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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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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德二年二月,西辽犯境。
西辽,西域史称“黑契丹”,闻之莫不色变,自立国,连克西州回鹘、黑汗、花剌子模,兵威至盛,疆土广被,而灭国之仇无时或忘。熙宗在位时,西辽军便曾大举东征,左副元帅完颜宗翰起兵击之,却不意部下契丹副将亦叛,两路夹攻,金遂大败。熙宗更借此发难夺了宗翰兵权,未几而死。其子北逃蒙兀,北疆之祸,实在也由此而生。
那一役辽军碍着劳师袭远,补给不及,一胜之后,也只得悻悻然勒兵而还。这次金国易主之讯一至,却怎肯放过如此天上掉下来的良机?数万铁骑借道大漠克烈部,一路得了水草粮秣,竟是长驱直入。连月之间、云州、净州、东胜州陷,丰州府全境告急。金之边境驻军州府卅八,重兵者不过十一,丰州正是其一。此地若失,西北洞开,距西京大同府只余区区百里之距,天下五京眼见危矣!但听四野道上马蹄狂翻,雪片也似的战报日夜不停,向着上京城滚滚涌了过来。
这时候,距完颜亮登基只四月有余。
弑君篡位,天下为震。然而这四个月,朝堂上下却是无声无息,一片不祥的安静,直是静到了异乎寻常。便是在呼啸而来、漫天彻地的西北告急声中,上至宗室、下至百官,所有人也只闭紧了口,睁大了眼,无数道目光都投向了大殿宝座,那才满二十八岁的新皇帝身上。
三月将尽,这一日暮色昏暗,凉浸浸、灰沉沉,风中层云翻卷,不一时淅淅沥沥,已落起了雨来。
中原江南之地,清明时节雨是司空见惯。但在塞上谷雨已过了,犹是夜风料峭,遍地堆积的冰雪都未化尽。春雨下得这般早,反是少见。满城人抱头匆匆,哆哆嗦嗦地都奔回了家去。长街上空落落湿冷一片,除却雨声,似乎便什么声息也听不到了。
檐下雨滴不住淌落,在紧闭的黑漆门上留下一道道水痕,两旁高墙的砖缝间湿得透了,自青灰色洇成黑灰,水气隐隐,暮色反照,偶尔漾起一点亮光。有个门子拉紧衣衫,啪啪地踢着雨水走来,一面打着抖道:“这早晚,快些关了门也好去睡。”一面提起门杠,便去闩门。
突地只听门外一片雨声,哗啦啦溅起半天,好似是马蹄踏水急奔;跟着两扇门同时一震,砰砰砰震耳欲聋,有什么人已在外面敲了上来。与其说敲,莫如说砸来得恰当。那门子冷不防吓了一跳,满肚没好气,却也只得忙去开门,叫道:“是谁?这般急做什么!难不成这等天气,还要赶着投……”
一个“胎”字还不及骂出声,哐当一响,门已给猛地一把推了开,力道之大,只带得门扇来回摇晃,起了好一阵冷风。那门子瞪眼看去,只见门外两匹高头大马,有一人躬身牵着缰绳,另一人却一语不发,脸上神色,阴冷得和这一天暮雨全无分别,眼光斜也不斜地,跨步直走了进来。
啪哒一声大响,那门子手中门闩跌在地下,水花四溅,将衣摆溅得精湿,人已整个儿愣在了那里,口吃道:“皇……皇……”
这门子在济府做了数年,便在这王府侧门上,这个人,这张脸,笑吟吟地道声:“你家冲哥儿可在么?”真已见过了不知几十百次。然而今日今时,纵是个小小门子,也知他早成了九重云霄,三十三天最高处要人性命的那一位爷,却怎会……?
