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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一把药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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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才人这突兀的早产和死亡,却并不曾在宫中引起任何风波。隋幼卿心里知道,倘若没有苏贵嫔,倘若这苏云和便是苏家在宫中唯一的利益代表,事情怕就不会这样简单了。
然而,苏家家主的女儿苏云曦,如今是皇帝面前的得意人儿。苏右相便是恼怒旁人敢动他苏家的人,也会因为女儿的得宠,暂时咽下这口气来。
大人物的角力里头,赔上一个女人的性命,实在是太轻易不过的了。人的命值点儿什么呢,隋幼卿有时候望着那宫墙,都会生出这墙乃是人血染红的错觉。这深宫禁苑,明明是天下无双的富丽之所,可细细看来,这墙壁圈住的,却是一个猎场……人们狩猎着别人的性命,求着自己的荣华,没有谁会为牺牲者说一句话。
隋幼卿不喜欢苏才人,可她的死,却叫隋幼卿生出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感——苏才人好歹还有个做相国的叔叔,可她隋幼卿,却是什么也不曾有过。
倘若,她没有韬光养晦,没有忍气吞声,这宫中,还有她活命的地方么?
每每念及此,那精心修剪的指甲,都深深扎进掌心的肉里。
她有眼睛,有耳朵,她会看,会听。苏才人死后,这宫中的众人再没有一个提起她的,仿佛连她拼了性命生下的小公主,都顺理成章地真成了苏贵嫔的“女儿”。
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隋幼卿早就无心感叹人心凉薄了,其实宫中人心,哪里是凉薄二字能说得尽的呢。
那,简直是“险恶”啊。
不管是皇后当年害她,还是她如今在皇后的汤药中动手脚,每一场算计,都披着温柔诚恳的外衣,带着你死我活的狠戾。
她再也不能多等了,夜长梦多,对着皇后这样一个越来越专横跋扈,随时能在宫中铲除异己的女人,她如何能不怕?
她仍然当着皇后的面为皇后试药,而后,换另一柄药匙,伺候皇后将那安胎药喝下去。态度恭顺,言笑温婉,似是全然不存半点儿异心。
皇后大概也不会疑心亲自服了药的她,那些药汤,每每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喝完了的。
只是,时间过去三个多月,隋幼卿在将药碗捧到皇后面前之时,终于是手一抖,将整碗滚烫汤药泼在了自己身上。
皇后原本是伸手来接了,可她这一泼,便把皇后烫着了。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竟被烫得猛地抽回了手,尖叫了一声。
而隋幼卿则颤抖着,抬着头望着皇后,惊声道:“您……没……事儿吧?”
“你怎么端的汤药!要烫死本宫么?”皇后一时大怒,脱口道。
隋幼卿摇着头,话都说不顺畅,好容易才挣出一句道:“皇后,嫔,嫔妾的手……”
她的手上,虽然已经没有捧着那只瓷碗,可依然是僵硬地维持着一个捧着碗的动作,不住地颤抖着。
皇后面色阴沉,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翻腕用力一抓,隋幼卿雪白掌心登时被她挠出了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子渗了出来。
然而,隋幼卿面上却看不到丝毫痛意——就算有,也被她这惊惧的表情给压住了。
“不疼?”皇后道。她的声音里此时已然找不到半点儿狐疑……
隋幼卿盯着掌中渗出的鲜血,颤着声,摇着头道:“嫔妾感……觉,觉不到……不疼的,不疼了……”
“你镇静些。”皇后将手搭在她肩上,那保养良好的手指甲里,怕还刮着她的血肉呢:“是怎么个感觉?”
“刚刚还……好好的,”隋幼卿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已经掉了下来:“皇后,嫔妾不知……是……怎么了呀,嫔妾不……是……故意打翻您……的药……可嫔妾的手……动,动不了了……”
“灵芝!”皇后也不多话,叫着旁边吓傻了的宫娥:“去召御医!快去!”
灵芝应了一声,快步退开,然后转身便往外头跑,却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趔趄。
这转眼之间,隋幼卿已经从“泫然欲泣”哭成了“梨花带雨”,那一股子气,能喘上来一半儿,另一半却被压回胸腔里。
“快别哭了,”皇后全然不见方才斥她抓她时的凶恶,反倒掏了帕子,亲手替她擦泪:“手上的事无妨的!等御医来了自然见分晓!”
隋幼卿仍是止不住哽咽,道:“嫔妾怎么……会……这样呀,皇后……嫔,嫔妾的手……万一好不了……”
“又不靠你做针黹养家,这手就算不好了,又能怎么的?”皇后虽说是在宽慰她,然而隋幼卿用小奶猫一样无辜的目光望着她,仿佛要寻找一些确实的安慰时,却分明读到了她眼中的畏惧。
怕了么……要的便是你怕……
御医听得是皇后召唤,自然是脚后跟打后脑勺地奔了来。御医进门时隋幼卿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肩头亦是一抽一抽的,委实十分可怜。
御医哪儿敢怠慢,然而诊治毕了,却是久久不言,大抵是踅摸好了言辞,才开口道:“微臣看,贵嫔似是……中毒……”
“中毒?”皇后是和隋幼卿同时问出这句话的。不过,说这话时,一人几乎愤怒,而另一人,则是满满的惊惧。
“怎么会……”隋幼卿追问道:“怎么中毒……我……我的手还能……好么?这毒,能……解么?”
