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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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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月月色朦胧,无数星斗闪闪烁烁,将夜空映得浑如天河波泛,万点清光几乎伸手可及般,与茫茫伸向天际的广袤平野连做一处,同时没在了天地相接处横亘而去,望不见尽头的重重山影之间。
这座山,便是自有胡汉相争以来,至著名的那座阴山山脉。
千百年间,这带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上,不知已踏过了多少战马,响起了多少杀声。这一年已交五月,北地夜风犹带寒意,风卷长草,阵阵掠过,草低处却又一次不见牛羊,只见刀枪尖上冷光映月,照出数千骑人马黑幢幢的影子,如飞般踏过旷野,疾速向着阴山脚下奔去。
月色斜照,照见这支人马衣甲泛白,皆是金军服色。但千骑间不见旌旗,除却马蹄下尘土草叶答答乱溅,更不闻丝毫人语,长风扑面,沉寂之中说不出的肃杀,显是一支乘夜奔袭的轻骑。正疾奔中,眼见西北方山影如墨,相去已不在远,中军队中一人忽地一带马缰,放慢了步子,转头向身边副将道:“阴山山口尚有多远?”
月光照得这说话之人满身,但见衣衫脸庞一片皓白,亦如月色,却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名副将却丝毫不敢懈怠,立时举目向四下地势一望。躬身回道:“当在十一二里之间,片刻便至了。”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传令,全军暂息,命斥候速往山口,无论所见如何,即刻来报!”
那副将却不由一愣,他们这支军夜来急行,原是要穿过阴山山口,向北麓行一桩战略去的,此时突停当真好没来由。但那少年是他上峰,一声令下也不及想,连忙奉命,数千兵马便静悄悄立定在了原地。众兵士更不明所以,只是军令当头,无人敢出一声,坐骑口缰也都勒得紧紧地,半点嘶鸣不闻。一时间月下仍自千骑寂然,却隐隐约约,不知何处说不出的异样,静得叫人冷汗潜生,心口都狂跳起来了。
这十余里之距,探马来回当在半个时辰上下,却不料这夜快得出奇!不过三刻,猛听风声直扑,两骑斥候一前一后,蹄下尘土溅起半天来高,远远地只见衣甲散乱,豁命般全速狂奔了过来。还隔着老远便一起挥手大呼,声音随风吹送,全军数千人同时间听得清清楚楚道:“将军不好!那阴山口已叫西辽军占了,现下发觉了我军在此,追兵转眼,就要到啦!!”
话犹未落,风声回响里只听蹄声恍如闷雷,已在马后响成了一片!
这支军,自然便是出讨西辽的上京城御林禁卫。
半月前大军出京,才踏西南路地界,当头已撞上了西辽军的先锋。两下里狭路相逢,一场鏖战直杀到日坠西山时分,辽军方才退去。而这里御林军才退入丰州招讨司城内,跟着便铺天盖地,全境战报直如狂风暴雨,当头直砸进了来。
当时上京得报,只道西辽军起三万余骑,却不知州城连陷,此消彼长,非但克烈部亦发兵南下,连当年契丹灭国之时,逃匿大漠的前朝皇子也重新打出了北辽旗号。三处兵合,骑过五万,号称十万大兵,直踏得云、净、东胜三州几乎变作了千里死地,遍地燹火,满城陈尸!丰州金军休说向西一步,便是城外屯粮驻马的土地,几乎都已找不到了一片。
那仆散师恭不过匹夫之勇,弑君杀臣倒是毫不手软,见了这般战阵,心内却早已慌了。眼见敌军汹汹,更得报三处兵马听闻朝中增兵,都拔营向丰州城开来,心内擂鼓般跳个不休,却说什么都没这个勇气下出城迎战的命令。拖得一日,辽军便迫得近了一日,无数告急求援一重重淹没帅案,仆散师恭若非还碍着身为主帅,只怕连弃了丰州,先避锋芒的言语,都要脱口叫出来了。
主帅如此,军心动荡,一干副将统领几乎要蹿出火来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到了檀羽冲身上。
对这少年,众将心中本是各各不定。皇帝诏以济王府长房为奉国上将军,随军出征之时,除了那些曾亲见过北京一战的亲兵,余者三分奉承,倒有七分不以为然。但此时战如燃眉,这少年既为军中副首,众人的性命前程却也只剩了他一个指望。然自退丰州,檀羽冲的口中,竟也半次不提“出战”二字。眼见着逃入城来的败兵百姓如何号哭辗转,始终长眉紧蹙,一言不发,苍白的脸庞直如凝做了一片冰霜,只有登城眺望狼烟来处的时候,眼底才迸出了几点滚烫的光芒,手按着城墙垛口,只见指痕深陷,竟硬生生地按进了青石板中去。
只是他,究竟在等些什么?