那门子口张得老大,雨水灌得口中发凉,直瞧着那人身影大步转过院中,看不见了,方才喃喃地道:“亲娘哎……”双腿一软,一屁股便坐倒在了地下水坑里。
原来天德元年那个大雪隆冬,檀羽冲神智初醒,伤势才缓得一分,便说什么也不肯再顺着完颜亮的意思在宫中休养。声声只道此刻多少大事,若为我一人分心,虽死难从。他平日里性子温柔忍让,但一倔强起来,便皇帝也再拗他不过,只得下旨将人送回了檀家来。自那一日上,宫墙如海,竟生生隔了百余个日夜不曾得见。这时完颜亮再踏此门,自门外至少年房中这一段路,他当真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却只觉这短短的数十步,竟而长的没了一个尽头。人走得愈快,风吹便愈急,夹着雨丝,一阵阵扑在面上,凉得生疼,眼前迷蒙一片,愈来愈近的窗上灯影,好似都变作了一团昏黄的雾气。猛然已忍不住伸出手去,砰地一声,将那扇室门笔直地推开了。
檀羽冲丢下手中书卷,猛地站起身来,四目相对,已是一起呆在了那里。
烛影摇红,眉目如旧,凉飕飕的风雨冷气卷进室来,吹透衣衫,却分明不是幻梦。当朝皇帝便立在这小小的书斋门外,胸膛起伏,喘息不住,头上冠冕、发丝、脸庞以至肩上衣袍,都已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水雾影中双眼眸直勾勾望着,突然一步跨进室来,好似是怕眼前人会在瞬间消失不见一般,狠命一把便将他搂在了怀里,哑着声音道:“……别动!”
倏然间,雨水凉气扑卷满身,衣衫下的身躯却火一般热。少年靠在这湿漉漉的冷热交加的怀抱里,当真便一动也不再动,只是觉到皇帝呼吸一阵阵吐在自己颈间,急促混乱,火辣辣刺鼻,竟是满身的酒气。而那双手臂不住发颤,越收越紧,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嵌进他身躯骨血里去了。
啪地一响,烛花爆裂,完颜亮同时只觉怀中躯体轻轻地一颤,若不是搂得太紧,几乎便察觉不到。只一瞬间,猛地想起他身上刑伤虽好了大半,那透胸而过的一刀却又如何?刹那间觉到紧贴着自己的单薄胸膛上那层绷带,双手一震,登时松了开来,这君王敢弑之人竟已脸色大变,猛低头看向怀中少年,颤声道:“朕……朕可弄痛了你么!”
檀羽冲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那张脸庞却也和皇帝此刻一般,颜色煞白,双唇发颤。方才完颜亮那一抱,果然是压得他胸上伤口剧痛,但这时候只怕便再有一刀穿身,他也感觉不到,眼前心上,只有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帝王。完颜亮自来事事冷静,从不贪杯,今夜这一身醉意,满面狂乱,眼中浓到化不开的恍惚之色,却究竟为了什么?
两个人纷乱的气息吐在一处,风中乱颤,好一阵,方听得檀羽冲轻声道:“我无事,皇上,皇上……”
完颜亮却骤然抬手按住了他双唇,又是好一阵,才轻轻移开,抚着他烛光下仍不见血色的苍白脸庞,另一只手自他未受伤的左侧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低低地道:“不要说了,朕……朕不信,你说你无事的话,朕一个字也……不要信……”
檀羽冲心头大震,这恍恍惚惚的带醉言语听在耳中,真不知是笑、是泪,是什么滋味。却并不答,也不再问,只是安安静静地由着皇帝又抱了片刻,瞧着他双眼迷离,神色渐倦,这才用起两分力道,半扶半抱地将完颜亮带到榻上坐了。掩上室门,回身替他解下淋湿的外袍、发冠,抬手拭去他面上水痕,将他沾在颊边的乱发一丝丝掠到了耳后,方才又一次轻轻地唤道:“皇上……?”