“是毒,待追查出毒源了,多少都能解。可如何中毒,恕微臣着实猜不出。”御医低头道:“稳妥起见,最好还是从贵嫔的起居衣食查起……”
“好好好!”隋幼卿一叠声应着,可念了七八个“好”,她却突然停住了,转头望着皇后,道:“且慢!要不……还是先验看这药……万一……”
皇后的表情原本是阴晴不定,此时听她说这个,朱唇一咬,便道:“是了,先查这药!贵嫔住的地方熏的香吃喝用物,这一年多了不曾变过,如何此时却突然……”
那御医一个激灵,却当真是说不出什么来,只诺诺点头。
隋幼卿看在眼中,心中却深深理解这御医的畏惧——如若那下毒的人只是针对她隋幼卿,那便只能定性为后宫争宠,那当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可若是人家下毒针对的是皇后……那么,事情便可以上升到有人预谋害死皇后腹中那最珍贵的嫡生皇嗣的高度了。
这罪责,叫谁承担了,都是塌天的大罪!
隋幼卿的身子颤成一团,看着人来收走了那碎碗,仍是面无人色。皇后却在此时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又递了她准备清口的茶盏来,道:“先喝口水,定定神,好些了便快回去换身衣裳吧。这衣裳遭药汤弄污了,却也是证物,叫人好生收了!本宫倒要看看,谁敢……”
她不曾说完这话,然而她面容扭曲,分明是恨意早生。
御医们要查这药,自然是从碗到勺,连着药罐子药渣子都查了个遍。隋幼卿回去换了衣裳,包了手上伤处,便又急匆匆返回皇后身边儿。只是她身子仍是忍不住颤抖,路上未免耽搁,一进门,便见得那御医已然回返了,正立在下头说着什么。
“刚好柳贵嫔来了。”皇后自然看到她进门,便招呼道:“你再与她说一遍!让她听听!”
那御医头都不敢抬,道:“是……是这般,臣等验看了皇后所用药水以及盛器,又查看了剩下的药渣,药水并无蹊跷……只是,那用药的汤匙上,涂着些许乌头汁液。”
隋幼卿惊道:“乌头?”
她这一惊,确是装出来的,她自己在那汤匙上动了手脚,又如何会不知道?然而此刻她不装是决计不行的:“那……不是有……剧毒么?”
“贵嫔方才身子颤抖,手足发麻,言语不清……现下只怕舌头仍然是麻木的吧?”御医道:“那正是乌头中毒征兆。然而奇怪的是,两把汤匙一模一样,却只有一把上涂了汁液……”
“那……”皇后终于出声了:“那下毒的……如果能下手,为何不在两把汤匙上都涂了毒药?那人若想害本宫,怎不想若是贵嫔用了这有毒的汤匙,便害不到本宫了?这设计太不妥当吧。”
她说这话时,隋幼卿的表情几乎是僵死的,她咬着下唇,满脸不可置信。
“这设计并无不妥……”御医道:“皇后所用汤药中有白芨,乌头白芨相克……若是如今日这般,贵嫔用了涂有乌头汁液的汤匙,虽然中毒的是贵嫔,但片刻并不致发作。那乌头汁融入药中,自然与白芨……”
“若是本宫果然饮下这汤药,会如何?”皇后的声音冷得像冰。
“……怕是……一样要中毒。且药性冲克,就算是毒能治,可伤身毁人,就……无力挽回了。”那御医小心道。
皇后的手收在宽大的袖子中,可隋幼卿却分明能瞄到她袖中微微一颤。
“你方才说,贵嫔用了这有毒的药匙,该是片刻后发作,可为何……”
“贵嫔体弱,怕是禁不住……也幸好贵嫔只用了一口药。倘若喝得再多些,只怕此时已然是……”
皇后一笑,道:“柳贵嫔听到了么?这多亏是你试药……呵,若是灵芝试药,只怕本宫就喝了,本宫的孩儿,又保不住了!只怕……连本宫自己都死得莫名!”
她话音凄厉,到得最后数字,竟是哭了出来。
虽然皇后怀孕之后情绪失常的频率高了不少,但这样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的情况,却是第一次发生。隋幼卿看着,心里头自然是高兴。她掌握着那乌头的用量,在试那一小匙药时,也只是从匙中啜饮些许,便将残药泼了去。她自己是不会死,但是不吓吓皇后,怎么下下一步棋呢?
“皇后!”隋幼卿便也跟着哭了,只是她回自己宫中虽然惯了许多水,但此刻体内到底余毒未消,话音仍然不清:“嫔妾……差点就……这人……好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