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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小小,宋小小!”
      我张开眼,迷迷蒙蒙的注视陌生的天花板好一会儿,夏如小巧的瓜子脸这才进入视线。
      “起床起床。”她一边喊我,一边窸窣地穿上衣服,准备梳洗。
      “又天亮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年多黑白颠倒的作息时间让我如今痛不欲生。
      夏如伸手掀了我的被子,“就亮了,快起来,不然误了时辰挨罚你可别回来喊疼。”
      “好冷……!”我一狠心爬了起来,只觉得全身酸麻,脑袋浑浑噩噩的。“夏如啊,你说我是不是中什么咒了……一沾枕头就天亮!”
      “说什么傻话呢,嗳,你别又躺下呀!”
      我正瘫在床上昏昏欲睡,迷朦中听见一声平直低哑鸦叫,嘎——
      对了,这里是——紫禁城。
      几乎每天睁开眼睛就听得见乌鸦叫。
      以前厌极乌鸦,嫌它们乌黑得死气沉沉,又总停在垃圾箱上;三百年前的朦胧早上,我竟觉得这单调的叫声是番最直率的悲痛,仿佛要叹的太多,怆惶到极点反而只剩了一声长噫似的……
      “你又愣在那儿发什么呆!去去去。”夏如拍开我的手,俐落地接起穿上比甲的工作。
      “我自己来就行了……”
      “你又穿反了,要等你弄好天也黑了。”
      一想她说得有道理,我很认命地任由夏如施为。
      储秀宫中并没有入住他们口中的‘主子’,最高领导人就是掌事陶嬷嬷。我照着她的吩咐搬出通铺,东面的一排房舍都是四人一间,但如今的屋子只住了我和夏如。夏如待我很亲切,特许我叫她‘夏如姐姐’。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作姐姐的感觉很怪异,我只有忍了,都自称奴婢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选秀结束之后各处顿时冷清许多,后来才知道宁珍姓瓜尔佳,又与宜妃沾亲带故,纳喇氏裕敏则是惠妃家的亲戚,无怪陶嬷嬷一力将事情压下来,原来两边都得罪不起。宁珍封了贵人,下人们都去道喜,我不清楚这时康熙究竟多大年纪,但嫁给个有无数老婆的男人在我看来终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于是就没有去凑那个热闹。裕敏不知为何没有选上,只被打发到永和宫做了个什么女官。一夜之间,宁珍和裕敏,一个做了主子,另一个成了闲杂人等。裕敏回来不可避免地发了一通脾气,闹得鸡飞狗跳的,陶嬷嬷也懒得搭理她,只吩咐夏如照看着些。最后也不知夏如劝了她什么,说得她又一脸得意地去永和宫走马上任,下巴都快挑到天上去了。
      每天每天这么看着太阳升起来、落下去,日子平静得不可思议。除了宋小小已不再是之前的宋小小,储秀宫中的事物仿佛都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但是我有一个实在很困惑的问题——
      “夏如姐姐,你对我这么好,别人看了会说闲话的。”
      “唷,你这会儿倒懂事儿了啊。”夏如一脸讥笑,仿佛不甚在意。
      我真想不明白,这些日子看夏如行事,已是陶嬷嬷的助理水准,想要巴结她的人多了去了,而宋小小分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夏如干吗对我这么好?难道是也是陶嬷嬷吩咐的?
      想到那天陶嬷嬷一脸了然的冷笑就禁不住头皮发麻。没事,我安慰自己,宋小小一穷二白,陶嬷嬷能算计我什么呢。
      原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也自以为做到这点再容易不过了,可偏偏夏如是个大红人,又亲亲热热拉着我,让人想不知道我是谁都不行。现在储秀宫上下都知道有一个烧坏了脑子的小宫女宋小小,拖着两条辫子,特喜欢一个人呆着,没事儿就傻笑。
      想起来还真有点郁闷。
      “哎,你别关顾着发呆呀,听明白没有你倒是给句话啊!”
