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萝》南锦君

11、姑侄情谊

　　靖王妃慕璟芸生了场重病，多日高烧不退，御医诊断王妃常年操持府中大小事务，积劳成疾，又不小心寒邪入体，故而这病来如山倒，要十分悉心休养才行。
　　自侧王妃生产后，府中风向随之而变，恰此时王妃慕璟芸身染重病，锦居里亦有人心动摇。慕璟初日以继夜侍疾在侧，终于在这日傍晚，慕璟芸从高烧昏睡中醒来。
　　慕璟初惊喜又紧张地叫人去请太医，又匆忙端了参汤喂她喝下，语无伦次道：
　　“长姐，你觉得如何？太好了，你总算醒了……你睡了好几天，太医又总说你病情反复，我害怕极了！长姐，你身上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些粥……”
　　慕璟芸倚在慕璟初肩上，脸色苍白，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璟初，我睡了几日，过了初八了吗？”
　　慕璟初摇头。“姐姐，今日初六，尚未到初八。”
　　慕璟芸松了一口气，沉沉低下眼眸，自言自语道：“太好了。”
　　慕璟芸伸手轻握着慕璟初的手，微微笑着。“璟初，辛苦你了，姐姐吓到你了吧。”
　　慕璟初并不回答，只是泫然欲泣的望着她。
　　意梅领着御医匆匆进来，确认慕璟芸烧已退下，但仍要精心修养。慕璟芸喝了药又吃了一整碗粥，身体渐有了些力气，声音不再似方才那般微弱，屋内众人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慕璟芸倚在枕上叮嘱道：
　　“月蓉，你去备好初八要用的宫装和首饰，璟初的那件要素雅些，意梅，你去管家那把我上个月未看的账本准备好，还有卫侧妃月子里若有什么要求，你有分寸看着办。”
　　慕璟芸吩咐完后，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慕璟初。“璟初，长姐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意梅不忍地劝道：“王妃，您大病未愈，别再这样操劳了。”
　　慕璟芸微微锁眉，却神色毅然道：“放心吧。”
　　转眼到了初八，一大早月蓉亲自来为慕璟初梳妆，月蓉手巧，善装扮，为她挑了身极衬肤色的月白色软银轻罗百合裙，发髻简单，簪了些粉白色珠花，星星点点地嵌在乌发上，透着一分清雅。这是慕璟初自父亲去世后第一次如此薄施粉黛，镜中人烟眉秋目，是自己，却又不像自己了。
　　今日的慕璟芸一身繁复的烟紫色流彩暗花织锦宫装，裙裾逶迤，举手投足间仿佛那盛放的人间富贵花。
　　慕璟初进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慕璟芸对镜整理步摇，一时间让她忆起年幼时候。那时长姐貌美，名动京城，府中时有达官显贵前来求亲，却总被父亲婉言拒绝。父亲暗自总是极傲的，他自认为长姐这样的才貌家室，普天之下能相配者寥寥。
　　慕璟芸转过身来，对上慕璟初满是赞叹的神色，莞尔，却不似寻常小女子那般漏出赧然之色，她知道她向来好看。慕璟芸伸手牵起慕璟初的手，从上到下的打量她。
　　“总把你当孩子看，不知不觉，你真是长大了。”
　　慕璟芸抚上慕璟初垂坠的乌发，将一支白玉垂扇步摇簪在慕璟初发上。
