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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细雨湿流光。

      “这里是?”
      一处宫舍,既不大也不小,这样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地立在与世隔绝的角落。屋前一株梅树花期已过,丹砂一般的红梅只剩了数瓣,零落地缀在错柯的枝梢之间,深沉而又坚定的红。
      “是间旧屋。”吱呀一响,略显陈旧的门扉在面前开启。
      屋内腐败的气味和若有若无的梅馥缠绕着,与浮游的尘埃、纠结的蛛网,交织成一片空荡的怅然。我有些发怔在呆在原地,领我来的小宫女却熟稔得如同自家一般,轻言细语,“留神,这门槛不平。”
      一瞥之下,屋子似乎分内外两间,外间深处摆着一把筝。
      我经不住手痒,指尖触着沾满细尘的雅致琴身和泛着冷光的琴弦,轻轻一勾,一声弦响,吟哦似的,低沉得仿佛难以在空中漂浮起来。但还没等我拨第二下,止不住地打了个喷嚏,气息瞬间扬起了满眼的浮尘,又呛得我一阵咳嗽。
      八百年没扫过了这屋子。
      那小宫女正娑娑地卷着内间的门口的细竹帘,听见筝响手中动作一顿,那半幅竹帘就这样停在了我眼前,竹丝上的霉点像是年久的泪痕,依稀斑驳。
      我自顾自地将筝码挪了又挪,一弦挨一弦地调音,最后手酸了,心情更是郁郁。且不说这不争气的愣是没给我发个准音来,简直就一棉花弦,音色不及方才良妃那把万中之一。
      待我停了手,她这才问,“你会弹?”
      我猛烈地摇头。我会弹筝,但这是破烂,我不会弹破烂。
      对方轻道,“这椅子脏着,仔细了衣裳。”
      我这才抬眸仔细看她。眼前人淡衫楚腰,蛾眉宛转,卷帘的十指尖尖,真如水葱一般,与宋小小这劳苦大众的手大不相同。那阻隔视线的竹帘便在这纤手之下一寸一寸地从眼前消失,最后我站了起来,不惊也不慌,但还是忘记了言语,也忘记了拍一拍沾了满身的细尘。
      竹帘的后面,供着一块无名的牌位。
      说是供着,也许并不确切。案上既无花也无果,倒是摆了只木匣,落满尘埃,放在那似乎已有经年,然而紫檀的质地、莲瓣龙凤的纹饰却和我手上这只一模一样。后墙的挂轴上也并非画像,而是幅字,字字清奇桀骜却丝毫不乏流润,腕力稍弱,应是出自女子手笔。

      新梦断,久立暗伤春。柳下月如花下月,今年人忆去年人。往事梦中身。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身’字之后留下半幅空白,仿佛并没有写完,是词义已止、抑或是颤抖的腕底难以继续?我略带惆怅地站着,不得而知,只觉留白的这段远比写出的更为消沉无奈。
      小宫女指了指摆放牌位的案头,“请把匣子搁下。”
      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她愣了一愣,随即露出冷淡的微笑,“不为什么。看就知道了,它俩本是一双。”
      其实话一出口就想起穿过来夏如给我上的第一课——在宫里,永远别问为什么。这理论知识我有,可实践起来真不是那么容易。只是听她这么说,我难免答得理直气壮,“谁说一双就得搁一块儿了,耳朵还一双呢,它俩能搁一块儿么。”
      美人低眉浅笑,很是赏心悦目。“不搁也成,只要你知道回去如何交差。”
      我一点也不意外。既然荣嬷嬷知道这匣子是空的,自然知道陶嬷嬷派给我什么差事。于是点了点头,“这是我的事。”
      见她不勉强,不由松了口气。别的我说不准,但这匣子,万不能留。
      荣嬷嬷若真是为了让我搁个匣子,何需支使这小宫女领我亲来。方才那场面,她就算当众把这匣子抢了去,怕是人人都要拍手赞抢的好、抢的该、这手法多准的。照这么看,陶嬷嬷让我走这一趟,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意在何处?也许在于浑水之深也。我没本事也没那闲心去趟。
      “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这屋子太气闷。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摆了摆手正要出门,她在我身后道,“我叫淀云。”
      我笑,“好名字。”人如其名,纤丽,沉静。
      一步出房门,不妨一滴水,棒喝似的打到头上。
      我仰起脖子,下雨了。
      屋前的梅树在斜风细雨中无声摇摆,我攥紧了手上的木匣,深深呼吸着充满寒意的新鲜空气。心里就像被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压着似的,堵的不像话。
      这丹絮姑姑,看来早已作古。
      明知紫禁城历经明清两朝,枉死的宫娥妃嫔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是现如今,这样的数字突然变成了鲜活的,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直窜至眼前,令人无处可躲。这处有丹絮,别处也许还有柳絮飞絮花絮棉絮。眼前的一切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屠户娘子,虽说不亲自动手,却免不了检点着那些淋漓的血肉。
      这样想着不觉生起自己的气来。对这丹絮姑姑,我这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光是瞧了一眼屋子看了一幅挂轴就失了魂,那叫我拿剩下的千八百该怎么办?还要不要活了?
      呸呸呸!我甩开大步往外走,我吃饱撑着想那千八百干嘛!