直到这一日飞马来报,道三处辽军已然合兵,却并不急行,大军铁幕也似,正缓缓地迫来,分明是早知金军怯战,逼也要逼得你弃城而走的意思!众将再也忍耐不住,心知平野上无遮无拦,骑兵兵力相差如此之大,无论是战、是走,只怕都难撑过半日马程。但若坚守不出,这丰州已成孤城,援兵早断,又能守得多久?刹时间帅帐喧声震天,人人色变,仆散师恭呆坐了半日,也只憋出了一句道:“西京……尚有多少兵马?可、可还守得住么?”
却突听檀羽冲道:“退不得,今日一退西京,我们便……败了!”
众将虽恼恨仆散师恭胆怯,但都觉事逼处此,也只有退守西京一法。西京虽非兵马重镇,两军若合,与对方大军周旋也多得几分把握。猛听了他这一句,都是一愣,一个个还不及问,已只听檀羽冲缓缓地道:“诸位请想,西辽远隔大漠千里,这一战便算他大获全胜,但决计不能当真占我疆土,亡我国祚,反要丢下无数牺牲,却有甚么好处?那耶律大石一代英主,断不会不明至此,除非他……”
众将连日所想,都不过是近在眼前这一战,突闻此语,竟不由齐齐一震,只听那少年又道:“除非他所图者不在眼前,却在日后。连日战报都道辽军烧杀劫掠,只怕他所为的不是不是区区财物,乃是要毁了这西南路驻军之机!只要我们一弃丰州,西京以西尽数洞开,日后再想驻军,这焦土空城千难万难。那时大漠诸部随时南下,西辽军便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当年辽占燕云十六州,宋人失了前沿地利,再无可当,耶律大石正是效其先祖。今日不退便罢,一退之后,从此西南路上永无宁日。此地诸公,都要做我女真一族的罪人了!”
这番话,只听得众人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满帐静得发冷,连“呵”地一声都叫不出来。默了良久,仆散师恭方才勉强咧了咧嘴,道:“檀公子所言极是!但……但若不退,敌军五倍于我,大家可有什么法子,挡得住眼前这一战么?”
众将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眼光中三分震动,三分不甘,三分却犹自迟迟难信,都只望着那双眸低垂的白衣少年,但听他声音依然冷冷然波澜不起,道:“大军不能战,何不……分兵?”
这一支夜来之兵,正是应了檀羽冲所言,斜□□山山口,兵到北麓,便是断了西辽军归乡之路。任他如何得胜的骄兵,也必要分兵来救。兵法云“兵分则弱”,那时出城,只怕便能得了那一线战机。
只是仆散师恭听这计时,众将纷纷点头,他却暗地里吸了口冷气。出京之时,那徒单太后唠唠叨叨的一番话言犹在耳,道皇上刚愎自用,一心只有他那个宝贝娈童,迟早惹出祸来。忽土你好容易掌了大兵,可不能随便拼命,只怕我娘儿们日后,都还要指着你呢!想到此处,本就在那些血淋淋契丹战报里跳成了一个儿的心愈发跳得急了,便道:“只是丰州丢不得,大军吃紧,檀公子既道轻骑出其不意,便与你三千军如何?”