檀羽冲虽自幼失怙,寄人篱下,终究是个王公家的少爷,这等伺候人的活计突然做来,实是有些笨手笨脚。但完颜亮坐在那里,觉着少年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身上忙碌,一阵阵拂过脸颊,却是说不出的舒服,说不出的快活,眼底那狂乱浮荡的醉意不知不觉,已是散了大半,忽地伸手拉住那少年,轻轻将他带在身边坐了,应道:“朕只是想来……看看你……”
檀羽冲凝视着他,却并不跟着他的情话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既是来了……元功,你朝中究竟如何,还不能……对我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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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四帝不过三十五年光景,然多少内乱血溅,都是从那“兄终弟及”而来。太宗传位于嫡,诸子大怨,早将进言的辽王完颜宗干恨到了十足。如今这坐了皇位的完颜亮仍是太祖血脉,也还罢了,偏生他正是宗干之子,落在太宗诸子的眼中,说虽说不得,忍却如何忍得下!古语云“如芒在背”,这新皇帝,当真便成了太宗那一脉自眼底到心头,按不住、拔不出,名唤“江山”的一根芒刺。
自西北战报入京之日,三月初四,中京留守代王完颜宗雅上书;初八,南京留守薛王完颜宗懿上书;初九,益都尹毕王完颜宗哲上书。十日,太保完颜宗本临朝进言,群臣和之。一时间本章奏折重重叠叠,小山般堆满了皇帝案头,无数言辞骈四俪六之乎者也响成一片,都道是:“前辽余孽,一隅之乱,臣等以为大军未可轻动,免人心思乱,国之不安,反蹈其祸也。”
完颜亮从头至尾、一封封一字字地听过看罢,面上神色分毫也不见喜怒,只点了点头,若不经意地淡淡笑道:“卿等所言有理,朕必思之。”顿了一顿,又道:“太保建言为国,朕心嘉许,传旨,加太傅衔,领三省政事。”
直到那位新任的三公之首同了群臣告退,良久良久,默不做声的皇帝才突然双手一挥,将满案奏折尽数掷在了地下,齿缝中极低极轻,直连身边屏息凝气的内侍也听不到半字,喃喃地道:
“好!好一个东西朝廷!”
原来女真以蛮荒兴兵,军制还是游牧儿部落聚族而战的法子。但以京中都元帅居首,左右副元帅、元帅都监、元帅监军以下,而至南北十五路元帅府,国中一兵一马、一刀一枪、一弓一箭,莫不受其号令。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了金国这各路元帅手中,当真不知有圣旨,只知有军令!时人皆将那左右帅府呼作“东朝廷”,“西朝廷”,天无二日,而手有大兵,皇帝又如之奈何?
完颜宗磐、宗翰、宗弼,金之重臣尽出于此。军政大权绣球也似,便在这些都元帅手中滴溜溜乱转。而此时天下十一处统兵重城,中京、南京、益都府,太宗一脉已占其三,完颜宗本位震朝堂,各路帅府焉有不仰马首是瞻,随风而动的?那“按兵不动”四字,正是欲擒故纵,直送到新皇帝面前的引子。只要火烧眼下,许了这各路帅府兵马向西北一动,那时军权旁落,再无可回,熙宗当年那“临朝端默而已”的傀儡老路,他完颜亮也就要重走一回了!
但帅府不动,皇帝手中尚余的,便只余京中御林猛安诸军。此军一出,驾前尽空,四下里多少双虎视耽耽的眼睛,却又如何放得过这机会?此时进一步,无生;退一步,将亡;这一道出兵旨意,连着千里江山、一身性命,赌,还是不赌?
完颜亮却毫无犹豫,就在加了完颜宗本太傅的第二日,圣旨立下,诏各路帅府各安其境,不可轻动;而以枢密使仆散师恭为帅,将御林一万三千,克日出征,西讨契丹。
一万三千军,几已去了京中禁卫的半数。而大军出京,备战所需自非只一日。就在这朝中上下依然一片无声无息的暗流之中,新君的宫中却迎来了一个大日子。
这一日,正是皇帝生母大氏的生辰。
完颜亮自来事母甚孝,这时虽国有战事,不能如何庆祝,但一早便命在内宫设宴,自己匆匆料理了手上政事,便也赶了过来。一眼正见着大氏满脸是笑,不住举杯,双颊上都已泛起了红晕,不由心中一动,唤道:“母亲,如何喝这许多的酒?”
那大氏却是个心无城府之人,见儿子来了,愈发眉开眼笑,忙将他拉在了身边道:“我儿,难为你今日这般出息,又这般事忙,还一心想着为娘。我做娘的实在高兴,喝几杯不妨,有这好酒,也好祝你事事顺遂,旗开得胜不是?”