      “明白——你一路上反反复复说了十几二十遍,我想不明白也不行啊。”
      今日是良妃生辰,按例陶嬷嬷应该亲自道贺,她却推说身子不好,只派夏如领了几个宫女太监送上贺礼。
      “谁要你把规矩都给忘了,”夏如戳着我的额头嗔道,“延禧宫不比得储秀宫,良主子那儿的宣姑姑可是出了名儿的难对付,出了岔子我可没法子再帮你遮掩。”
      我望望有些阴沉的天,“你放心,我又不进殿,出不了事儿。”
      今天有特殊任务。
      猜不透陶嬷嬷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一脸云淡风轻地私下吩咐我混在贺寿的人里,送一只檀木匣给延禧宫的什么叫丹絮的姑姑。那匣子半尺见方,晃起来听不见任何声响,也不知内里是什么。我本来也没当一回事,只当她看不得我闲着,谁知退下之前她却轻飘飘说了一句,“仔细着别让人给瞧见了。”
      不禁摇头长叹,“运送违禁物品……”多半是看宋小小命贱,出事冤死了也不值钱。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一抬头看见宫门的牌匾,忽然激动起来,“延禧宫……”
      ‘一吟双泪流’纵然夸张,但也离我现在的心情相去不远。
      我终于见到了除‘储秀宫’三个字之外的汉字!宫女规矩多,而且穷极无聊,这些我都可以忍,但这里简直就是文化的沙漠,别说是书,我半个月连张纸都没摸着,用小倩的话说,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夏如大奇,“你识字?”
      “我……猜的。”据各方消息,原来的宋小小是个文盲。
      “你这么念着好像你真的认识似的,”夏如盯着我,一本正经道,“我告诉你,其实延禧宫最好认了,你看着哪块牌匾上的字笔画最多,弯弯曲曲的最难认,那处准是延禧宫!”
      我大笑,这位‘夏如姐姐’实在可爱,包括她脆生生的声音,她不识字的智慧,她把大小宫女太监训导得服服帖帖的精力以及她过于直率的脾气。
      “呀、这不是夏如么。”一个衣着光鲜的宫女领着一队人迎面而来。
      我插不上话,只有看夏如热络地与来人寒暄,未及片刻又有几人加入,众位都别有深意地笑言‘我们主子今日身子不爽,不能亲自前来’云云。
      东西六宫百花娇,昨夜侧寒斜雨,一夕病倒无数,也算是奇景一帜。
      正殿门前的人群渐渐聚拢,放眼望去,紫禁城未尝不是最盛大华丽的舞台,人人盛装出席,主角粉墨登场。
      我拢着被吹乱的碎发,起风了。

      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正殿的大门终于哗地一声被拉开,原本熙攘的众人霎时间安静下来,个个肃然而立,低头垂手。里面出来八个小宫女,排成两列,站在大门两旁,中间一个二十上下的宫女趾高气扬地站定,想是夏如口中风评甚差的宣姑姑。
      呵,好大排场。
      她清咳一声,声音清脆响亮,“多谢众位前来贺寿,主子说了,今日身子不爽利,这头也不用磕了,请大家领了赏就回吧。”
      一片静默。
      舞台有了,配角齐了,主角居然拒绝参演。
      我正觉好笑,不料这时所有人好像排练过一样,毫无预兆地统统跪低磕头,动作整齐划一,口中喊着‘恭贺良主子生辰’,把我唬了一大跳。
      待我反应过来跪下去,众人都已起身,混水摸鱼是来不及了。一路上都在神游太虚,夏如的话只听了个大概,这时眼前又没有范本,只有连猜测带估计,硬着头皮独自完成磕头祝寿等等一系列动作。
      起身还未站稳,那宣姑姑便一路踱到我身边,眉毛挑得要多高有多高。指着我捧的匣子问,“这里头——是什么?”
      不好,这摆明了找碴来的。
      “回姑姑,是贺礼。”
      这时排在最前面的夏如指了指手上的礼单,悄悄朝我摆手,示意上面并没有这一项。
      我飞快改口,“是奴婢孝敬良主子的贺礼。”
      “我当然知道是贺礼,”对方瞪了我一眼,“打开。”
      “不能开。”
      “不能?既然是贺礼,怎么不能开了。”说罢伸手就来掀盒盖。
      我也急了,避过她的手,“这匣子只有良主子能开。”
      “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怎么不放呢!只是这宣姑姑力气大得惊人,一拉一扯间匣子差点被她抢过去。
      “宣姑姑!”