众将只一窒,还不及对这冠冕堂皇的主帅说出个不妥来,檀羽冲却已淡淡躬身,应道:“……领命!”
却不料这番计较,反而正落在西辽军的算中。此时前路已断,万蹄直逼,一声声入耳惊心,平野上区区数千轻骑,如何当得!三千人同时轰地一声,已忍不住惊呼声潮水般四面八方炸了开来。那副将的脸上瞬间也已没了血色,急转头向檀羽冲道:“檀公子,快退!我等率众断后就……”
月射白衣,却见檀羽冲面色无惊无惧,和他身上衣衫一般,只是冷冰冰如霜如雪,低喝道:“你叫我做什么?”
那副将猛地一愣,其实一众兵将因了这少年年轻,又多少知晓他与当今皇帝那些说不得的故事,大人云云实难叫得出口,平日里仍是口称“檀公子”的居多。而这副将原是完颜亮帐下亲兵,对眼前这少年更是叫得惯了,突听这一喝,猛醒过来,失声道:“将……将军?”
檀羽冲双目直视着他,这才应道:“正是!我今日既做了主将,敢问世上,可有弃众而逃的将军这等道理么!”
那副将全身一震,突地皇陵峰上,这少年一身浴血护他众军的情形一股脑儿兜上了心来,不由喉中发咽,竟答不出话来。檀羽冲却已拨马回身,一声喝道:“三军转向西南,退!”
这一声声出丹田,清若凤鸣,刹那间竟将数千惊呼尽数压了下去。众兵人人皆闻,那头脑中顷刻混乱,被这镇定到冰冷的语声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清醒了几分,此时更不及问,急转西南,放开马力便是狂奔。
然而那闷雷般蹄声如蛆附骨,如影随形,死咬着身后紧逼而来,蹄下漫天匝地的尘土,几乎都要随风扑到了众金军背上。两军间隔着十里之遥,此不能见,彼亦不能见,惊心动魄的马蹄声却敲得人心肺皆震,脑中思绪都变做了粉碎。什么也想不出,想不到,只觉冷风一阵阵割得头脸生疼,谁也不知,这十里的生死之距,究竟能撑得多久?
檀羽冲却忽然冷声令道:“举旗,吹号!”
那副将见过他的本事,这一程狂奔中已是隐约生疑,暗道莫非……莫非他其实早知辽军伏兵,这一来原本便是个引子?却突然听了这声令,到底忍不住心中连珠价叫起了苦来,只道:“我的小爷,大兵在后,你做什么还要这般张扬,可是嫌他们追的不够快么?”
但军令一出,哪容多想,呜呜呜号角响处,中军大旗迎风而起,月光将那一个鲜红的帅字照得清清楚楚,平野上纵隔着数里,也是一眼便见。辽军远远看去愈发大喜,狂呼乱叫,催马不住紧追。只是这三千骑皆是一等一的骑兵,坐下更是上选良马,无论如何追奔,十里之距始终难以逾越。展眼间数十里平川直抛足下,但听水声哗哗,冲耳而来,却是已到了黑水河的岸上。
这条河名叫黑水,其实却是白浪滔滔,乃是阴山南麓的几条大河之一。众兵将耳听水声,前无去路,心头猛地一凉,但还不及想出什么,却见月光下堞影兀立,岸边不远现出了一座城池的影子。
这城并不甚大,城墙也不如何高厚,一片的荒凉寥落,残草灰烬四下乱飞,显是契丹兵过处已成了空城。但有了城墙,那便远胜在旷野上硬拼。众军精神一震,急忙放马冲进了城去。这里都是久战之军,虽忙不乱,不片刻,早已下马闭门,各据城头,弓上弦,刀出鞘,一起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了城下。
四面垛口上只才立定,便听天边雷声轰鸣,月光下两万西辽铁骑军犹似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向着这座孤城劈头直扑了过来!
