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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   东风不与周郎便。

      永和宫后院有间偏厢,不大不小,据说是去年收拾出来的,充作小书房。植了几爿竹篁,掩映着庭院深深,幽静闲逸,当年还被老爷子大大夸奖了一番。不过据我所知德妃本人没来过几次,倒是她几个宝贝儿子把这当成小根据地似的,不时过来晃晃,当下自然成了十四大老爷的休憩之所。
      穿过门口的石青软帘,我端着漆盘向里张望,只见十四负手立在一架四扇花梨木大屏风前。那屏风是我在宫中从所未见的素雅,既未雕花也未镶缂嵌丝,绢革质地上以碳墨题诗四首。
      第一扇上书“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
      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

      一瞥之下顿时觉得有趣得很,上两句用辘轳体,下两句用回文,反复念来,相映成趣,却也难得写得这般浑成自然。而第二扇更妙:香莲碧水动风凉,夏日长。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

      原来是副四季诗,可惜秋被十四给挡住了,只看见“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张来望去也瞧不见后两行。最后是一扇冬,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红炉透炭炙寒风,炭炙寒风御隆冬。冬隆御风寒炙炭,风寒炙炭透炉红。

      我心里正翻来覆去念着乐,不妨十四转过身来冷冷道,“不识字还看这么起劲。”
      “奴婢失礼。”嘴上这么说着,不过他这一转身,那扇秋便正在眼前了。

      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秋江楚雁宿沙洲,雁宿沙洲浅水流。流水浅洲沙宿雁,洲沙宿雁楚江秋。