完颜亮却伸手握住了她酒杯,柔声道:“母亲!母亲已有了春秋,便为儿子高兴,又怎可多饮伤身?那时这片心意,反倒要叫朕不安了。你我母子之乐原在心上,何必在意这酒呢?”
几句话直说得大氏心头暖洋洋地,说不出地熨帖,便道:“我儿说的是。待我向永寿宫再敬一杯,便收了吧!”
完颜亮登基后,以生母嫡母居永宁、永寿二宫,俱尊为太后。说来已是平起平坐,但大氏执了多年妾侍之礼,对正室的恭敬却是惯了。完颜亮听得这一句,脸色瞬间几不可见地变了一变,却也无法拂了母亲意思,只好瞧着大氏捧了酒杯,走到徒单氏身边,躬身去请。
然而那徒单氏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大氏连着请了数次,她却好似没有听见,只顾着和身边众公主诰命有说有笑,眉飞色舞,头都不曾转过来看上一看,竟将皇帝的生身之母,一般的两宫太后活活晾在了那里!
自檀羽冲那件事上,徒单氏便对这庶子满心满意地不满。那日正与太祖妃萧氏唠唠叨叨说到这里,猛然听惊天劈雷一道,弑君事传进府来,登时便变了面色,好一阵方道:“他……他的性子,怎变到了如此地步!小时看他明明甚好,都是长大起来,交了这些不三不四的……哼!”于是非但从未向这名义上的皇帝儿子恭贺半字,竟连个笑脸,也不曾给过了一次。
这数不清的冷飕飕眼神,突然便在眼前生母苦苦侍立的身影里一起翻了上来。完颜亮袖间喀地一响,拳头已捏得死紧,然而他身为人子,当此之前,纵是皇帝又能如何!眼见母亲还在那里屏声静气地侯着,当真再也看不下去,一甩袖子,起身便离了宴席。
到得晚间,徒单太后却遣了名侍女来向皇帝问安。完颜亮脸上含笑,斜眼看着,什么一时疏忽,皇帝莫往心里去云云的言语,半字也不曾听在耳中,突然冷笑一声,伸手抓住了那侍女手腕只一拉,衣袍带风,吹落半边帷幔,翻身便压了上去。
好一阵云散雨收,那侍女满脸涨红,吁吁带喘,犹自愣在那里动弹不得。她不过是太后族中一个下人,年纪既长,出身又低,哪里想到会天上掉下来这场恩宠?只听着皇帝声音懒洋洋带笑,正在耳边轻轻地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不由脸上更红了三分,忙应道:“奴婢……奴婢娘家姓高,名叫福娘。”
完颜亮仍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漫不经心般念道:“福娘……”忽地又笑了一笑,道:“好福气的名字,朕若封你做个国公夫人,想来也当得起了。”
那高福娘大喜过望,心道君无戏言,可错不得这机会,也不及披衣,扑倒在地便拜了下去,娇声道:“奴婢……谢皇上圣恩!”
完颜亮便也坐起身来,伸手去扶住了她,高福娘颤巍巍地又惊又喜,不敢抬头,却是看不到他那叫人面红心跳的冶荡笑意,其实半分也不曾到了眼底。双目只是冷冰冰注在这侍女身上,口中愈轻愈柔,笑着问道:“那么,来告诉朕,太后她平日见的都是何人?和他们又……说些什么呢?”
就在君入臣府的那一日午间,内宫回廊外只听步履细碎,急匆匆一路奔来,喉间语声压得极低,飞快地说了几句。跟着御书房门吱呀一响,忽地推开,那高福娘鬓发散乱,神色一片慌张,眼光闪烁,却跳动着几分藏也藏不住地得意之色,低了头直奔进来,喘吁吁唤道:“皇上!皇上!太后她……”
才唤半声,突地咽住了。却见这室中竟还有一名官员,方才明明只他与完颜亮二人在此,却是促膝而坐,两下里贴得极近,似乎便如此也不能放心大声说话一般,低低地谈着什么。高福娘只惊得一愣,下意识地双手掩口,便将“太后”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完颜亮瞬间却也是一愣,但他当日便吩咐过内侍,道只消是那高福娘来见,无论何时,立刻放入,半字也不必通传了。这几句说来似不经意,语气严冷,却听得内侍连打了几个哆嗦。这时已等了数日之久的“太后”二字一送入耳,心头大震,只一抬手,那官员微微躬身,立时住了言语。完颜亮却缓缓转过头,嘴角微扬,勾起了半个笑来,道:“无妨,你只管说,太后她……怎样了呢?”