只顷刻,黑水河岸之上杀声迸泻,箭如飞蝗,嗖嗖嗖弓弦撕裂夜风,火把光流星也似遍地飞窜,突突乱跳。刀枪撞击、石木滚动、马蹄敲打的无数巨响,混在千百万人的嘶声高呼、狂喊大叫之中,一起搅做一条狂飙般巨龙,下扫平地,上震天穹,直连满空星月都被这滚滚征尘所蔽,变成了一片迷离失色的惨白!
两军人数虽差悬殊,但常言道一人拼命、万夫莫当,何况此时三千精兵为求生路,当真拼出了全力。而辽金原本都是游牧蛮族,习于野战,攻城之术并非所长,西辽军千里远来,更不可能携带什么攻坚的器械,便在金军州城中夺得些许,终也有限。是以此时众金军得了城墙为凭,个个奋勇,弓箭齐发,将城中搜到的石块木棒暴雨般兜头砸下,倒也堪堪抵御得住。辽军连冲几次,眼看离城门只差数步,却还是给逼了回来。最近的一次,有数百辽兵将盾牌连成一片,冒石突矢,已是冲到墙下,攀援了上去,但后援却不及赶上,这数百人陷在城头,还是被金军一个个砍翻在地,未能向这城中再多踏入一步。
这场夜半的恶战直杀到了东方泛白。晨光熹微下,遍地烧尽的火把灰烬被马蹄踏得随风乱溅,黑烟袅袅,焦气血腥气冲鼻欲呕。辽军那统领见急切难下,望着城头帅字大旗冷笑两声,便下令暂退,却将两万大兵四面围了个铁桶也似。本来背水扎营乃是大忌,但那统领看得清楚,心道孤城一座,断粮无援,断撑不到十日以上,自己大军之势有何可虑!城破之日,这金军副帅的首级,震慑三军的战功,便是决不放过的囊中物了。
就在这同一刻,“缺粮”二字也正是金军心头沉甸甸的第一件大事。众副将都统抹了把脸上的血泥汗水,倒提刀枪,呼呼带喘,都立在了那少年副帅面前,七张八嘴纷纷地道:“这城中只有水井,粮秣早叫契丹兵抢得光了,弟兄们随身只有几日的口粮,这可如何守得下去?”又有人道:“辽兵围得如此紧法,便想突围出去回丰州求援,只怕也难。何况……”
这人不再说下去,众将心中却俱是雪亮,心知就算回得丰州,那位胆怯避战的主帅也未必能及时来救,只不过此时万不能摇了军心,说不出口罢了。无数目光火烧一般,笔直地盯在檀羽冲面上身上,却见他一般地浑身血汗,白衣贴在身上,早洇得看不出了颜色,人却沉静如初,与夜月下那雪堆里出来的模样竟无半点分别,缓缓地道:“我们出兵之时,正是备了七日之粮。诸位只要能在此守到七日,无论丰州如何,这一战……必有转机!”
他语气如切金,如断玉,听得众将都不由一动。但是双目直瞪着这年纪轻轻的少年,想到夜来陷身的这一战,却又不能不疑、不惧、不惊!京中听过那些娈童男宠的传闻已滚滚涌上心来,有几人沉不住气,鼻中哼了两声,已是隐隐不屑的怒气,道:“那敢问将军,若这般哄了弟兄们,到第七日时这转机不见,却又该如何?”
檀羽冲却片刻犹疑也无,呛地一声,将他那主帅号令的佩剑横在了当胸,一痕秋水,映得眉目凛然,只道:“那时诸位请来取了我人头,献城就是!有此为信,便辽军帐下,只怕也保得住众兄弟性命!”
众将一齐变了脸色,无话可说,却也不能不为他所动,咬紧了牙关,都道:“好罢!拼命就是,咱兄弟还怕死不成?”各自转身,便去备战。檀羽冲望着四下千百条奔走呼叫的身影,脸色如雪,动也不动,那颗年轻的心里,却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与完颜亮这场孽缘,自是绝无后悔,但在心中早便知道,世间众人看着自己的眼光都是如何。便因这般的人心,叫他身领千军,满腹计略,却没一个可放心尽吐的机会。前路如何,也只得一个人走了下去。少年的手指,已不知不觉握紧了那冰凉的剑柄,唇边连自己都听不到地,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道:
“元功……”
连着数日,这城上城下,辽军是眼瞧着数千人硬生生拾夺不下,怒气日盛,攻得愈急。金军却是豁命求生,死守不退。三千人日夜更替,城头之上半步不松。两支军好似变做了两头杀红了眼的困兽,翻滚咆哮,一日日只震得黑水波涌,阴山为颤!