      好一幅四季回文诗。待我收回视线,只见十四面无表情地朝我伸了只手,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要茶,于是一低头,赶紧将茶盏往他手里塞。
      瓷器叮当一阵响,头顶传来的声音满是不悦,“我要的是雪水碧螺春。”
      早不说用什么水,现在才来摆谱。虽然如此,还是恭敬回应道,“奴婢这就下去换。”
      “不忙。”他将茶盏放回我手中的漆盘上,漫不经心似的说道,“我不找你,你倒自己跑到我眼皮底下来了。”
      我盯着细腻白瓷中荡漾的茶汤,虽早知如此,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一下。古有鸿门摆宴,今有书斋送茶,都是没安好心。人刘邦可以尿遁,我却是遁无可遁。
      “奴婢知罪,”我行大礼,“十四爷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对奴婢之前的无礼斤斤计较。但自那日以来,奴婢无一日得以安眠,每每思及当日无状之举,莫不悔恨交加,以致寝食难安夜不成眠,忧思而苦虑,惶惶而终日。今日得见十四爷,当面悔过自新,实属奴婢三生有幸,老天开眼,祖坟冒烟,天恩浩荡,日月……”
      “行了。”
      “总而言之,”看他皱眉,不由暗乐,“奴婢知错了,也深刻反省过了。”
      “真的?”低沉的声音让人心中一凛,与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同,他望着我,那眼神看似再自然不过,实际上却凌厉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强忍着移开视线的冲动,“真的。”
      当然是真的,再怎么失控也不该先去招惹他,这一个月我肠子都悔青了。
      “那么,”他放缓了语气,“是我不值得尊敬,所以你才敢言出无状。”
      “奴婢并没有说过这等话。”
      “不尊敬身份,而尊敬人本身,”他睨视着我,“这不是你说的么。”
      原来这你也听见了。“奴婢……”我有些僵硬,“这话奴婢是说过。”
      这一问一答间,像是窥见了这个人的另外一面,与以往所知的狂怒暴躁和气急败坏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只是站在那里一发话,空气就凝固了。
      虽然我从不相信‘与生俱来的尊贵’这种事,但也不得不承认十四身上的某些东西并非为常人所有。
      他也并不追着问,而是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你说,皇阿玛为什么不准十三哥弹筝。”
      “奴婢不知。”
      他一挥手,“没事儿,说吧。”
      “因为……”我抿了抿唇,还是说了,“不是因为弹得太好了么?”
      “因为弹得好,所以不准弹?”露出茫然样子的十四忽然开始发笑,起先听起来是喉间低沉的笑声,而后变成了朗声的大笑。
      不觉有些着恼,“好笑么!”
      止住笑声,他冷冷地说道,“因为是皇子,所以不准弹。”
      “皇子有皇子的责任,这项责任显然不是弹筝。你明白吗。”
      “我……”似乎抓到了一点头绪,却想不透他对我说这话的用意。
      “身份,决定了我们必须做的事,也同时决定了必须放弃的事。身份是人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忽略身份而只尊敬人本身。会这样想的人,根本就不了解他所谓尊敬的对象。因为换了一种身份和立场,这个人将不再会是他认识的人。”他以挑拨的口气冷淡地说道,“而你,看来还没能把低贱的身份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气血上涌,我瞪着他,即使一时找不出有力的反驳,却一步也不想退让。
      “真正高尚的,是即是改变了身份和立场,也依然坚定不移的品质!”
      “谁知道,那种东西。”十四一句话把球一脚踢回。
      “去干点与你身份相称的事,”他朝着角落里摆放的素筝努了努下巴,“尽可能地取悦我。”
      无赖!我不想、也根本挪不开脚步,“奴婢人贱艺微,勉强弹奏,有辱十四爷清听。”
      “人贱艺微?”他将双手交抱在胸前,笑着向前走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这么可笑。”
      “奴婢愚钝,听不出可笑的地方。” 我向后退了一步。
      “筝跟人不一样,”他再逼近,“人会说谎,筝却不会。”