      是夏如的声音,我一抬头,冷不妨她忽然松劲,顿时收力不及,匣子啪地掉在地上,匣口大开。
      我踉跄着站稳,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浮现出以前看的新闻——某籍公民某某某,因偷运违禁物品出境被海关截获,判处N年徒刑。
      想不到我宋小小也有今天……
      我定了定神,见宣姑姑怔在当场,勉强凑上去一瞧也傻眼了——哪有什么违禁物品了,匣子里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我瞪大眼睛捡起匣子翻来覆去地查看。陶姑姑这么神神秘秘地让我送个空盒子?玩我?
      我这还没想明白,宣姑姑已冷笑道,“真不愧是储秀宫教出来的奴才,拿个空匣子来祝寿,也真像你们这些个人干的事儿。”
      “姑姑恕罪,奴婢一时匆忙,忘了将寿礼置入。”好大的黑锅。
      “忘了?”宣姑姑的声音挑高了八度,“你忘了?”
      “奴婢该死。”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窃笑,声音虽不大却是清清楚楚。
      “一句该死就想了事?”
      我无奈道,“奴婢请姑姑责罚。”
      “罚,当然要罚。”宣姑姑的语气顿时阴狠起来,“只是不知换了别位主子,你还会不会忘。也罢,我今天就让你以后都忘不了。来人哪!”
      “姑姑,”夏如跪下替我求情,“奴婢定会将今日之事禀告陶嬷嬷,相信陶嬷嬷定会严加惩处,今天是良主子的好日子,请姑姑……”
      “你给我住嘴!”宣姑姑一听就火了,“是不是好日子我比你清楚!好好教训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狗奴才才是给主子最好的贺礼!人呢,把她们两个拖下去,给我打!”
      众人见出头的夏如下场如此,全都埋头默不作声。
      “慢着!”强忍着把夏如从地上拉起来的冲动,我也顾不上装孙子了,“这事儿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请姑姑不要牵扯旁人。”这宣姑姑简直就是恶霸,罚我就算了,夏如只不过帮我说了句话,凭什么连她一起罚。
      “你这狗奴才!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宣姑姑狠狠瞪着我,正要再骂却听得身后一个沉稳的女声,言语带笑却丝毫不减威仪,“瞧你这话说的,大家都是做奴才的,什么狗不狗的。”
      我直觉地回头,人群几丈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位看上去颇有来历的嬷嬷,穿着青蓝色缎织暗花梅竹灵芝袍,微微翘起的手指套着两三寸长的镌花护甲,自是仪容不凡。众人由中间让出一条通路,纷纷请安道,“荣嬷嬷吉祥。”
      那荣嬷嬷一派大方,不过一点头便朝着宣姑姑直直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和宋小小一般年纪的小宫女,手上捧了一盆各种宝石制成的珠穿梅花盆景,珠翠玉颜,两相辉映。
      “让嬷嬷看笑话了,”宣姑姑收敛怒容,迎上去道,“门房的小六子干什么吃的呢,您进来了也不知道吱一声。”
      荣嬷嬷笑道,“我不过是来贺个寿,还用得着你们敲锣打鼓么。”
      宣姑姑赔笑,“怎么劳动您亲自来了。”
      “主子说了,听说良主子今日身子不爽,要是亲自来了又少不得起身相见,反倒添了麻烦,如此便不来了,只差我送上贺礼,嘱咐良主子好生歇着。”
      我叹,瞧人这话说的多艺术。
      宣姑姑的声音顿时柔和许多,“多谢德主子关心,主子确实卧……”话未说完,后院却传来几声筝响,泠然如水的声音,试了几下声便再没犹豫地起手促弦。
      听了一阵,不由皱眉。这琴弹得……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一阵尴尬。
      说实话,真不咋地。
      曲调太长,苍白无力,指法生涩,可惜了一把好筝。
      然而被这一打断,宣姑姑‘卧病在床’的半截子谎话顿时说不下去了,只好佯作轻咳。荣嬷嬷轻轻一笑,若无其事地将话头一转,“良主子的琴音略有缠绵之色,可是上次的虚症未愈?”