但金军毕竟人少,箭矢渐尽,城中剩余的房舍为修补城墙,也都拆了个干干净净;口粮因激战之故耗的愈发快了。只是放眼北望,丰州方向静悄悄、空荡荡,始终不见救兵的影子。一开始众将还勒束得住兵士,到得后来,自己也忍不住手指北方,破口骂起了那仆散师恭来。
就在这危机重重,只差了一线的当儿,第五日的夜间忽听空中闷雷响动,闪电将半边天空照得煞白,天地间一片哗哗,杀伐喊叫声尽被所掩,下起了雨来。
这场雨下得好大,白茫茫水幕弥天彻地,砸得马匹咴咴暴叫,人都睁不开眼,立不住足。地下土泥深陷,浇成了一条条滚滚流淌的壕沟。辽军无法,只得退回大营,等着天晴再战。却不想这雨连下了一日两夜,毫不见小,眼见便已到了第七日上,两军犹自被困在瓢泼般雨水地下,谁也出不得一战。
这一来城中金军好容易得了喘息之机,都狠命透了几口气。辽军在露天地里顶着大雨,却难耐起来。有人向统领进言,道这雨来得蹊跷,不如先拔营躲避再说。那统领和几员大将却都不愿放过已唾手可得的战功,都道阴山在北,好似一面屏风挡住了南来水气,春夏之交有此大雨并不为奇。何况这雨连下了两日,黑水河却不见上涨,显见只是一隅之地的雨水,再撑几日,便当无事。是以仍然大军围城,半分也不肯放得松了。
果然到第七日傍晚,雨势终于渐小。未到二更,已是淅淅沥沥,零星落着未停而已。辽军连日来帐幕衣甲浇得湿透,连个下脚之地也无,当真疲倦,这时抓着刀枪都撑不住瞌睡,心道明晨又要攻城,可要歇歇才是。满营沉沉,已睡倒了大半的功夫,却突听“砰”地一声,金军城头之上猛地一声炮响,跟着号角齐鸣,呜呜声散在雨夜风中,直送出数十里外。东、南、北三门同时火光冲天,雨水淋上,火焰浓烟一并翻滚,将城下泥土都映成了赤红。
那统领听得不对,急翻身跳了起来,暗道莫非那起女真鞑子要乘夜突围?一面喝令众军备战,一面命探马速报。片时回报,道金军大队都聚在那无火的西门上,只差着尚未开城冲出。那统领鼻中哼了一声,立命全军转向西侧,女真的一人一骑马,也不可放他们过去!
西门所朝的方向正是黑水河。众辽军睡得迷迷糊糊,眼还未及睁开,都向着河岸上急奔过来,只等厮杀。连日来金军伤亡已有三四百骑,此时两千余众,以十敌一,那统领跨马望着,手拈鬓须,已是忍也忍不住地嗤笑出了声。
然而大队才踏河岸,有几名辽兵便忽然觉得脚下地面晃动。初时还道是睡得迷了,怎么站不住脚。但不过片刻,那晃动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岸边土块簇簇跳动,波浪拍打,数十、数百、数千人都已立足不定,一齐变了脸色。这带地方绝少有地牛翻身之灾,难不成竟会在今夜?
一念未罢,那统领还来不及叫人看个究竟的一瞬间,猛然只听北侧众军齐声大叫,军阵崩溃,刀枪齐丢,翻回身来发足狂奔。其他众军只一愣,便听上游方向天崩地裂也似一声巨响,真如十八地陷,九重天塌。黑水河浊浪滔天,卷起三丈来高的一堵水墙,夹着无数泥沙土石一泻而下,犹如一条张大了口、只欲吃人的巨龙,正对着河岸上两万辽兵,停也不停地冲了下来!