      不觉皱眉,再退,“什么意思?”
      与他身高相差十几公分,加上体格的差异,一旦靠近受到的压迫感并不好受。
      “筝不会骗人,弹了一年的人和弹了十年的人,几个音就能辨别。”他贴近,以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温热的气息就拂在耳畔。在他三言两语间,我已被逼到了角落,向后闪避的时候失去重心,双手向后一撑,掌心一道一道的是熟悉的触感。
      横在我身后的,是筝。
      相对于我的狼狈,他显得相当畅快,“你在顾忌什么呢?”
      “什么?”
      “荣嬷嬷和妙珠,选一边就好了。”
      我哑然瞪着眼前的人。
      他断然说着,“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
      愕然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永和宫中人尽皆知却无人能说出口的事实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这个人点破了。老资历的荣嬷嬷一方有深得德妃喜欢的裕敏和淀云,妙珠身旁则有德妃习惯了她俩服侍的妙金妙银,另外还有个传说中举足轻重的梳头太监常喜。两股势力在德妃眼皮子底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我,自认只要不具备打破这种平衡的能力,自然能幸免于这明浪暗潮。
      而现在也禁不住疑惑,眼前这人之后牵扯而入的种种权利斗争,也只是因为觉得置身事外不可能吗?
      “要是哪边都不想选,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见他说的认真,我好奇起来,“什么选择?”
      “先去弹一曲。”
      卖什么关子……我不情不愿地坐在筝前,他却还嫌不够似的站在我身后道,“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哄得爷高兴了,自然跟你说。”
      我从来没有弹过这么郁闷的琴,虽然时间并不长。
      一曲终了,十四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感情波动,“什么名字?”
      我才没有方才对十三的顾忌和客气,“小羊咩咩,表现小羊在山坡上愉快吃草的曲子。”说完起身就走,你爱说不说。
      然而有力的大掌扣住了手腕,“谁准你跪安了。”
      “你……”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有模有样地在筝前坐了下来。
      那筝显然是新近调过的,音准而亮,质感非凡。
      十四说的对,筝是不会骗人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发觉呢。
      他的琴音缺少技巧,却显得非常的直率。筝在他的手中朴素异常,然而洋洋洒洒,浑然有天地之气。与十三方才奏的是同一首曲子,虽不及十三的演绎得丰富华丽,却有种质朴中和的美。正如小倩一直挂在嘴上的说辞——弹筝磨练的不是技巧,而是对音律的感觉。十四恰恰把这感觉把握得极佳,可见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然而这种表现和对他的好印象一样,只是昙花一现,刚在心里感叹完毕,他却似乎开始随性发挥。先是错了几处小地方,还道他是不留心,谁知后来越错越多,直到一首曲子完全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待我的眉头紧得不能再紧了,他铮地一声潇洒收尾,唇角微扬,不紧不慢道,“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饶我有一肚子不满,听了这话还是噗嗤笑了出来。“奴婢斗胆一言,奴婢于周瑜之风神俊朗固然是望尘莫及,可十四爷的手也未见有女子的白皙纤细。”
      而他盯着我,眸中的笑意一分一分地隐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深邃。有一刹那,我几乎以为自己看清了那流转其中的话语,不由僵了一下,迅速低下了眼,“奴婢下去换茶。”
      然而他还是不可一世地说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只为我弹奏。”
      我愣了一愣,“做梦!”气闷地嘟囔了一句,甩开帘子出去。
      身后传来十四的笑声。