高福娘偷向那官员瞟了一眼,只见服色并不甚高,也不识得,但皇帝已开了口,却不敢延误,忙回道:“皇上!方才太后宫中有人来拜见,关起门来,与太后说了好半日的话……”
完颜亮眼色倏然一沉,道:“……谁?”
高福娘道:“便是新任的西征元帅,仆散师恭大人!”
一句话,完颜亮扶在书案上那半边袖子突地便是一颤,袖下手掌骤然握紧,骨节棱棱的形状,都从描金绣龙的丝缎下面清清楚楚现了出来。
这仆散师恭其实并非别个,便是那位弑君的十人长仆散忽土,如今这两个字,却是从龙有功,得了完颜亮的赐名。既做到了将兵官之位,新赐府邸便在徒单太后宫外不远;这家下老主仆的情分,入宫拜见,也当真平常。但听得高福娘细声细气,还在说道:“奴婢听仆散大人道,他出征在即,一走老远,也不知何时还能回来侍奉,特来向老太太……不,是向太后辞行的。下面的说话隔了层门儿,奴婢便听不真了,只好先来说与万岁爷听。只怕这会儿,那边还未散呢……”
完颜亮面上始终淡淡地,既不惊,也不怒,但若有人此时胆敢与他对面相视,必能看到皇帝眼底晦色愈来愈深,愈来愈浓,直如山雨欲来,风起满室。直到高福娘叨念完了,屏着气静静候了好一阵儿,嘴角边方才又是一笑,道:“很好,这两日你也不必回太后那里当差了,回家歇息,等着你的诰命去吧!”
高福娘喜不自禁,急忙拜倒谢恩,又抬眼偷瞧了一瞧,却见皇帝神色叵测,全无那日临幸自己的兴致,便不敢多说,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两扇朱门一闭,室中重又沉沉静寂一片。完颜亮直坐在那里,身形凝然,俨如石像。许久方才微微一震,眼中光芒徐徐地扫向了那官员道:“萧卿,你看如何?”
这名官员,正是当日的北京留守萧裕。完颜亮对他篡位的一干从者或显爵,或重财,或铁券,封赏极厚,萧裕却只做了个从三品秘书监的职位。然官职虽低,这位子却是皇帝近身议事的第一人,这时一见完颜亮目中熟悉无比的冷光,一听他平平淡淡、波澜不起的声调,早已知道皇帝心底打定了主意,毫无可回,便低头应道:“皇上,这时节的军中大事,可任忠,不可任能,臣……未敢妄言!”
完颜亮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缓缓地道:“不错,忠……心……哈!那仆散忽土,果然不过是辽王府家养的一条狗。可惜,可惜这条狗,并非朕亲手喂出来的,只怕……”
说到这里,倏地停住了话声,只一顿,“只怕”如何,竟一字也不再提,直如全然不曾有过此事般淡淡一笑,又道:“萧卿接着说吧,那件事,要着落在……谁的身上呢”
萧裕也如浑然不觉,躬了躬身,向皇帝又凑近了些道:“是。臣说的此事,用不到朝中任何一位大员。倒是有一个令史官……这人与完颜宗本的交情,日常出入王府,直如一家,上京城许多人都是知道的……”
令史这官儿,只是个无品到九品之间,小到不能再小的芝麻绿豆职位。但完颜亮字字听着,眼光亮如冷电,也并不问,只微扬了扬眉。那萧裕心领神会,又道:“说来也巧,这人与臣同名同姓,乃是尚书省下萧……”
刚说到这字,突然门上又是一响,只听内侍的声音抖着唤道:“皇……上!”
完颜亮猝然双眉一皱,方才高福娘也就罢了,这时他一心系在萧裕口中那眼看便令朝堂变色、天下易势的大事上,突被这一扰,便是何等城府也不禁变了脸色,话声中已带上了三分不耐,喝道:“何事!”