水浪狂冲,何等之速,众辽兵空自人马强健,却只来得及喊叫了一声“咦——”刹那间所有声音都已卷进浪头水底。震耳欲聋,恍似天地嘶号一般的水流声里,初时还听得到一声声惊骇惨厉的呼叫,但不过片刻,这些呼叫也全被水声淹没。水光火光隐约反照,树枝、泥土、石块四散奔流,其中漂着黑幢幢无数人马尸体的影子,上下起伏了几次,一个大浪拍来,便再不见,不知是埋在水下,还是冲到了何方。片刻前的平川万马,此刻只余一片泽国,却又岂只泽国,简直便是地底塌陷,突然现在了人间的洪水地狱!
金兵立在城上,也只觉脚下城墙连着大地一起猛烈震动,最高的几个大浪头已扑到了与垛口平齐,水雾茫茫,劈头盖脸,只冲得浑身湿透,气也喘不上来。水声、雨声、远远近近的惨嚎声不住冲进耳来,这里人人久经沙场,却只听得面色如土、胃肠翻搅,几乎便要呕吐。然千百人屏息凝气、噤若寒蝉,无一人敢私语半字,更不敢哪怕略动一下身子,所有的眼光,都望着阵前那道兀立不动,湿淋淋、冷森森,铁铸石刻一般的少年身影。
在檀羽冲说出“七日之内,必有转机”之时,满城兵将能信的只怕三分也无。但五日夜来,眼见他身冒矢石,半步不离城上,众兵还有换岗轮替之时,他却近乎无眠无休,极困倦时,也不过倚着垛口一合眼罢了。要知他当日重伤尚未全愈,这般拼命,众兵将一日日只见这少年将军□□,颜色惨白,脸上除了迸溅的敌人血污,便不见半分血色;纵如何将信将疑,心底也不能不生了佩服之意。而此刻水浪震天动地,那些将疑之心早随着城下辽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女真将士多信鬼神,一时间眼瞪瞪看着,几乎都以为眼前这少年竟有呼风唤雨之能,那一张冷透风雨的苍白脸庞,是天神,还是罗刹?
原来为大将者知天文,明地理。檀羽冲在丰州数日间,已将这带地图并本地军兵见闻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距这座小城上游约莫廿里之地,黑水流向本是自北向南,此处却突然折而向西,又拐向西南,数里间连着三转,河道亦变得甚是狭窄,当地人都将这段河呼作“纳令乌素”,便是细长不畅的流水之意。
一见此地,檀羽冲大计即决。便在分兵出城当日,一边点将,一边选了数名精干亲兵,夜半里轻骑潜行,将一封信送向了西京留守府上。
其时帅府大权未决,京中以下各怀私心,按兵不动,何况仆散师恭尚且畏战,他处军更不欲直撄辽兵的锋芒;若落在别处,这信定如泥牛入海。然而这位新任的西京留守不是别人,却正是上京兵部完颜雍!
大军出京前,完颜亮封罢了他这奉国上将军,第二道诏命便是更换西京留守。此京虽重,但一来非大兵驻处,二来距前敌实在太近,众宗室冷眼瞧着,也无异议,心中却想多半因杀宗敏事,新皇帝与他这堂弟有了心结,今番是公报私怨来了。檀羽冲却一听便明了其中的意思。果然他亲笔书信一到完颜雍当面,西京中半刻延误也无,一支军悄无声息地斜插黑水上游,早便守株而待久矣。
信中之计,正是要西京军速占纳令之地,将沙袋泥土阻住河水,七日之内,必有大雨。那时但看下游举火,便是歼敌之机。辽军统领见黑水不曾上涨时,还未以为异,哪里料到竟是被生生阻在了上游。两日夜的大雨,河水暴涨,偏生又在这迂回狭窄之处吃这一阻,真如一张巨弓弓弦紧绷绷拉到了极处,便要迸断。雨夜中火光乍冲,西京军将沙袋一去,余下土堤再也挡不住蓄了数日的水流,一声狂号,汹涌澎湃的波浪卷起漫天泥沙,向下便扑!