　　“今日的璟初倒让我想起未出嫁的日子……年少时候总是最美的。”
　　慕璟初懂长姐话里那一丝岁月不饶人的落寞，不自觉低下眼眸。
　　“走吧，该进宫了。”
　　六月初八是隆乐公主的三岁生辰。这位帝姬的生母正是盛宠不衰的慕贵妃，也是慕璟芸、慕璟初同宗的姑姑。圣上宠爱幼女，原本想大办宫宴。然而今夏天灾人祸不断，南方水涝、北方旱灾，圣上体恤民情，削减各宫用度。慕贵妃为解圣忧主动请命取消公主的生辰宫宴，一切从简。慕家姐妹作为慕贵妃仅剩的娘家人，自然要进宫贺公主生辰了。
　　这是慕璟初初次进宫，她乖巧地跟在长姐身后，新奇又谨慎地打量着这皇城威严。她犹记得幼年时曾有几次站在宫墙外仰望着巍峨的宫殿，那时她并不懂高墙之内与寻常大户有什么不同，只是那种肃穆庄严之感记忆犹新。
　　那时慕璟初问父亲：“我也想进皇宫里看看，可以吗？”
　　父亲眯着眼睛，良久道：“自然可以，但要等宛初长大。”
　　慕璟初当时并未多想，如今回味起父亲话中有话，姑姑贵为后妃，姐姐嫁与天子之弟，若是父亲还在，想必也会为自己安排个“锦绣未来”……慕璟初冷冷察觉若非家门败落，自己恐怕会是深宫高墙里被豢养的金丝雀，说到底都是不如意的。
　　慕璟初一路走一路出神，并未察觉已到慕贵妃殿前，一个恍惚竟绊倒在阶上，实实跪在了众人前。宫人中不知是谁忍俊不禁，笑声虽轻，却嘲意十足。慕璟初佯作未闻，脸上却烧了起来，她扶着意梅的手起身，理了理裙摆，不敢对上长姐的目光。
　　这时，一只小手握上她的手，顽皮的摇了摇。慕璟初低头对上一张纯真的幼童脸庞。
　　“你疼不疼呀？我给你吹吹。”
　　“隆乐，到母妃身边来。”五步之远的地方，传来女子轻柔又典雅的声音。
　　慕璟初随长姐俯身跪拜，只从狭窄的视野里看到那华服的裙摆。
　　慕贵妃将怀中的女娃交给身边的宫女，亲厚拉着慕璟芸的手。姑侄情谊，一言一行中处处见显。“快起来，自家人不要拘礼。”
　　慕贵妃关切得问道：“璟芸，身子大好了吗？万事都不如康健重要。”
　　慕璟芸点头，脸上却不掩苦笑。
　　慕贵妃这才转头打量起慕璟初，却面朝慕璟芸道：“这是璟初吧，我进宫时她还年幼，如今已亭亭，本宫有些认不出了。”
　　“姑姑说的是，这几年璟初独自住在祖宅，我总挂心着，那日我去接她，一眼竟也有些认不出，人说女大十八变，一点也不错。”慕璟芸又道：“璟初，抬头让姑姑好好看看你。”
　　慕璟初抬起头，视线逐渐移至慕贵妃的容颜。她本就容貌不凡，再加上多年的养尊处优，悉心保养，看上去只有双十年华。只是那面含浅笑，声色宽和的言笑中，有着寻常年轻女子不及的风韵。
　　慕璟初来时在路上备了几句贺词，想着此刻应是恭祝公主生辰的好时机，然未及开口，慕贵妃已转身拉着长姐的手进了殿内。慕璟初尴尬站在原地，喉中似被什么梗住，一时间耳后一热，却又不得不镇定自若。
　　“三小姐，该进去了。”意梅低着头提醒，音色谨慎地低了些许。
　　慕璟初微微点头，跟了进去。
　　今日来贺公主生辰的都是些后宫嫔妃，慕璟初虽不懂后宫亲疏远近，但却能看得出这一室嬉笑亲厚，并未掺杂多少真心实意。
　　时至午后，慕贵妃殿中的妃嫔们纷纷散去，唯剩姑侄三人和一众侍女。原本人声喧闹，慕璟初虽不善言谈客套，但却不觉忐忑，此刻人少了，慕璟初竟有些紧张起来。
　　“璟芸，现下终于清静了，姑姑好久未同你说些体己话了，别拘束。”慕贵妃亲热的给慕璟芸加了块点心，眼神期待地叫她尝尝。