那内侍脸色灰白,浑身发战地扑在了地下,颤声道:“皇上,方才元妃娘娘宫中来报,说崇王……崇王殿下他……薨了!”
天边层云渐厚,灰沉沉如欲当头压到了大殿鎏金溢彩的飞檐角上来。云间隐约响动沉闷,传来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完颜亮猛然站起身来,衣角将案上奏折、笔墨、茶盏带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却丝毫也未曾觉到。面上神色,已和窗外那将要落雨的天色没有了半点分别。
崇王完颜元寿,正是皇帝年方五岁的头生长子。
细雨绵绵,湿滑遍地,这雨说是春雨,却仍冷得透心透骨,倒似换了个模样,留在人间的一场大雪。雨夹晚风,寒浸浸肌肤生疼,只片刻,已将缓步自元妃宫门踏出,一言不发的皇帝身躯连着身上龙袍,尽都吹成了一片冰凉。
内侍亦步亦趋随在身后,低声劝道:“皇上,皇上保重龙体,这风甚凉,快请加衣吧!”
完颜亮不回头,也不回答,眼光投向重重宫墙间那角灰色的天空,也不知是落在何方,只是愈走愈快,愈行愈急,内侍一路小跑地跟着,却几乎要跟他不上。猛然双手一推,砰地一声,门扇大开,风自他身后卷入,吹得这御书房壁间纱幔,满案纸书不住飘舞,扑喇喇声声回响,地下未撤的火盆中火星沉沉,早已熄灭,连着这满室的风,都已冷了。
内侍忙着要去生火燃烛,却猛听皇帝一声断喝,道:“站着!”骇得一跳,便不敢动。但这一声后,却又半晌无言,默了许久,方才极慢极慢,一字字地沉声道:“给朕,拿酒。”
雨落不停,水光在地下湿透的青石板间晃荡着,不时漾起一点小小的涟漪,自菱花窗格的影子间反射进来,在满室静悄悄的幽暗中亮了一亮,映出案头厚厚的一沓奏章,还是太宗诸子那“大军未可轻动,人心思乱,国之不安”的字迹。
而室中仍是那般安静,除却皇帝低低的呼吸,便只听雨滴随风敲上檐口,噼啪作响,又滴滴沥沥地一声、一声,落在了地下。方才内宫那具小小的棺木旁,母亲、妻子、还未满两岁,才呀呀学语会叫了爸爸的幼子那些哭泣声,都被隔在雨幕那端,什么也听不到了。
皇帝的耳边却还在轰轰乱响,许许多多的言语纷至沓来,混作了一片。好像是徒单太后道:“皇帝国事要紧,早夭不祥,不要多耽,还是回去罢。”又是一众臣下齐声道:“皇上节哀!”的声音。若说人醉,便当一醉了之,万事不知。偏生此刻他喝得越多,却越是清醒,这些声音越响越厉,怎样也挥之不去。热辣辣酒液流下咽喉,将脏腑都烧了起来,只有胸口那一点冷飕飕地,只怕便是真醉个昏天暗地,也再暖不到。
突然之间,完颜亮已是明白了当年熙宗是如何终日大醉,独自挥刀的心情。只是他不是熙宗,更不曾醉,做不得,说不出,人倦得只想睡去,却又睡不成。这偌大的皇宫,空落落地竟没一个地方可安得下心,容得了身。只觉这房中静得太过可怕,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拂衣站起了身来,大步跨出,直向雨幕中走去。
内侍连叫“皇上!”只见完颜亮头也不回,只如不闻,也只得跟着了他上马出宫,一路狂奔,冷雨声中,径直便奔向了济王府中的那一间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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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不能……对我说么?”