      闻言不由稍微抬眸。
      这荣嬷嬷年轻时应是个美人,眉梢上挑,下巴圆润,脸上虽苍白却光滑细腻,然而这时的笑却让人看不是微笑还是冷笑。
      宣姑姑赶忙应了几句,两人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良妃的病症。
      我见夏如依旧跪在地上,不由有些着急,她却朝我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荣嬷嬷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瞥我一眼,拉长音调问,“储秀宫的?”
      “是,奴婢宋小小。”
      她挑着眉,淡漠一笑,“空匣子?”
      我瞪大眼睛怔住了,果真是透视眼?
      怎么可能!
      我又惊又疑,而她只是盯着我,脸上随着阴影的变化浮现出微妙的表情,像极了能剧中的增面,对视久了竟觉得要被吸进去一般。
      宣姑姑皱眉道,“这空匣子难道有什么古怪?”
      “不知道啊,”荣嬷嬷浅淡地笑着,浅淡地说着,“你让她自己说吧。”
      枉顾夏如警告似的目光,我垂首道,“匣子里是奴婢孝敬良主子的贺礼。”
      “明明是个空匣子……”宣姑姑冷笑道,“你倒是说说,你这贺礼在哪儿呢?”
      “奴婢的贺礼是封在这匣子里的‘气’。”
      “气?”
      荣嬷嬷眉间一紧,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将我打量一番,却并不说话。
      “是。奴婢家乡有个偏方治虚症,据说极其有效。老人们说古时候松树是神明的暂栖之地,所以只要将紫檀木的盒子用蜡封了,埋在松树根底下七七四十九日,吸取树根的祭神之气,给有虚症的人吸了即可强身健体。良主子生辰,奴婢寻思着不如试试这个偏方,有奇效也说不定,谁知却被姑姑……”
      “你说什么!”
      “奴婢也知道姑姑是无心之失,原不想道出,只当是奴婢忘了置入贺礼,但既然姑姑如此问起,奴婢不敢妄言。”
      “原来如此,”荣嬷嬷拊掌而笑,“倒是个懂事的孩子。”
      她这一笑一说,搅得我脑子里一团乱。明明是她起头挑祸,这会儿怎么又帮起我来了。
      “嬷嬷谬赞。”
      宣姑姑想说我胡说八道,却苦于不能当场驳斥荣嬷嬷的话,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半晌不言不语。这时荣嬷嬷忽然笑道,“你看我这记性是越发不行了,出来前还有一桩事儿不曾交待……”跟在后面的小宫女立即会意,将手中的宝石盆景交给最近的宫女捧着,垂首听命。
      荣嬷嬷对着她低语一阵,即转身向宣姑姑道,“打发她回去就行了。一早上这么多人,你也累坏了,我随你去见良主子吧,好让你早生歇着。”最后一句说得倒像是调笑,宣姑姑脸色虽依旧难看,但仍顺着她的意思说笑了两句,领着她朝内院走去。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冲过去将夏如扶起来,“连累你了。”
      谁知夏如头一偏,挣开我的手,一反常态地叹息,“你啊……”说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径自跟着延禧宫的太监去交付贺礼,留下我独自立在原地。
      低头望着方才伸出去的手,不觉有些怅然。
      前院的人几乎散尽的时候,良妃的筝,变了。
      变得断断续续,调不成调,一如无法出口的哽咽。那琴声,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淡,一丝一丝凝结成网,一缕一缕沉淀愁伤。
      饶是如此,零落的曲调却始终悬浮在耳边,叹息似的沉甸甸压在心上。
      人散了,戏却不知何时落幕。
      我轻轻叹息,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抬起头,只见那跟着荣嬷嬷来的小宫女站在面前,一脸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我正奇怪为何她不走,她开口一语便说得我愣在当场。
      “这里没有丹絮姑姑。”
      “或者说,”近处的眼眸坚定澄澈,“已经没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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