在慕璟芸耳边轻道了一句什么。
慕璟芸听完起身嘱咐慕璟初道:“你且就在这园子中同小茹玩耍,姐姐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慕璟初应了声“嗯”,便继续逗着怀中小女娃儿。
郑煜书房内燃着浓郁的沉香,慕璟芸一进门便有些透不过气来。随即轻轻推开了窗,阳光伴着鸟语花香便这样洒了进来。不远处,慕璟初的笑声与小茹的笑声揉在一起,仿佛春光般明媚。
郑煜依旧低头翻着手中的书,慕璟芸递上了新泡的茶,轻柔道:“王爷,别累坏了身子,您瞧园中春光如许,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
郑煜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这才移了目光,注意到那束春光和不远处少女与孩童欢快的笑声。
他揉了揉眼角,站起身来。“也好。”
推开门走到廊下,前面不远处,竟是从扬州回来的慕璟初带着小茹在嬉戏。鲜嫩活泼的少女逗弄着粉妆玉琢的孩子,身边花团锦簇,恰比春光更明媚几分。
慕璟芸看着郑煜眼中柔和的笑意,一时酸涩,轻声退了去。
意梅心疼自家主子,上前搀扶问道:“主子这般难受,为何不将小茹收作女儿,这样一来也了了心愿。”
慕璟芸掩嘴轻咳了两声,顺了顺气道:“小茹不过是一侍妾所生,哪怕王爷再疼爱也不能封为郡主,卫檀雅肚子里无论男女,都比小茹尊贵万分,且不说这些了,这个孩子天生与富贵无缘,王爷、本王妃、卫檀雅、华静芙一抱她便哭闹不止,反而下人抱她倒是乖巧得很。”
慕璟芸扶着栏杆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园中那白衣少女。璟初啊璟初,你可千万要帮姐姐啊!
栏杆那一头,一身湖绿色罗裙的卫檀雅站在不惹眼处,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肚皮,冷冷看着园中的鲜活少女,转瞬之间,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
慕璟芸,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