直到身边眼前,烛光下少年的这一声问,皇帝愣愣地看着他,眼光随着烛光一起摇摇晃晃,晕成一片模糊,便似柔和而温暖的潮水一层层涌上了身来。胸中那一处冷得僵硬、冷得空旷的所在,在这温暖之中,已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脑中一日以来绷得死紧的弦,不晓得何处也荡悠悠、轻飘飘地松开了。
良久,皇帝终于轻轻吐了口气,雨声之中,恍如叹息,低声道:“霄弟……”内忧、外患、嫡母、亡儿,桩桩件件,断断续续,便收也收不住地,一句句一声声,尽都说了出来。
待他这长长的一口气说罢,案头红烛已烧去了大半,将两个人仍然依靠在一处的身影一并投在地下,摇曳不休。又是良久,才听得檀羽冲语声泠泠,便如这一天一地沁透衣衫骨肉的冷雨般,在耳边轻轻地响道:“元功,这一战……让我去吧!”
皇帝的身子猛地一颤,几乎惊跳了起来,全然下意识地伸出双臂,一把揽住了他,脱口道:“不……”
当日完颜亮送他回府,实是不惜向檀道雄下了严旨,不许朝中之事对他多言半句。连“若是叫他病中费神,朕便要你全家人头!”的言语,都赤裸裸毫无顾忌说出了口。却想不到今日今时,这亲口说出的人,竟还是自己。一瞬间,这人竟似生生分作了两半,一半的呼唤几乎要冲上天去,说什么也不要这重伤初愈的少年离开自己,去上那生死都不可知的战场;另一半却默然看着,在心底深处冷冷地点着头。那声“不”已冲出了唇畔,但也只是一声,喉头发涩,口中发苦,什么话也再出不来了。
檀羽冲依然静静地由他抱着,双目望着了他,便似两泓深不见底的春水。这又温柔、又冰凉的水光,留守府中、十里长亭、中元河岸、皇陵峰头,还有那沾染了无数鲜血眼泪的病榻之畔,都曾这般投在他的身上。那水中的倒影,自始至终,从来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
完颜亮半生以来,对人心所求,是利是害,自来轻飘飘玩于股掌,若非如此,也坐不到今日的江山大位。若换了任何一人对他说出这出征的言语,这半日间,他必已计算了几个过子,当许以何等回报,权、财、势,早便分毫不差地挑到了对方心上。偏是对着怀抱之中,亲近到了极处的这个少年,张了张口,却仍是什么也说不出。好一阵方道:“我知道霄弟的本领,只是,这兵家胜败……”声音低沉,已是哑了。
檀羽冲抬起手来,轻轻掠开了皇帝因为刚才过于急骤的一抱,又沾在了颊边的几丝乱发,口中却和这温柔的动作全然不相称地,轻虽极轻,却如切冰断雪般一声应道:“若不能胜,我、我也决不回来见你!”
完颜亮直对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整个人都跌在那深深的水光里,再也动不得了。呆了许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虽是笑,语气却和那少年一般地斩金截铁,低声道:“若是这一战,真的连你都回不来的话,那么不必多久,京中定然也会有人……有人送朕下去见你。所以……所以……”
两个人凝视着对方,都不再说话。心中却是同样清楚,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便是将自己一身性命,同生共死的誓言,尽都交在了彼此的手上。皇帝便慢慢地低下头去,直到额头和那少年的前额贴在一起,呼吸都已拂到了那张苍白的脸上,又道:“所以……答应朕,说你一定会赢,说你一定会回来……说呀!”
完颜亮比檀羽冲年长了十岁有余,自来待他如父如兄,竟从未有过这般脆弱、这般几近于无赖的声气。少年只听得全身一颤,双臂回过,也抱住了皇帝肩头,便照着了他的话一字一字道:“我一定……会回来!”
皇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拥着他的手臂以至整个人瞬间都松了下去,好似只要听到他这一句,便是钧天仙乐,极乐纶音也再比不上。身子晃了晃,靠着少年肩头,将脸埋在了他那隐约冷香的黑发之中,含含糊糊地道:“那就好了,霄弟,霄弟……只要你在,什么都好了,什么……都……”
愈说愈轻,终不可闻,鼻息吐在少年耳畔,一丝丝地作痒,竟已是这般睡着了。
檀羽冲便看着怀中的帝王,低下了头去,双唇在那沉睡的人带着烈酒气息、微微发凉的唇上极轻地碰了一碰,恍如是梦中何处传来的耳语,轻轻地道:
“我会赢的,所以你……你放心……”