      但没等我走出多远,室内传来低低的乐音——有人在弹破烂。
      那筝的声音十分不准,低沉得连调子也辨不出,弹奏者又似初学一般奏得断续零落,根本不堪入耳。
      我正皱着眉,突然铮地一声尖锐弦响,接着屋内传来惊呼。不由唬了一跳,冲回去一脚踹开房门,但见眼前这番景象,顿时失笑。
      电视剧看多了,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听见惊叫便想当然以为有人出事。将女子们见着些虫虫鼠鼠不免大叫的习性忘的一干二净。
      让这位淀云惊呼的,是只乌鸦。
      不知何时飞进来的大鸟正大方地在琴弦上驻足,华贵耀眼的羽翅被沾湿,雨水顺着尾翼滴滴答答地落在琴板上。淀云则僵硬地缩在一角,初时的沉稳已不见踪影,妙目圆睁,只是此时不知是瞪琴案上的罪魁祸首好,还是瞪我这甫进门便开始大笑的。
      我努力止住面部肌肉的扩张,“你怕乌鸦?”
      “我不怕。”她飞快地否认。
      “哦,”我一步跨出门外,“那我走了,保重。”
      她并没有如我预料地出声叫住我,而我在屋子门口等了半晌,终于耐不住了,悄悄伸长脖子往门里看。只见她依然蜷在角落里,双臂环着膝,手上紧捏着调音的扳手,如临大敌般地盯着停留不去的鸦。
      我走了进去,“你怕吗?”
      手里依然握着扳手,她摇了摇头,坚决地。
      “好吧。”我可不想让这情形看起来就像我在欺负个小姑娘。我说,“那我怕,它再呆下去我就要疯了。”一面说着一面伸长手向那琴弦上的乌鸦抡去。然而这回却是我一骇,谁能料到这纯黑硕大的鸟非但不惊不怕,反而转过头来看我。圆眼是浑沌的金色,呆滞、黯淡,空洞到了极点,却看得人心里一颤。
      我不知所措起来,这种镇静的姿态,这还算鸟类么?手指,就这样触到了湿润的乌羽。
      嘎——
      像是要将我惊醒似的,乌鸦喑哑地一声长啼。
      被吓了一跳,不禁退了一步。这时又是一惊——我走后门一直关着,那这乌鸦是打哪飞进来的?
      “算了,别赶它。”淀云脸色发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干涸的唇努力张合着,“这里本就是她的屋子。”
      我不解,“谁的屋子?鸦的?人的?”
      “人就是鸦,鸦就是人。”
      说得我愈发迷惑起来,“那你怕的是鸦?还是人?”
      她望着我,“我怕的是死。”
      我呆了,因为忽然觉得分不清这三件事物——死,纯黑硕大的鸦,以及曾经在此在有过悲欢喜乐的人。真的分不清,人是死?死是鸦?鸦是人?
      沉默的屋内,乌鸦缩起爪子,仰着头又叫了一声。
      不由叹息,以这句只有单调声音的语言,你究竟想说什么。
      指尖拂去浮尘,勾划着筝上刻着的名字。琴的名字,人的名字。
      丹絮。
      你是谁,我是谁,谁是谁。
      我是宋小小,可我又不是宋小小。我死了吗?那么站在这里的我是谁?我要是活着,谁是站在这里的我?我一面问着自己,一面并不要求回答。
      那硕大的黑鸟终于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却并不离去,歪着头立在横梁上俯视而下。
      我坐下,手指滑过琴弦,一声一声起音传意。
      窗外的雨,像是谁的眼泪,淅沥而下。
      低低一曲望江南,悠荡地悬浮在沉暗的室内,祭奠一个逝去的人,祈祷灵魂的安眠。
      淀云只是一愣,随即和着我的曲,起声轻轻吟唱,“新梦断,久立暗伤春。柳下月如花下月,今年人忆去年人。往事梦中身……”
      如此的自然。极清极淡的声音,平凉的语气。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仿佛一切只是在顺理成章中不可抗拒地发生着,如梦似幻,像是在画着一个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的圈,周而复始。简洁平淡到了极致,残酷得让大悲大痛都成了一种奢侈。
      忽然间泪就坠了下来,在还来不及悲伤的时候。
      只是此时我真的不知是在为筝的主人悲,或是在为语不成说的鸣鸦而悲——抑或为遥遥不知归期的自己而悲。
      梁上的乌鸦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了。淀云沉静地望着我,许久,轻问道,“你怕么?”
      “怕,很怕,”我抹干泪,抬眸望着她,“可我不知道怕的是什么。”
      她朦胧地笑了,“不知道怕什么,那还算是怕么?”
      我也笑了。笑声之中,平直的鸦鸣始终在耳边回响着,高高低低,一声一声,直到我和淀云绕回前院也未曾淡去。
      前院只剩了星星落落几个人,一个小太监兜兜转转似在等人,我定睛一看,那不正是储秀宫同来的小子么。果然,他一见是我便直直朝这边走来。
      淀云眉头轻蹙,忽然道,“延禧宫的主人,是良主子。”
      我随口应了声。这不废话么。
      “宣姑姑……”
      “嗯?”到底想说什么呀,这没头没尾的。
      淀云叹道,“有些事,光宣姑姑说了不算。”
      我正摸不着头脑,小太监已行至面前,劈头一句,“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找也见不着人!”
      不由奇道,“找我干什么?”
      不等他开口,淀云淡淡道了句‘好自为之’,也不等我回话便径自去了。待她走远,小太监慢吞吞一语说得我又呆住了,“夏如姑娘出事儿了,他们让我来给你个信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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