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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 ...

  •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目光所及的彼方,罩上一层白雪的屋瓦层叠着;临风而立,视线便没了焦点,满目都是融融灯火,光晕满泻。那光明亮、却毫不刺眼;暖热、却不致灼人。映着雪色,含蕴而又深沉。
      从这里望去,银装素裹的紫禁城,隐去了一片辉煌琉璃瓦的金色,隐去了平日里厚重深远的雄风,只是深邃地静立着,背负了兴衰成败的历史,锁住了流逝的世事烟云。
      近首飘着白雪的辽阔天空低垂着,让人产生独自与这过于巨大的存在对峙似的感觉,在一瞬间被时空所压倒,变得一动也动不了。
      我收回视线,默默感受着心脏的纠紧。
      眼前的皇城,肃穆着如同深沉的庙堂,使人有种拜伏的冲动。
      一旁的松树在雪中固执地绿着,那种白雪斑驳地压覆下深暗的绿。树下有一人负手伫立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堡垒般森然而立的皇城。那是个与朝服十分相衬、有着端正五官的高挑男人,而目光落定的地方,正是永和宫。
      风很猛,松树的气味也很浓烈,簌簌落雪的声音响在耳边。
      “爷,这儿风太大……”
      在男人身后出声的是个年龄稍长穿着蓝灰棉袍的太监。“这风最是伤身了,您的病初愈,经不得这……”
      “不妨事。”
      太监似乎并不死心,“爷……”
      男人默默地微笑,低沉安稳的声音,“这样的风很好。”
      简短地回答之后,他垂下视线,微微俯首。不知是否是四周的空气太过冰寒,没过一阵便轻咳起来。
      “那么至少……”太监说着,将一直搭在手上的大氅覆上宽阔的肩膀。
      他没有拒绝,而是有些自嘲地笑了。
      冷风吹过,松针哗哗作响。我静静地站定,望着与那身影与威严得让人颤栗的皇城对立似的独自承受着寒风。
      我转过身,示意小宽子折回。
      对方瞪大了眼睛。
      “走吧。”不想打扰这个人。
      他急了,“可是……”
      “什么人!”
      突然被太监严厉地呼喝,小宽子赶紧拽着我走近,那太监定睛一看,语气顿时缓和了下来,“这不是小宽子么。”
      他一甩袖子请安道,“四爷吉祥。”
      男人皱起眉头,以沉静的眼神望向这边。
      无数白雪在眼前的昏暗之中消失而去,望着眼前这个拥有锐利的眼神和挺直的鼻梁的人,膝盖无端发硬。
      “发什么愣啊你!”手臂被小宽子大力一扯,猛地跪在积得厚厚的雪地上,冻得心里一颤。
      自云间舞落的雪粒落在他的肩上,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他静静伏下棕色的眼瞳,“十三让你们来的?” 从双唇中流泄出来的声音并不似远处听起来那般混浊,而是彷佛从地面响起的沉稳男低音。
      “是,爷让奴才是跟着这位姑娘,四处寻一寻。”
      带刺的目光随即落定在我身上,“怎么说的。”
      我盯着他手上的白玉扳指,声音被冻得有些僵硬,“十三爷说永和宫快摆饭了,四阿哥许久不至,许是在什么地方耽搁了,让奴才们出去寻一寻。”
      唇畔勾起讽刺似的笑,他静立着,再次将视线投向永和宫那一片暖融的灯火。
      纯白的雪,遮蔽了视线。
      然而待我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不由屏息。从这里望见的永和宫,非要比喻的话,就像是白色的火焰。寂静燃烧着,仿佛要将人心都溶化似的,在虚空中升起的白色火焰。
      他利落地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由身边经过,积雪被踩出咯吱的声响。太监则尽忠职守地跟在后面,目不斜视。
      “四阿哥,”大风呼呼作响,刮得耳朵生疼。我向着他的背影喊道,“十三爷吩咐奴才们寻着了便回去。”
      他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不看我而是问小宽子,“十三这么说了?”语调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回四爷,爷是这么说的。”
      他瞥了我一眼,“跪安吧。”
      我和小宽子不迭答应,“嗻。”
      待站直冻僵的腿,膝下早已被雪水浸湿。若没十三这看似废话的言语,我俩怕是要在这雪地里跪到天亮了。
      回到永和宫,我怔忡地立在宫门之外——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近处观视的永和宫果然与远处不同,一片明晃得炙人的光影之中,最初所见的寂寞场面再次浮现眼帘——
      迎着风,男人静静地闭上眼后,压低了声音呢喃了些什么。
      远处的我无法听见。
      谁也无法听见。

      我回来刚想去换下湿透的衣服,不想撞见裕敏从德妃屋里出来,劈头一句,“我要吃寿面,你给我弄了送屋里来。”
      “我换衣服,你折腾别人去。”她又不过生日,没事吃什么寿面。
      “先去给我端面!”裕敏没好气道,“仔细着,要配上炉鸡丝、溜鸡蛋和玉兰片儿,不许少一样。”
      真不知哪辈子欠了她的。“玉兰片儿?”