但黑水究是大河,下游河道宽阔,奔流极速,这积蓄而来的洪水并不能持久,不过半个时辰,都向南方冲了下去。滚滚水声渐远渐弱,终于只剩泊泊轻响。一线失色的月光自云间射落,雨不知何时也已停了。
城下方才还是赫赫扬扬的两万大兵,这时却只见遍地泥滩,水波扑打,波浪卷过的痕迹犹未退去。隐约几点黑影,无声无息,不知是未被完全埋住的人头还是马鞍。天地间突地寂静一片,静得叫人几疑自己变做了聋子。辽军只五六千骑距河岸较远,不及赶上,才侥幸逃出了这条水龙发狂的巨口。其余大部若非葬身河底,便是随浪冲去,尸骨都已散落在下游不知哪一块荒凉的土地上了。
檀羽冲却不惊,也不喜,冷得全然看不出表情、更无一丝思绪的眼光,只是如两点冰针,笔直地刺在足下这片滩涂上,双唇紧紧绷成了一线,一言不发,缓缓举起手来,指尖猛地向着城下当头只一点。他身边金军早等不及,霎时间齐声大喊,火光冲天,号角战鼓声中城门大开,向那辽兵残部直杀了过去。
众辽兵真如刚刚做了一场骇人的噩梦,若不是求生之心,几乎筋骨瘫软,都要瘫倒在地,哪里还有心恋战。然而马头还不及转过,猛地齐声惊呼,但见上游方向尘头大起,金军旗月下展动,又一彪军急冲而至,正是自纳令河湾赶下来的西京人马。
这时前后夹击,辽兵都知若不力拼,便走也再走不成。死中求生,也只有拼了这一战。转眼间河滩上泥水迸溅、刀枪相撞、人喊马嘶声满天遍野,才透出云间的那一丝月光,竟被压得气息奄奄,连刀上火星迸处,映出的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孔也照不清了。
其实西京军不能尽出,来的也只三千骑上下,两下合兵,不过和这里辽军人数仿佛。但自来野战拼的是一口气。辽军惊魂未定,只求逃生,城中金军几日来满腔的恶气,瞳仁都已憋得红了,加上西京这一支生力军,如何能当!不片刻,血水、雨水、泥水四下飞溅,尸体落马沉重的碰撞声此起彼落。剩余数百骑再也挡不住金军冲来的马蹄,仗着马力未疲,狠命自刀枪丛中挣出一条血路,盔歪甲斜、头也不抬,伏鞍直向自家大营逃去。
金军弓箭齐发,射倒了末尾几个,大半却逃得远了。但这时谁也不敢再对那少年有一分一毫的轻视,勒马躬身,一齐都只等着将军的号令,追,还是不追?
忽听蹄声如雷,又一处尘头直上夜空,帅旗当风,却是丰州城那位主帅听得了今夜这一战,也迫得匆匆点齐人马,赶了上来。这一来不打紧,此地金军固是瞪大了眼,紧抓刀枪,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能上去唾上两口。那万余中军眼见此战,也不由一个个血脉贲张,不满、不忿、不服,无数眼光犹似乱箭,都向仆散师恭劈面射了过去。
仆散师恭暗自已出了一身的冷汗,但听得败兵追击之讯,心底那点纠缠不去的畏惧却又猛地涌上,压过了这四下众军的眼光,干笑了两声道:“檀……将军,那一点败兵济得甚事,但他大营还有三万兵马,敌众我寡,不是硬拼的道理,不如先……”
一个“退”字还未出口,仆散师恭骤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发凉,僵在那里再说不下去。却见檀羽冲双目直视,哪里还有先前那冷冷淡淡的恭敬之色,目光便如两把寒冰削做的利剑,正在他身上刺了个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