　　“姑姑，我还记得您出嫁前最爱吃哪几道菜，如今一晃姑姑的三皇子十二了，小公主也三岁了，”慕璟芸转头望着慕璟初，“连小妹璟初也到了出嫁的年龄。”
　　慕贵妃打量了眼慕璟初又移了开去，最终定在了窗边的大朵大朵盛放的芍药上。“是啊，璟初也长大了，我还记得堂兄喜欢她得紧，一得空便抱在怀里，全不似平日里严厉的模样。”
　　慕璟初多年不听旁人提及父亲和幼时的自己，此刻对“姑姑”平添了几分亲近，但慕璟初也清楚这几分的亲近里隔了十多年的陌生，还横亘着尊卑有别，长幼有序，想到此慕璟初竟有些释然，终不用强迫自己做个讨人欢喜的侄女了，也好。
　　慕贵妃吩咐身后侍女道：“本宫记得长公主归宁时送来了几支金崐点珠桃花簪，本宫戴着它太过娇俏，到底不似女儿家带着应景，璟初倒是合适得很，你去取来。”
　　慕璟初起身行礼谢过，慕璟芸也帮妹妹道谢：“姑姑挑东西向来眼光极好，等回去再让人给璟初做身粉色衣裳，下次一并穿来给姑姑请安。”
　　“璟初还这样年轻，让她坐在这里陪我们实在拘束，代卉，你陪三小姐去花园走走，要当心照顾着。”
　　慕璟初虽懂慕贵妃不过是要差开她，好和长姐说些体己话，但却止不住松了口气，迈出殿门后顿觉步伐也轻快了些。
　　殿内，慕贵妃见慕璟初出了殿门，低头轻抿了口茶，略带不悦道：“正是靖王府中多事之秋，你还亲自将她带回来……”
　　“姑姑见谅，璟初终是慕家的女儿，如今也这般大了，总不能将她丢在扬州老宅老死，我到底觉得父亲在天之灵是赞赏我这般做的。”慕璟芸一脸愧色，想起自己因接回慕璟初激得母亲散尽家业愤然出家，连累慕贵妃也成了达官贵胄茶余饭后的笑话。
　　“罢了，你也不容易，瞧你眼下乌青……万事咱们姑侄还能相互照应，且别一人捂在心里，皇上前些日子赐了不少血燕，你回头全带上，记得好好顾着身子，你还年轻，放宽心些……”
　　慕璟芸被戳中心里的痂，不由红了眼眶，慕贵妃索性拉着慕璟芸的手宽慰道：“靖王是个念旧情的人，他一定记得你为他付出了什么，况且靖王与卫太傅的恩怨难解，王妃的位置不是一个庶出郡主能动摇的。”
　　慕璟初在御花园的廊下坐着，跟着她的宫女代卉离着三步远站在她身边。慕璟初借着欣赏风景悄悄打量着她。这是慕贵妃带进宫的丫头，虽不是出自他们府上，但终是从慕氏宗族里出来的。想想慕家现在这幅人丁散落的败落之相，慕璟初竟对这位宫女多了些许略带好奇的亲近。她神色淡然，不漏半分情绪，但也正因为这张空白的脸庞让慕璟初猜出她应付差事的一丝不耐。
　　从权臣的掌上明珠到家门败落的孤女，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擅长察言观色了。
　　慕璟初自然也识趣。“代卉姐姐，我逛不动了，我就在这里坐会儿，你去忙自己的吧，长姐若是要回府，你们来叫我声便行。”
　　宫女愣着片刻，面上略有迟疑，终是离开了。
　　慕璟初如方才所言的确实未动一步，只在这廊下看着周围的旖旎风光好快些打发时光。只是午后日头越发热烈起来，慕璟初不觉出了身汗，只得起身沿着廊下鹅卵石铺就的花间小径，往树荫深处去。
　　日光在枝枝叶叶间被分割，点点斑驳随细微的风摇曳不定。不远处隐隐传来吵闹人声，慕璟初迟疑地迈了两步，约摸能断定是一男一女在争吵。皇家内庭的事，不管是喜是忧，对她而言都是灾，慕璟初顿时站定，掉转方向欲远离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