      “对!玉兰片儿!”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我揉着额头往厨房走,尽遇些莫名其妙的事。裕敏平日见着玉兰片都皱着眉挑到一边,炉鸡丝什么的也没见她怎么爱吃,这下倒稀奇,自己要了不说,还‘不许少一样’。
      这时前面刚摆完饭,小厨房里人人都忙着收拾,根本没空搭理我。等我端着面碗再出来的时候,雪已停了,夜云在空中沉缓地浮流,隐约而浅淡的灰色。
      面碗里泛出的热气夹杂了谷物馨香,在眼前静静升腾着。
      灯火摇曳。
      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雪夜明亮得让人惊诧,积雪是耀眼的白,像锡,那种金属似的灿白,隔了多少年时光也不曾改变的细软明朗的色泽。
      小倩……
      如今心心念念的,其实都是极微渺的事物。
      在冷冰冰的雪地里玩得满身大汗,抢到有奖一样抢着接爸妈的电话,挤在翻腾着热气的厨房里下寿面,煞有介事地感叹着岁月的流逝,或是等着崭新一日的日出……每年这个时候,有你陪伴在身边,寒冷一直离我很远。
      生日快乐,小倩。
      我抬眼望着簇新六方宫灯垂下的丝穗,金丝线流苏末端结着万字不到头纹饰,被融融火光映照着,华贵大方。一盏路灯而已,也不忘显示身为宫中之物的雍容出众。
      没由来的,忍不住一声叹息。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面前忽然冒出个人来,我惊了一跳,“您怎么上外头来了。”不妨手上一滑,漆盘几乎失手飞出去,好在他出手一托,稳住了我端着漆盘的手,于是面碗只是一斜,并没有打翻。
      面是安全了,可握着我的手没半点松开的意思。我一抬眸正对上对方的视线,心陡然跳快一拍,想着要抽手,他却一转身,大剌剌一掀袍子坐在廊下,“得当心不是。”
      “明明是您忽然冒出来。”我刚穷紧张个什么!
      “屋子里闷得慌。”
      “十四爷。”
      “嗯?”
      “您喝醉了。”什么屋子里闷,这么重的酒味。
      他笑,唇角勾出漂亮的弧线,“谁说的。”
      看他这样子我更肯定了,“行了,我去给你端杯茶来。”
      “别走。”他拽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我一趔趄,“端杯茶一会儿又端得不见影了。”
      冰天雪地的,谁爱跑出去了。“奴婢是照着十三爷的吩咐办差去了,再说裕敏的碧螺春,泡得应比奴婢好才是。”
      他哼了一哼,“听说,你找着我四哥了?”
      “奴婢碰巧运气好。”
      “你是说,”他转过头睨视着我,爷的运气还不及你这奴才?”然后盯着我愕然的表情,开始呵呵地发笑。“当年我可是从昭华门一直找到永庆门,哪里也不见那家伙的踪影……真是想起来就觉得可恶!”
      我试图抽出手腕,他可恶也不必这么捏我吧。他却向反方向一扯,“坐下。”
      才不要。“奴婢还有差事。”
      他仿若未闻,看也不看我,自顾自地沉陷在思考之中,手上的力气倒是半点也不松懈。
      “我对他而言,是什么呢?”
      “你四哥?”听他是醉人说醉话,我也不再顾忌,环着膝坐下,“是很重要的人吧。”
      “重要?”十四却一副吃惊的样子,然后微微低下头,突然又笑了出来,“什么重要的人。没有我,他根本不会有什么不方便,也不会觉得困扰。只是少了一个让他示范好哥哥的道具而已。相反,可能还会很愉快,没有我这个幺弟,额娘还不一心一意地对他。”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十四的话饶舌得厉害,但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时候我很怕他,甚至比怕皇阿玛更甚,当时并不明白这种恐惧的理由。只是厌恶他毫不留情地责备我,一副以兄长自居为我好的嘴脸,做得像理所当然一样。而他的话有时候,极奇恶毒。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报复,想要先发制人,让他也尝尝被攻击的滋味!”