      雪水碧螺春……我有些犹豫,要不……就用鞋底这团雪?
      “喂!”裕敏撇着嘴,俏生生站在屋檐下,“大冷天你站在雪地里干什么呢!”
      “有人要喝雪水碧螺春。”
      “十四爷?”
      我哼了一声。
      “唷、这活儿可不是你这种人能干的,”裕敏讥笑道,“那烹茶的雪水可不是你随随便便拣一团就成的。这里面讲究可多了,要说煮碧螺春,那得用梅花上的雪,这样的雪带着梅香,才能衬出茶香,才能……”
      “你有事儿么?”
      对方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了呱噪,冷哼一声,随即啪地一响,一样物件落在了脚边的雪地里,定睛一看,似乎是个玉色的小瓷瓶。
      不由皱眉,“这什么。”
      “瞧你脸上的疤不顺眼,”裕敏一脸恨恨地说道,“这是外贡的芜菁玉膏,生肌用的,你给我把它全擦了!我就不信好不了!”
      “疤?”我摸了摸眼角。当时被妙珠一下摔在炕角上磕出的伤痕,那疤不知为何消不去了。现在对着镜子,活脱脱就是小倩。
      “我不要。”不过是块小疤,而且还长在我脸上,哪里碍着她了。况且她这么咬牙切齿的,天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不要?!”裕敏音量顿时高了八度,“由不得你不要!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我的人!告诉你、这药可是……”
      “行行行,那谢了。”真是受不了。
      这疤我倒不在意,反正平日自己也看不见,而且现在一端镜子就能见着小倩,高兴还来不及,谁还去用那什么什么膏的。
      还有夏如……
      “全擦了,听到没?每次洗了脸……”她不放心似的又叨念了一通,我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也没听进去。然而不妨裕敏忽然脆声道,“十三爷。”
      十三大老爷嗯了一声,问裕敏,“十四呢?”
      “回十三爷,十四爷这会儿在小书房呢。”
      我不敢抬头,只怕一抬头下巴就掉了,这么柔声细气说话的裕敏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
      面前的人半晌不开声,一动不动,末了还是裕敏试探地说道,“外头寒着,请十三爷进屋吧。”
      十三随口应了便往屋里走,我直起身长长松了一口气,不料他忽然停住脚步,呼地一下转过身来。
      不光是我,裕敏也愣了。而十三像是单纯地停下来皱一皱眉一样,一言不发。我只好道,“十三爷有什么吩咐。”
      “前头快摆饭了,四阿哥还未到。”他顿了一顿,“不定是在哪儿耽误了,你去寻一寻。” 说罢也不等我答话,向跟班的小太监吩咐,“你跟着她。”
      我还没缓过神,“奴婢……”
      裕敏喜上眉梢,“十三爷吩咐了,你还不快去。雪水碧螺春交给我好了。”
      无可奈何地将视线由裕敏身上移开,然而抬起头,只见着十三领着一行人向小书房而去的背影。
      “宋小小。”
      廊庑的转角处,十三止住了脚步,眉间微微一动,简短有力的语句,“寻着了就回来。”
      带着奇妙威严感的神情让人心中一凛,不知不觉应答出声,“嗻。”
      但回过神一想,这不废话么。
      跟班的小太监叫小宽子,我问他,“十三爷说寻一寻,可这要上哪儿寻?”
      他摇着头,“不知道。”
      “那、四阿哥平日这时辰会在哪儿?”
      “不知道,平日都已经出宫了。”
      “四阿哥在这宫里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没有?”
      “不知道。”
      我傻眼了,一问三不知?
      各处都是快摆饭的时间,又下着雪,路上并没有多少人。走出永和宫一大段,我站在甬道口,脑海里和这雪地一样,一片白。
      “得了,”我一挥手,“那咱回去吧,四阿哥饿了自然就来了。”动物都这样。
      “这不行,”小太监忙道,“没寻着要戌正时分才能回去。”
      “谁说的。”那不得在雪地里转悠到天黑。
      “是惯例。”
      “惯例?”我奇了,“找人还找出惯例了?”
      “可不是。四爷总是踩着摆第一道菜的时候进永和宫,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听说从前爷是亲自去寻,后来便成了打发底下人去寻,但即使如此,打我在爷身边当差还没人真寻着过。”
      我这才醒悟过来十三派了个多好的差事给我,“既然四阿哥总踩着摆第一道菜的时候到,那又何须咱们冰天雪地的去寻。再说四阿哥是个什么心思,我们哪儿知道。这么大的皇城,忽然说找要上哪儿找去,回去等着才是最快的。”不过是吃个饭,该来自然就来了。再说这人不想来,强拉他来又有什么用。
      “话是不错,但爷吩咐了咱就得照办不是。”
      北风呼呼吹过,冻得我牙齿直打颤。好冷……
      “要不……”我搓着冻得冰冷的手,“咱上储秀宫坐坐,戌正再回去。”
      小太监面不改色,“您请便。即使知道寻不着,可也总得尽力一试,不然岂不是辜负了爷吩咐我办这差事。”
      听他这么说不禁失笑,这人倒是少见的一根筋。“四阿哥平日由哪个门进内廷?”找就找呗,虽然我连这雍正爷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我一说,他即向着南面望去。
      敲起酉时梆子的时候,雪片越飘越密。偶尔行经的人也都缩着手脚快步而过,不多会儿身影便隐入了红墙之后。暮霭与白雪的寒怆世界中,除了不时踩出的吱压声响,耳旁只剩了冻结似的寂静。
      虽然穿着衬毛里的冬衣,曝露在外的手还是冻僵了。
      好、我仰头瞪着面前巍峨的大门,我打这儿进门了……可这么冷了,下着雪风又大,我不暖暖和和上永和宫呆着等饭吃……我在哪儿干着什么呢……
      “小宽子,你说!”我缩着脑袋直跺脚,“我在哪儿干着什么呢?!”
      不理会他被我唬得一愣,我揣着手在原地兜圈子。小宽子说‘四阿哥一准从这门进来’,可这么大冷天的,能在屋里呆着谁会上外头来喝西北风!
      但是……
      脚步一顿,我抬起头,遥遥望见各处宫室都已掌上了灯,橙黄的光晕影影团团,映在白雪上像是微弱的阳光由云间射出的光芒,那种贯穿灰色的沉重乌云而降下的光。
      不会吧……
      “小宽子……”不觉有些怔忡,“我……”
      “怎么了?”
      “咱们可以回去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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