      我什么也没说,任由他抓着我的手腕。这时十四像是要稳定自己的情绪似的,深深地缓和呼吸,“然而行年渐长,越是这么做,却越觉得其实他说的对。”
      他凝视着眼前纯白无瑕的雪地,“他是个能够看穿他人本质的人。跋扈于正论之中的算计也好,潜伏于人心深处的狡猾也好,隐藏在义理之下的怯懦也好,他统统能够看透。”他顿了顿,偏过头直直望着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能看透他人的阴暗,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阴暗。”十四的脸色沉了下来,然后浮现出轻蔑的表情,“他有什么资格赤裸裸地嘲笑别人,最该受到鄙视的应该是他自己。”
      我说不出话来,然而他抬起头,以交锋一般的锐利眼神盯着我,“你为什么能找到他。”
      “我……”因为清穿小说的深入分析?
      “这个人痛苦的根源,是他自身。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丝毫不放松,沉声问着我,“你为什么能找到他。”
      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身边的积雪,我垂着眸,心里却在思索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个时候会感到遥远灯火的温度呢?那种能触碰人心底的热度。他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为什么。”手腕上的力道一紧,“回答我。”
      我将掌中汇聚成形的雪团奋力一扔,“因为我不怕。”
      噗地一响,雪团落在几丈开外无暇的雪地中央,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
      “我不怕被四阿哥看穿,不是说我没有弱点,而是我不在乎他怎么看我。嘲笑也好,鄙视也好,我不在乎。”但是你在乎,所以会怕。看他一针见血地揭露他人的言行不一也许很痛快,但如果那个人是自己呢?
      我抽出手腕,站起身拍落沾在身上的雪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你从从昭华门一直找到永庆门,是不是有意漏了一个地方呢?”
      见他身躯一震,我轻声道,“你四哥就在那里。”
      冷风吹拂,廊下的一行宫灯发出细微的声响,忽暗忽明的火光照在十四轮廓分明的脸上。
      憎恨不满,同时又如此渴望为对方所认同。害怕被拒绝而受到伤害,于是止步不前。
      相比而言十三是明智的,用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含蓄地传递着小十四大概永远无法当面说出口的话——我理解你,比任何人都理解。
      然而只要回想起今天他因为被打扰而散发出的不悦气息,背脊就凉浸浸的。那个人从头到脚都在拒绝任何人的接近。他真的需要被理解吗?愿意被理解吗?
      我甩了甩头,这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这时耳旁传来一阵人声。不知不觉已过了许久,前面大概到了退膳的时间。我急忙忙去扯他,“快起来!有人过来了!”
      他却毫不在意,“过来了又怎么样。”
      我转念一想也是,他是什么人,别说是坐地上,就算躺到粪堆里,只要他乐意,谁管得着他。我顾着我自己就行了。
      谁知他像偏不肯让我称心似的站起身,往我跟前一拦。“这冷风一吹,酒也醒了。你说你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话,我该拿你怎么办吧。”
      这什么强盗逻辑!“嘴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爱说,难道是我逼着你了!”我深吸一口气,“再说奴婢耳浊,什么也没听见,请十四爷放心。”就说不该搭理你!
      “要我放心也可以……” 他好整以暇,慢吞吞地说着。
      人声已近在耳边,“见着十四爷了么?方才说出去吹吹风,这会儿怎么四处都找不着了……”
      翻脸不认人的小人!我瞪着他,“让开!”
      “再多找找吧,许是喝多了些走岔了路也不定。”脚步声越来越近,像踏在耳边似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
      “叫你让开……”
      宽大温暖的手掌抚上了脸颊,像是要将之包裹住一般,指尖触着颈侧的发丝,脸庞被微微托起。
      身体一震,我用力拽开他的衣袖,“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抚在颊上的手缓缓移开,覆上双眼。一边还不忘在我耳边笑道,“别出声,再喊人就真过来了。”
      闻言我狠狠踩了他一脚,一面猛地偏过头,然而微张的嘴唇,还是与他的唇重迭了。
      深深的吻。
      惊讶地僵直了身体,捉着他衣袖的双手却渐渐失去了力量,让人迷醉似的唇与舌混乱了思考。
      眼睛这样被手掌覆住——和那个时候一样。就连这近乎执拗的漫长的吻也是,缠咬、轻啄似的轻轻重迭之后,又立即深深重合上来。
      “得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十四爷还会走迷了路不成,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喧哗的人声响在耳边,心底深处却像波浪一般摇撼着。
      他在耳边蛊惑似的呢喃,灼热的吐息,“这样就不跟你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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